清晨,狄雅兒獨自走到附近的公園散步。
身上穿著藍色短袖T恤和白色七分長褲,腳上是白色運動鞋,瑩透粉女敕的肌膚,再加上那頭短短的自然卷,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又伶俐,簡直就像個十八歲的少女,但事實上,她已經二十二歲了。
昨天,是她的大學畢業典禮,校園里萬頭鑽洞、熱鬧非凡,幾乎所有的畢業生身邊都圍繞著家人和朋友,每個角落都有人在拍照留念,只有她,一個人形單影只的,雖然陸陸續續有直屬學妹和社團的學弟妹們來獻花,但是,那種無人分享成功喜悅的惆悵,是再多的美麗鮮花也無法掩蓋的。
案親從不曾參加女兒們學校的活動;四個已出嫁的姊姊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無法前來觀禮;好友黃淑茵呢,她學校的畢業典禮也在昨天。
雖然有些遺憾,狄雅兒還是很高興自己終于畢業了;拿到畢業證書的那一刻,她幾乎興奮得要跳起來。那張證書,不僅僅代表她四年勤奮苦讀的成果,更證明她具有某個領域的專才,可以藉此找一份正式的工作,獨立生活了。
在公園里漫步二圈之後,她坐在大樹下的長椅上休息。
太陽,閃著耀眼的金光從東邊升起,萬丈光芒穿過樹葉枝芽,碎成了點點金粉灑在她臉上;她輕輕閉上眼楮,微仰著頭,靜靜聆听清晨里,樹和風和陽光的悄悄私語。
睜開眼楮,她看見前方草坪上,一位母親牽著年約二歲小女孩的手正在散步,母親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小女孩露出好開心的童稚笑顏。
那一刻,她的目光凝住了,原本愉悅的表情沉澱了,深邃的眼楮更深邃了,她的靈魂彷佛飄出了軀體,往好遠好遠的地方飛去……
許久後,兩聲狗吠驚醒了她的幽思,倏地回神,一只白色小拉不拉多狗正端坐在她的腳旁,一雙晶亮的大眼楮望著她,還不停的吐著舌頭、搖搖尾巴。
她望了望四周。奇怪?沒有主人?于是,她彎腰低頭對狗兒說︰
「你是從哪里來的?你也是自己一個嗎?你也覺得很寂寞嗎?」
像听得懂人話似的,小狽又叫了兩聲。
「要賽跑嗎?」她對狗兒眨眨眼楮。
小拉不拉多跳了起來,在她的腳邊來回跑著。
「好,我們來比賽吧!」說完,她立刻站了起來,邁步向前。
狄雅兒盡情的和小狽在草坪上奔跑著、笑鬧著,把剛才的不開心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遠處花叢里,飛來兩只白粉蝶,小拉不拉多縱身一躍要追趕,蝶兒一高一低的從狄雅兒的腳邊翩然飛過,她輕巧的跳了起來,沐浴在陽光下的身影,真像個無憂無慮的十八歲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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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吃攤上,邱世新喝了兩口熱騰騰的牛肉湯,抹抹額頭上的汗,然後問坐在身旁的池震宇說︰
「這次公司舉辦的夏季攝影比賽,你交作品了嗎?」
「嗯。」池震宇點點頭。
「太好了!」邱世新高興的說︰「我一直擔心你沒交呢,這樣才對嘛,既然公司有這種福利,為什麼不去爭取呢?喔,還有,NewWomem雜志的年度攝影比賽今天截止收件,你有沒有……」
「中午寄出去了。」池震宇微笑說。
「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邱世新拍拍池震宇的肩膀說︰「如果你兩邊都得獎,那就可以折抵兩個月了耶,而且又有獎金。哇,到時候,我就可以托你的福,去高級西餐廳吃牛排、吹冷氣,不用在這里揮汗吃牛肉面了。」
「哪有可能兩邊都得獎啊。」池震宇笑著搖了搖頭。
「誰說不可能!」邱世新頗豪氣的拍了一下桌子說︰「我對你的攝影技術超有信心。放心好了,你一定會得獎的。」
「世新,你真是個怪人,少一個人參加,不就少一個競爭者嗎?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比賽的消息,又頻頻催促我參加呢?」池震宇問。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不是競爭者。」邱世新正色說道。
池震宇好感動;這是這一個月以來,他所听過最溫暖的話語了。
「拜托!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會誤會的。」邱世新打著哈哈。
池震宇笑了,低頭吃了一口牛肉面,忽然,又停下筷子說︰「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不要得獎……」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如果不想得獎,干嘛把作品寄出去?」
「因為……」池震宇把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只笑笑說︰「沒有啦,我的意思是說,希望你得獎啊,你之前不是說,弟弟要去畢業旅行,想讓他多帶一點旅費,可是薪水都不夠用。」
「就是啊。」邱世新輕嘆一聲,「我當然也很想得獎,不過,那只是奢望而已,我知道自己的技術還有待磨練。可是你不一樣,上次徐攝影師突然請假,你臨危受命去代班拍照,結果,組長對你拍的照片是『贊賞有加』啊。我也看過那些照片了,真的很棒。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得獎的。」
听邱世新這麼說,池震宇更煩惱了。其實,中午將照片寄出去之後,他立刻就後悔了。萬一真的得獎,照片就會刊登在雜志上,那……那……
「對了,你拍了什麼照片啊?」邱世新問。
池震宇愣愣的盯著眼前的湯面,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喂、喂!」邱世新敲敲桌子。
「啊?」池震宇回神了。
「發什麼呆呀?我說,你照片的主題是什麼?」
「呃,主題……主題是……是……」池震宇又開始神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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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雅兒去了一趟出版社,因為大學直屬學姐在那里當編輯,這次,學姐推薦她翻譯一本英文小說。
從大三暑假開始,她就經常受學姐之托,幫忙一些臨時性的翻譯或校對工作;雖然酬勞不多,但是對于既要上課念書,又要打工兼家教,還要偷偷準備研究所考試的她來說,這種不需要出門、不用費心服裝儀容、沒有朝九晚五時間限制、又可以累積英文閱讀能力和磨練中文文筆的工作,可真是「一舉數得」的收入來源呢。
下了公車,走過一段長長的街道,狄雅兒轉進一條小巷子;她家就在這條巷子的右邊第五間,站在巷口就可以看到那兩扇藍色木門。
突然,她停下腳步,轉身快跑,因為,她看到好久不見的胡媽媽正走進她家。奇怪?胡媽媽怎麼會來呢?自從四姊結婚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了,為什麼過了三年多,她又出現了?
難道……是爸爸……是爸爸請她來的?
一想到這里,狄雅兒心中蕩起一波憤怒的浪潮。又來了!案親又急著要把女兒給嫁出去了,就算只剩下最後一個小女兒,他也一點都不留戀嗎?就算沒有人陪在他身邊,也無所謂嗎?
狄雅兒無力的靠在牆邊,煩惱的思索著。這個家,是不能久留了,她得想辦法再多兼一點工作,多存一點錢才行。
把學姐交托的英文小說緊緊抱在胸前,狄雅兒轉身走回公車站牌。此刻,她不想回家了,也不能回去了,她決定到圖書館去,好好的把手上的書看完一遍。學姐給她兩個月的時間翻譯,但是,她在心中暗暗要求自己,一定要在一個月內完成,剩下的一個月,她要拜托學姐再給她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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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淑茵盤腿坐在狄雅兒的床上,不停的懇求著︰
「雅兒,妳就幫幫我嘛!拍一下又不會怎麼樣,沒有人比妳更適合了。」
「不行,我從來沒做過那種事,我不會。」狄雅兒淡漠的搖搖頭,又繼續快筆寫著翻譯稿。
「沒做過才好啊,那樣才自然,妳就幫我這一次嘛,好不好?」
「不好、不行、不可以、不可能……」狄雅兒一口氣把拒絕的話全說完。
「妳真的很不夠意思耶!」黃淑茵跳下床,氣嘟嘟的說︰「不過是一點小忙,只要撥出一天的時間就可以了,為什麼不肯幫啊?」
「小忙?」狄雅兒放下手上的筆,說︰「要我穿上那些花不溜丟的衣服,把自己涂成粉牆,虐待雙腳踩上三吋高蹺,然後,再對著冰冷的機器搔首弄姿,妳說,這叫『小忙』嗎?」
「什麼叫花不溜丟的衣服?」黃淑茵的兩道柳葉眉瞬間連成了一線,「那可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耶,妳怎麼可以這樣貶低我的工作!」
「對不起。」狄雅兒好抱歉的咬了一下嘴唇。「我說錯話了,淑茵,我絕對沒有貶低妳的工作的意思,我只是……妳知道的,那些東西根本就不適合我。」
「那都是妳的偏見。從來就不肯去嘗試,又怎麼會知道不適合?」
「我就是知道,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了。」
「才怪!」黃淑茵又往床上一坐。「那根本不是妳的錯,都是那些迂腐的傳統觀念害人,妳到底要自責到什麼時候……」
「淑茵,胡媽媽又出現了。」狄雅兒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真的?什麼時候?」黃淑茵瞪大眼楮。
「昨天早上。」狄雅兒嘆了一口氣說︰「我猜,是我爸請她來的,但是到目前為止,我爸還沒跟我說什麼。」
「不會吧?伯父怎麼會這樣!現在,就只剩妳一個女兒了,他應該會舍不得把妳嫁出去才對啊。」
「很難說。妳也知道我家和四個姊姊的情況。我真的好擔心,如果我爸把『最後的希望』放在我身上,那我該怎麼辦?」
「雅兒……」黃淑茵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算了,不說那些了。總之,真對不起,我實在是幫不上忙。」狄雅兒又說︰「對了,妳可以請『專業人士』來幫忙嘛。」
「我當然知道啊。可是,那又要多花一筆錢,我的預算就快要見底了,爸媽已經幫我很多,不能再增加他們的負擔了;而且,明明就有一個花容月貌的『義工』擺在眼前,我為什麼要舍近求遠?又為什麼要浪費錢?」
「原來,妳早就『算計』好了?」
「不然,妳以為朋友是做什麼的?當然是有難的時候,要兩肋插刀啊!」
「可是,像我們這種村姑長相,怎麼能當模特兒?」
「呴!妳是故意氣我的嗎?如果妳這種長相的人叫『村姑』,那我這種人不就是『草菇』了嗎?」
「怎麼會是草菇?妳是靈芝。」狄雅兒笑著說。
「什麼靈芝!我還仙丹呢。」突然,黃淑茵靈機一動,把臉一沉,說︰「欸,我再問最後一次,妳幫是不幫?」
「對不起……」狄雅兒還是搖頭。
「那好吧,我看,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到此為止了。」黃淑茵慢吞吞的站起來,「既然人家不把我當朋友看,我干麼還賴在這里礙人眼?」她說著就要走出狄雅兒的房間。
「欸,淑茵,等一下嘛!」狄雅兒急忙喊著。
「還有什麼事?」黃淑茵背對著狄雅兒冷冷的說,其實,她正在偷笑呢。
「有這麼嚴重嗎?」狄雅兒微皺著眉頭。
「請自己判斷。」
「一定要拍嗎?」
「唉!」黃淑茵故意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就要推門出去。
「好啦。」狄雅兒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耶!黃淑茵在心里高聲歡呼,這個「絕招」果然有用,從小到大,只要自己一板起臉孔說要絕交,狄雅兒就沒轍了。
「那,什麼時候拍?是大哥來拍嗎?」狄雅兒問。
「衣服下個星期四會寄來,星期六拍。我大哥說,那時候他沒空,要出差好幾天,不過,會幫我請他們公司的攝影師。」
「妳不是說預算要見底了,怎麼還有錢請攝影師?」
「嘿嘿,那筆費用是我哥出的。」黃淑茵眨眨眼楮說︰「他不能來『出力』,當然就要『出錢』嘍。」
「喔,家人朋友全部一網打盡?真是服了妳了。」狄雅兒搖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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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淑茵手里拿著最新一期的「NewWomem雜志」,乒乒乓乓的沖進狄家,又乒乒乓乓的沖進狄雅兒的房間。
狄雅兒正無精打采的趴在書桌上,臉下面壓著一迭稿紙,鼻子的正前方是一本厚厚的原文小說。
「喔,干嘛一副『腸子打結』的死樣子!」黃淑茵叫著。
「欸,拜托尊重一下我的『基本人權』好嗎?進人家房間的時候,可不可以先敲門啊?」狄雅兒懶洋洋的抗議著。
算一算,一整天下來,她已經連續寫翻譯稿寫了快十一個鐘頭了,不只頭昏腦脹,還有更多的瞌睡蟲在她的眼皮上跳來跳去。
「為什麼要敲門?」黃淑茵用腳把門房一踢,關上了。
「萬一我在換衣服呢?」
「我還不了解妳嗎?如果妳在換衣服,一定會鎖門,如果沒鎖門,不是在寫翻譯稿,就是在發呆。」
「發生什麼事了?」狄雅兒總算把頭從書桌上給抬了起來。
「發生不得了的大事了!妳看……」黃淑茵連忙把雜志翻開到某一頁,遞到狄雅兒眼前。
「噢!這是什麼?」狄雅兒瞪大眼楮,跳了起來,瞌睡蟲全滾得無影無蹤。
照片上的人不就是她嗎?背景是公園,她坐在一張長椅上。
奇怪?她的照片怎麼會登在雜志上?
不對!她什麼時候拍了這張照片?怎麼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狄雅兒太震驚了,怎麼會這樣?冷靜回想一下,對了……是那天,畢業典禮的隔天;她還記得,那天,她特別起了個大早到公園散步,因為看到一對母女,使她觸景傷情,想起了自己無緣面見的可憐母親……
忽然,黃淑茵大叫一聲︰「哎呀!妳被狗仔隊偷拍了?」
「怎麼可能!」狄雅兒哭笑不得的說︰「我又不是明星……對了,攝影師……」她立刻低頭再看雜志,照片下方印著——
攝影比賽︰第一名。
主題︰沉思。
作者︰池震宇。
「池震宇是誰?」狄雅兒低喃。
黃淑茵聳聳肩。「雖然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不過,竟然得到第一名耶!听說『NewWomem』的攝影比賽評選水準很高喔,這表示那個人的技術還不賴嘛,可是,妳的表情怎麼會這樣……」
「妳到底是誰的朋友啊!」狄雅兒沒好氣的說,一邊粗魯的抓起手機。
「妳要做什麼?」黃淑茵問。
「打電話去雜志社抗議啊!」
「小姐,現在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雜志社的人早就下班了。」
「是嗎?已經這麼晚了?」
「妳喔,每天昏天暗地的看原文書、寫翻譯稿,當心有一天走火入魔。」
「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當然有辦法嘍,找張『長期飯票』不就好了。」
狄雅兒給了黃淑茵一個大白眼。
「哎,一點幽默感都沒有。」黃淑茵噘著嘴,把雜志留下,回家去了。
狄雅兒坐在書桌前,對著雜志上的照片發呆。
雖然,她對那個叫「池震宇」的人,竟然沒經過她的同意就拍了這張照片非常生氣,可是,但她無法否認這張照片真的抓住了某個瞬間。
原來,自己那天的表情是這個樣子——一張年輕的臉龐,掛著蒼老憂郁的神情;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籠罩著復雜深沉的雲霧。
而照片的背景——點點金光灑落在斑駁長椅和墨綠樹林之間,暈染出一片沉重且迷離的氣氛,更加深了她臉上的孤寂。
他把照片題名為「沉思」,依她自己看來,應該叫「矛盾」才對。
池震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會拍下這張照片?又為什麼敢送出去比賽?難道不怕照片中的人找他「算帳」嗎?
一連串的問號在狄雅兒腦海里不停打轉,最後,她用力將雜志合上,決定暫時把「他」拋到腦後;明天,等明天再去追查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