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他的表情……」桔想不自覺地後退了一大步,撞入朔月的懷中。
朔月扶住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死去的人。凝重的夜幕、滿室的血味此時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來,他看不懂那個僵在臉上詭秘至極的笑,只是那些話、那種笑,在他身體深處有個強烈的預感,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有什麼東西正要突破一切的阻隔將他隱忍了許久的東西鋪展開來。
「不可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朔月低嚷著。不可能再有什麼事發生了,所有的一切在七年前都已被埋入了塵土,都已在陰霾血腥的空氣中被畫上了句點,已經不可能再陷進去了。
「朔月你怎麼了?」桔想緊緊地拉住他,小手觸上輪廓分明的臉,想安慰他這突如其來的無措。
「我沒事,我沒事……」朔月低垂著眼眸不住地重復自己不要緊,強壓下心中如麻的思緒。
他對現在的生活感到很滿意,平靜安穩,尤其是在桔想來了之後,就像花開預示著冬季的結束,和煦的陽光漸漸開始溫暖他所在的地方。每天看到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地整理打掃;笑臉盈人地端著熱騰騰的飯菜上桌——即使常常難吃得讓人無法忍受;為院中的紫陽花澆水在一片粉色的花海中美得如精靈一般。他喜歡那樣的生活,甚至期待能一直這樣下去,他不會讓過去的事情打破現在的寧靜。
「我沒事,我沒有迷惑,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迷惘不定了。」朔月抓起桔想觸模在他臉上的手,給她一個堅定的淺笑。
桔想端詳著他的笑容,吁了一口氣,也跟著他笑起來。雖然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但是知道他沒事就好。
「我們不能在這久待,回客棧吧。」
朔月剛說完,突然背脊襲上一股涼意,他直覺地轉頭,看到原本合上的門突然被風吹開,夜晚的冷風頓時襲了進來,讓人不自覺地渾身一顫。
「有人來了嗎?」桔想緊張地靠近他。
朔月持劍待戰,定楮細看,原本沒有人走動的外頭,此時有兩個人影正朝這里緩緩走來。
一個是儒雅英挺的青衣男子,劍眉挺鼻面貌清雅俊秀,但又覺得猶如在薄薄的雲霧中飄乎不甚清楚,他白皙的面容上是淺淺的不應存于世的迷離笑容,仿佛隔人于千里之外的遙遠。男子的身邊是一個只高出他腰側的小女孩,十歲左右的年紀,稚女敕的臉龐上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睿智。兩人步過門檻,一步步地朝這邊走近。
原以為是繡柳莊的人,但準備揚劍的手馬上又放松了下來,因為對方似乎並不是沖著他們倆而來,感覺不到任何一觸即發的殺氣。
那兩人只是慢慢地走近,周圍的氣氛也變得有些不同尋常,仿佛沿路經過的地方都能生出幽暗的花朵,將這本該是光亮的房間也纏繞成幽幽的黑色。雖然只是種感覺,但不知怎的,這房間真的開始顯得有些陰暗寒冷起來。
朔月只是警覺,桔想卻渾身顫抖,她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手背,想壓抑下心中的恐懼和慌亂,可那從四周生出來的寒意卻讓她不住地打顫。
「桔想,你怎麼了?」
「是……是他們……真的是他們……」她大口地喘氣,聲音微弱得听不見,「是勾魂使……是皇騰啊……」
那天在市集上她沒有猜錯,真的是他,勾魂使皇騰,他真的來了!
「什麼?」朔月一驚,下一刻已看到那兩人從他們身邊視若無睹地走過,來到死去的男人的身旁,然後停下腳步。皇騰喃喃幾句之後,長指一勾,死去男人的魂魄便緩緩地從中起身,如從地上爬起來一樣笨拙地月兌離了原本的軀體,最後面無表情地直挺挺地站在對方的面前,等待地府使差的命令。而地上的那具一模一樣的尸體,仍是沒有任何改變地躺在那里。
朔月眉峰成巒,他雖然常與死人打交道,但見到這般離奇的現象還是第一次。那離他們只有幾步之遙的青衣男子,雖然臉上掛著溫和的笑,但從他一進門,就仿佛將外面黑夜的寂靜與肅穆都一齊帶了進來,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種難以形容的空曠的、莫名的氛圍之下。
這就是所謂的勾魂使嗎?不用出聲、一舉手一投足就能將地府的氣味揮灑得四處流溢。
突然,原本眼中只有死魂的皇騰將臉轉而看向站在一旁的他們,里面包含著審視與洞悉。桔想不自覺地驚呼一聲,朔月則是迅速將桔想攬到一旁,然後挺直了背脊迎上對方投來的視線。
那個從地府前來的男人有一雙幽冥色的瞳孔。用幽冥這個詞形容也許過于曖昧,但事實上無法用所知的語言來形容出具體的顏色,只能說是一種感覺,透著鬼府的幽靜和森然。雖然眼神中的柔和減去了不少駭人的氣息,但看久了,仍仿佛會被吸進其中難以自拔。
朔月仍是與他對峙著,而桔想早已受不了此時此刻的這種氣氛,收取魂魄時釋放出的靈氣對她而言無法忍受。朔月感覺得到她不住地顫抖,單手緊緊地將她置在自己的護衛中。
「皇騰,你嚇壞人家了。」突然,一個童聲從皇騰後面傳出,十歲大的小女孩拉扯著青色的衣杉,她的聲音、眼眸、神情還有容顏,都是淡淡的,缺少一個幼小的女孩該有的面貌。
皇騰于是收回了眸光,朝朔月和桔想露出一個歉然的微笑。然後彎身牽起小女孩的手,朝門口緩緩走去,身後死者的魂魄不發一言,垂著頭跟在後頭亦步亦趨。
重新關上門扉的聲音喚回了朔月和桔想的神志,房間又還原成原來的樣子,滿地的鮮血、死狀詭異的男人和搖曳的燈火。
罷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夜晚忽來的一場夢,他們只是撞上了愛夜間游走的夢魔,在她手指的輕攏慢捻間造了一個不知名的夢境。這夢境來去得極快,但即使醒來也還會記得夢中難言的奇特感覺,有許多恐懼,又摻雜一些安然,矛盾地交雜在現實之中。
「不要再想了,我們走吧。」朔月收回劍,對仍在震驚中的桔想小聲地說道。
「嗯……」桔想點點頭,跟隨他走出了房間。
她一語不發地在黑夜中輕巧地和朔月一起離開了這碩大的府宅。今夜的月光昏黃,沒有了前幾日的皎潔,月亮周圍有一層淡淡的暈圈,預示明天會是個下雨的天氣。
她只是可以預見明日的天氣,而那個沾著地府氣味的男子,他的眼神、笑容,卻好像可以看見所有往來的一切。
悄悄地望了一眼身旁同樣若有所思的朔月,心中泛起隱隱的疼。
甩甩頭,此時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沒有告訴朔月,但她暗暗堅信——
朔月能夠看到皇騰,是因為和她在一起的關系,所以會看到也是很平常的——
只是這樣的原因而已。
☆☆☆
翌日,窗欞之外陰雨綿綿。
昨晚因為城門關閉,朔月與桔想先回到客棧,原本想略做休息等天一亮便直接離開,但第二日下樓準備結賬的時候才知道,因為繡柳莊中有人被殺害,現在城門禁閉,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而接下來的幾日,不管城中居民如何怨聲載道,城門也不曾開放讓任何一人通過。
就連天上的雨水也像在附和著堅持一般,多日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
「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桔想趴在窗邊看著讓人煩憂的雨景,皇騰之事便已讓她煩心,而城門不開以及連日來的春雨更是讓人覺得壓抑難忍。她想離開這里,回到只有自己和朔月兩個人的地方,沒有人來打攪。
她還有許多事擱著沒做,她想學好做菜,想下棋至少贏一次朔月,那些紫陽花也該打理一下了……她好想回去,只是,這個小小的心願會不會只能變成一個奢求呢,如這檐下的雨滴,只能維持短短的瞬間然後便破裂?
使勁搖搖頭,桔想將不好的想法搖到九霄雲外。
朔月在桌前將她的憂慮看在眼里,「沒有人知道是我所為,關城門也只能維持幾天,這里來往的商販眾多,官府頂多只能再壓下兩三日,你不用擔心。」他暫且還可以這樣安慰,至少目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身份,關閉城門也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除非——
朔月眸光一閃,添了絲愁緒。
桔想注意到他的異樣,卻問不出口,她濃密的睫毛遮蓋住了眼眸,換上另一個讓她很是在意的話題。
「你殺死的那個人,不知道是什麼來頭,竟然可以讓官府這麼勞師動眾的。」一想到那人死前的笑容,她就覺得寒毛直豎,還有後來皇騰的出現,事情的進展都讓她無措得舉足不前。
她給自己和朔月各倒上一杯熱茶,然後拿了一杯在手中汲取溫度。
「是個官,而且是職位不低的大官。」朔月低低地出聲道。
從昨夜那人的反應中可以看清一些事情,但是又無法全部了然于心,他就好像跌進了捉模不定的迷霧之中,很多東西雖然眼楮能看到,但走近了卻似乎又會變成完全不知曉的東西。
「朔月……」桔想將溫熱了的手圍上他的手。
「很暖和吧?」她努力地笑著,不想讓自己低落的情緒影響到身旁的男子。
那笑能揉進人的心坎,比面前的茶香更加醇香惑人。
朔月知道自己有多麼為這笑沉醉,直想就這樣沉淪其中而不再被過去縛住,想同面前的女子一起開始不同于過去的生活,將兩人所途經的夕照荷田、驟雨霓虹都收納進自己的掌心。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渴求過什麼了,垂眼看向自己空空的手掌,這雙手真的能夠抓些什麼在其中嗎?
凌亂的月光,紅色的夜幕,即使伸出手也得不到回應……那些早該是已經忘卻的久遠記憶,卻在這幾日不停地被憶起,成了夜夜困住他的心魔。
為何會再想起?為何逃不出多年前的那個束縛?夢境之中出現的過往仿佛在預示,他始終沒有資格去求什麼和擁有什麼。
「朔月,你在想什麼?」桔想忍不住擔心地問。
朔月抬起雙眼,「對不起,是我把你牽連進來的……」他低啞著嗓音,無奈地說著。
「你在說什麼啊,是我自己要來的!和你並無關系!」她從不曾有過責怪他的念頭,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打定主意會無怨無悔地追隨。
「不,你說要跟來的時候我便應該拒絕的,現在卻讓你卷進這樣的境地。」
「即使你拒絕我也要跟來,因為……因為——」因為他是朔月,是她心中所想所念了整整七年的男子。
「因為?」
「因為……因為我想陪在你身邊啊……」
「陪在我身邊?為何?」他停了停,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陪在我身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麼會不可能?」桔想不明白地反問。
朔月看著她懵懂的面容,他也曾有過這樣的表情吧,在那個染上血液的月夜之前,他也曾沒有任何遲疑地相信著所有。思及此,胸口直覺一陣悶痛——
「你不會懂的,你又不曾了解過我,在有些人心中我是阻擋一切的魔,是鬼,我這樣的人,你為何要留在我身邊?我這樣的人,你難道不應該害怕嗎?」
朔月幾乎有些咄咄逼人,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大聲。桔想嚇呆了,愣愣地看著面前仿佛失去自制的男人。
察覺到她無措的眼神,朔月猛然驚覺到自己的行為,頓時停了下來。他究竟在做什麼?一想到自己什麼也無法擁有、無法得到,便像個孩童一樣胡亂向人發脾氣。而且,還是對最最無辜的桔想……
「對……不起,我不該遷怒于你,我……我真的很抱歉……」他雙手遮蓋住了面孔,疲憊不堪。
桔想輕柔地用手指觸踫他覆面的大手,柔柔地開口道︰「朔月,你在難過嗎?」是什麼煩憂讓他痛苦如斯?剛才那樣大聲,雖然自己有些被嚇到,但他心中定是萬分地自責懊惱吧,因為他是個懂得他人心情之人。
「不,沒事,只不過我有些迷惑罷了,很多事……」他從手掌中抬起頭,對桔想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剛才真的對不起,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桔想點了點頭,將桌上仍是溫熱的茶遞到他手中,然後輕聲地離開。
朔月手中的茶冒著香濃的氣息,仿佛能將人的心平復,朔月端著它,看了許久。
「真的,很溫暖……」
不是他所能擁有的溫暖……
※
原以為關閉城門頂多再維持個兩三天,不過這次卻是低估了官府的決心,接下來整整十日城門禁閉,沒有任何人能出入。
等到第十日,城門終于打開,但卻不知從何處調來重兵把守城門,來往的男子必須要和一張畫像比對,方可出城。而街道上更是每隔半個時辰便有士兵經過巡邏,同樣是手執畫像,同路人比對。
桔想從外頭回來將這打听到的消息告訴給朔月。
「他們怎麼會有畫像,根本沒有人看到我們,皇騰更不可能去說。而且如果是真的,大可將畫像張貼各處,何必只是那些士兵才有?」桔想指出其中不合理的地方,認為只是故弄玄虛。再看看朔月,他沉著臉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思索。
桔想背過身暗嘆一口氣。
這連續多天的雨雖然結束了,卻仍揮不去她心中的抑郁。她喜歡雨天結束後的感覺,所有的事物被雨水沖洗過了,應該是清爽宜人的味道,但現下反而更讓人郁悶。
那天之後,朔月便很少同她說話了,他一直坐在桌邊獨自悶頭冥想,即使她主動開口,他也好像滿月復心事地少有回應。而自從昨天看過外面巡邏的士兵經過,他更是關緊了房門,像是要阻隔掉一切一般。朔月有時候很容易鑽牛角尖的,而現在這個樣子,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這著實讓她不安。
正當桔想在房中焦急,從樓下傳來鬧哄哄的聲音,像是激烈地討論,又像有什麼爭執。
「怎麼回事?」桔想匆匆地跑出去查看。
「小二哥,怎麼了,樓下那麼吵?」她在樓梯口拉住一個店小二。
「鄰街的旅店被燒了!」
「旅店被燒?」
「是啊,姑娘,死了好多人,現在火還沒撲滅呢。而且——」小二壓低了聲音偷偷地告訴她,「雖然外面說是不服官府的盜賊做的,但城門關了那麼久哪會有盜賊在此時放火?所以大家都在私下議論,其實是官府要逼出可能躲在某個客棧里的殺人犯。所以現在我們老板都在勸客人退宿,姑娘你也快點兒準備準備吧!」
桔想聞言大驚失色,急急忙忙地沖到朔月的房間,將剛才听到的話告訴他。
「朔月,怎麼辦,他們好像鐵了心要把我們找出來!」
「我知道了。」他喝著茶,語調不溫不火的。
「我們要盡快離開這里,可是我們怎麼走呢,巡邏加上守城的士兵有上百人,雖然真要硬拼應該是有勝算,可也還是太過危險!但那也不對啊,那畫像上的人不應該是你,他們怎麼會知道是誰殺的人,那天誰也沒看到我們!」她思緒一片混亂,理不清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況。
「你一個人先走。」朔月的話打斷了因慌張而喃喃不自知的桔想。
「我一個人?」她搖頭反對,「不要,當然是一起走啊。」
「你在只會拖累我,你自己先走。」波瀾不驚的語調仿佛不添一絲的感情,他雙眼直視窗外,話說得冷硬直接。
桔想因他的淡漠心底摩擦出了疼痛,此時從她眼眸中映照出的朔月,就像那天晚上倒在月下血泊中的他,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在乎,靜得沒有聲響——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慌。
「不,我不要!」她大喊著死命地拽著朔月,「要走一起走!你別想一個人去送死!」她不要再看到那樣的朔月,將生死置之度外,仿佛一不注意就會消失不見。
「放手。」
「不放!」
「放手。」他加重了音量。
「不放!」
「我說放手!」學武之人以氣護身,朔月猛地一用力,內勁將桔想彈出好遠,撞飛到了床上。
「你怎麼那麼麻煩,我說你是累贅,你听不懂嗎?」他站起來冷冷地說道,周身一點兒溫度。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的安危,我不會被你氣走!我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只要在你身邊,我不怕會有多危險,讓我陪著你好不好?」忍著疼從床上撐起來,桔想難過地哀求著。
紫陽花不是那麼柔弱的花經不起任何的風雨,她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痴痴地等著他回來。她已經不再那麼沒用了!他為什麼不將她好好地看個仔細!
抓抓頭發,朔月目光冷冽,「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你明不明白!」
「為什麼我不能知道!」
「因為我不相信你。」
朔月的一句話讓桔想臉色一變。
「什麼意思……你覺得我會背叛你……我、我就這麼不值得信賴嗎?」不能被他唬住啊,這也只是他的借口而已,只是借口——
可,但是,如果他真的是這麼想呢?
「信任不單是區分伙伴和敵人那麼簡單。即使是同伴,即使有相同的利益,也無法完全地信賴,也有許多事情不希望對方知曉。」朔月仍是寒著臉說著沒有起伏的話。
「我不懂……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一個人沉思什麼也不告訴她,就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嗎?就是因為覺得她怎麼樣都無所謂嗎?
「你不是人,當然不會了解人的心情。」
桔想的胸口因這句話而一陣緊縮,「你真的介意我不是人……那個時候你說你不怕的啊……」
那你要我怕你什麼?
那句話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
她以為他對自己是信任的,即使不完全,但也是存在的,她甚至幻想之于朔月,自己是有一點點特別的。但現在——
「我可以不怕你,但無法不介意。我連人都無法相信,怎麼去相信一個花精。妖精的感情,難道會比人真?」他頹然地毫不在意那顆被自己傷到的心,看也不看桔想一眼。
桔想感覺到喉嚨哽咽地發痛。為什麼她不是真正的人子?為什麼她和別人不一樣?以為站在他面前就可以被接納,以為待在他身邊就能被重視,原來所有的都不過是她自以為是的夢罷了,根本沒有人會將她放在心上,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傻傻地期盼。可笑啊,花精怎麼能夠奢求同人子一般做企求的夢?
「其實我們的關系也只是萍水相逢,因為我不怕你,所以你巴上了我,這種淺薄的關系遇到大麻煩還不是各自逃命。」
「我不會這樣的……」
「我是人稱‘鬼月’的刺客,不該與任何東西有所交集,與其最後被背叛,還不如現在就離你遠點兒,你我總算相識一場,我也不會自私地真要你送命,你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朔月——」
「我不是什麼好人,又怎麼會去相信別人,更何況是妖精!」他雙手環胸厲聲地說道。
桔想咬著手背努力不哭出來,不能哭,她可以為無關緊要的任何事流淚,但是為自己而哭——那樣實在太悲慘了。
她想起其他花精和她說過的話,她們說人的壽命是很短的,所以改變起來也要比其他擁有永久生命的生靈更加迅速。為什麼前幾天她還覺得自己在朔月心中有著一席之地,他會關心自己在乎自己,可是現在又全都變了呢?
還是說,從頭到尾都是她弄錯了,在許多年前,在她還是朵小花的時候,他就沒有將她當真過。
可是她卻當真了,當年他問的那句話一直擱在心里,想著總有一天要告訴他答案。但是已經沒有必要了,他早就忘了自己曾要求過什麼。她抓在掌心的承諾,根本不會有人在乎的。
「對不起……」桔想微弱地說道,小聲得幾乎听不見,「對不起……我……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她原本只是無知無識的草木,可修煉成了人的樣子也沒有用,不管再如何努力,在凡人眼中她始終是個異數,多少不甘願也只能化成一道清淚。
她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希望听到朔月突然出聲叫住自己。不被信任也沒有關系,她還是想在他身邊啊。
但是一直到出了門口身後也沒有任何的聲響,桔想將手背咬出了血,眼淚也還是止不住。
不能哭,為自己哭是懦弱的,只要不哭就說明還沒有絕望,只要不哭就還能期望等待……
她不想哭的,可是為什麼眼淚都止不住呢?
她一路跑出客棧,逃出這個讓她哭得好大聲好大聲的地方。
※
是的,這樣最好,他是鬼,是魔。曾經,在很久遠的過去,那個要殺他的孩子不是這樣說的嗎,要殺他除去自己的心魔,他是立于他人心頭的魔,又怎會有可能得到寧靜。
與其失去,不如放手。
與其將來被怨,不如自己先離開。
他為什麼會忘記長久以來的信念呢?
他害怕被桔想拋棄,也不願將她卷進這場紛爭,因而對她說了那些殘酷的話。
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覺得桔想的雙眼是最剔透純淨的,即使是小小的謊言也不該在她面前出現。他也一直認為自己是無法對那雙眼眸撒謊的,但原來只要願意,他還是可以親手沾污最純潔最寶貴的東西。
人,真是眾生中最殘忍、最擅長撒謊欺騙的種族。
只有讓她走才是最好的,回到屬于她的地方,回到能養育出如此純粹的孩子的地方,這里不適合她,這個滿身血腥的自己也不適合她。她總有一天會離開,總有一天會恨他致死……就像那個人一樣……
與其失去,不如自己先放開手,那是他七年前學會的。原本在桔想的溫柔之下幾乎要忘記,但連日來的幽夢又喚起了他內心所有的畏懼。
可該死的他又讓她哭了,即使沒有正眼看,也能听出她咬著手背啜泣的聲音。
桔想說過,花精的眼淚會變成清晨的露珠,這原本是無比美好的東西,卻因他而撕裂成會使她痛苦的東西。她不適合哭泣,雖然有時候哭泣的容顏惹人憐愛,但他還是更喜歡看她笑的樣子啊。
下次我會做得再好吃一點的!
每次吃飯前她都會笑著這麼說,今後是再也听不到這句話,再也吃不到她煮的東西了,雖然每次都難吃得讓人想吐,但是……
「好想再吃一次……」
將臉深深地埋在臂腕之中,手掌緊握,渾身的肌肉都在賁張,他拼命地壓抑住在身體里到處亂竄的絞痛,粗喘的聲音在空氣中流散不止。
痛苦、不舍、自責、憎恨……太多的感情撞擊著他,他努力地壓抑這些情緒,他必須壓抑,從很久以前開始便學會了壓抑。
不能去渴求,因為想要的東西永遠得不到。
不能痛苦,因為即使哭泣也不會有人來關心。
不能憤怒,因為一旦怒火流瀉人便會瘋狂。
他從小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在那一方與外界封閉的小小天地里隱藏起身上所有的稜角,只因為他知道自己本就不該降生在這世上,知道所有的人都想將他的存在掩埋。就像他不敢伸手承接桔想的眼淚一樣,他總是在害怕沒有資格去接受什麼,害怕沒有資格去妄想保有什麼。
他一直是安靜平和地生活著,即使七年前那件事的發生將他最後卑微的期待打碎,他也只是抑制下痛苦和憤怒,然後學著抹去無用的溫厚和善良將冷漠覆蓋周身。
但在遇到桔想之後,他能感覺到有什麼在悄悄改變——溫暖的、希冀的、寧靜的……只是,他沒有機會再去追究是什麼在自己的心中生根發芽。
原來以為桔想會待在身邊很久,他甚至期待那樣的日子會持續很長很長,連綿成一個他太久不敢去奢望的永久,讓他能夠有勇氣承下桔想所有的愛恨嗔痴。
但是他始終保不了一個「永遠」。
不知過了多久,再一次抬頭,朔月的眼楮已經變成無心無念的冰冷。
他變成孤鬼的最初,以及所有發生過的一切,都因「那個人」而起。積壓于心中多年的怨恨,還有眼前被破壞的寧靜,這些終究是該與那個始作俑者作個了斷的!
從看到城中巡邏的士兵開始他就知道了,是「他」來了,「他」要結束七年前沒有結束的事情。
但是這一次他不會輸了。只要有「他」一天,自己就永遠擺月兌不掉舊日的陰影,既然「他」這樣希望找到他,那麼這一次,他就拉「他」一起陪葬,就由他親手來將這一切紛爭仇恨都結束掉!
手握兵器從窗口直接跳下,在各個客棧門口守備的士兵見狀不由分說地發起攻勢,朔月長劍飛舞,一連串的劍式將一干士兵全數擊倒,招招狠辣,不再像以前那樣對無關之人處處留手。
「是畫像上的人!」
有士兵經過認出了他,十幾個人大喊著沖過來。
朔月的嘴角浮現出冷笑,他縱身而起,銀白如月的光芒在打頭陣的兩人脖前掠過,頓時血花四濺。繼而又將長劍使得颼颼作響,眼花繚亂得讓人看不清劍招,一眨眼的工夫,左右兩側各有一衛兵腦骨碎裂,連續兩聲慘叫引來更多的士兵。
朔月不慌不忙,他一路不停地左右砍殺,渾身上下沾滿了鮮血,人數卻不見減少,繼續從四處奔趕而來,但他反而有越戰越勇的趨勢,一柄劍使得更加炫目奪人。
街上已沒有了行人,只見到滿地的尸體越來越多,朔月身上的血跡也幾乎染滿整件衣裳。他如著了魔般大力揮著兵器,見神殺神,見佛殺佛,只想把面前一切阻礙他的東西全都消滅盡。
「我知道‘他’來了,叫‘他’出來!」喊聲直沖雲霄。
★★★
桔想蜷在一條僻靜的巷子里,靠著牆坐在地上縮成一團,外面嘈雜的聲音她听不到也不想去听,像只被丟棄的小狽,要獨自舌忝完傷口才能再次昂首站起來。
「痛……」她嘴里小聲呢喃,手摩擦到衣服時傷口抽痛了一下。那是她的壞毛病,總是咬手背來抑制月兌僵失控的感情。
迷蒙地眨眨淚眼,心里悶得難受,因為朔月的話,更因為自己。
她以前不曾這個樣子,一直以來,她都只是乖乖地待在花圃里,在暖暖的陽光下展開花姿,揚起眸細看他每次經過的模樣,盼著他溫柔地來到自己身邊訴說心事,那些便是她所有的滿足。即使朔月後來突然離開,她仍是守著一間屋子等待他的歸來,那時的自己,心中所求也只是再續一面的緣。
但為何在來到他身邊之後,在每日能相見、不用努力仰頭就能將他看個仔細的現在,貪念卻在心中漸漸繁衍滋長。
想讓他也能將自己看個仔細,想被他當成重要的人,想永遠在他身邊不要離開……想抓在手心里的東西越來越多,她不再是以前小小的幸福就能滿足的桔想了,她何時變得這般貪心,是在人間待得太久的關系嗎?
朔月已經不要她了,她是個累贅,只會礙手礙腳。連自己也覺得自己好笨好沒用,還能期待朔月怎樣看她。
好想回望月山,那里有璞顏姐姐每天的旋舞,有她手下那些雖然野蠻卻很愛護花草的山寨男兒,還有其他的花精也會與她為伴,可以逃開所有。
只是,真的回得去嗎?即使回去了,真的能忘記朔月嗎?而她還會是原來的那個桔想嗎?
她的心里一直裝著一個人,不管他是好是壞,就算他殺人如麻沾滿血腥也沒有關系,從那天朔月將她從泥土中拔起再種下,他也就在她的心中扎了根發了芽。她身上原本粉紅的顏色沾染上了星點的橘,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便是和從前不一樣的桔想了。
她是無法丟下他的。
如果被認為是個麻煩,那就繼續努力變強讓他接受自己,如果不被相信,那就用時間來證明給別人看!不能逃避,逃避他就等于是對自己的逃避!
因為他一直在這里,在自己的心中,心又怎麼可以懦弱地不去面對呢?她要保護他,保護他不被皇騰的力量所踫觸,雖然她什麼力量也沒有,但為了朔月她什麼都能做到!
桔想豁然開朗,原本煩亂不堪的思緒終于有了出口。
「不能因為一點兒挫折就放棄一切。」她小聲卻堅定地對自己說道。紫陽花是無比堅強的花朵,她一直是這樣信仰著的。
一個躍身,她跳到了一旁的屋頂之上。從剛才就一直听到遠處像是打斗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和朔月有關。
在屋頂上連續地飛躍前行,此時近黃昏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影,而沿途不斷地會看到士兵的尸體倒在路上。
隨著撕殺的聲音一路尋去,桔想終于看到正被幾十個人分散圍住的朔月,他大力揮舞著手中的兵器不停地撕殺,劍招凌亂幾乎失了章法,但在迤儷暮靄以及巨大的夕陽之下卻因那橘黃的光芒而美得驚人,就像所有的東西在消失前彌留的那一剎,露出絕望破碎的驚艷。
胸口痛得絞在一起,他的身上都是血,有別人的,也有自己不顧一切撕殺下毫不愛惜地任人留下的傷痕。
桔想忍耐不下去,幾乎要沖到下面加入戰局,就在她要起身飛下的當口,突然一個身著黃袍的英挺男子從某處凌厲地竄出,一聲令下喝住了在場所有的人,頓時砍殺的士兵停了手紛紛退至遠處,安靜在一瞬間襲遍四方,整個城鎮空寂地听不到一絲聲響。
是朋友嗎?桔想暫時停止了動作,施以小法細听下面的響聲,屏息靜待接下來的情況會如何發展。
滿身的傷口讓朔月不停地喘息,他將劍插入泥土,雙手撐靠在劍柄之上。他已經連續斬殺了四五十人,原本憑著一股怨憤在戰斗,突然的停歇幾乎讓他有些難以再支撐疲憊的身體。
他擦去嘴角的血,緩緩仰起頭,正視那個出聲發令的黃袍男人,嘴角嘲諷地勾了起來,「真的是你,你果然來了——」
桔想在房頂上如坐針氈一般,朔月似乎傷得不輕,而那個她只能看到背影的男人——大概同朔月一般的高,身形也有些相似,頭上戴著上好的玉冠,一看便知是上等出身——他雖然出聲制止了打斗,可看這單是疏離卻不肯退兵的架勢,似乎也並非善類。
桔想悄悄地繞過去,想弄清此刻下面的局面,她輕盈地在屋頂上穿梭,最後來到轉角的屋子上停了下來。
「看你的樣子好像早知會有這樣的局面。」黃衣男子不緊不慢。
「看到街上那些假扮成士兵的禁軍,我就猜到了……」朔月有些吃力地回道。雖然穿著普通士兵的服裝,但腳上的靴子卻沒有同衣服一起換去。
「看來這麼多年的亡命生涯讓你變得聰明了。」
「托你的福。」朔月輕嗤一聲,「不過真是讓人驚訝……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了……」
桔想探出身子,定楮想仔細查看那個男人的面容,突然,她整個人像被什麼擊到似的渾身一顫。
她簡直難以置信眼楮的所見,怎麼會……沒有可能,那張面孔、竟然——
「你別來無恙啊,當今的天子,聖德殿下——」
站在朔月面前的那個男人,他的長相竟然和朔月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