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電話去學校,稱病請了一天的假,之後嚴清音用十分鐘的時間梳洗著裝完畢,就匆匆出門去了。
邊走邊不停打唐聖霖的手機,卻始終在關機狀態。直到上了出租車,告訴司機一個地址,她才放棄地將手機扔回了皮包里。
真沒想到唐家會有破產的一天,進鴻為唐聖霖靠的是財,念書時,他總有司機接送,用的也全是名牌貨,一放假就去歐洲旅行,然後等開學來跟她炫耀。她到現在都記得他洋洋自得的樣子,對她講著外國的迪斯尼樂園有多好玩,風景有多迷人,食物有多好吃。
當時的她的確是羨慕的,羨慕在夏天他可以不用擠公車,流滿身的汗,也聞別人身上發出的汗臭味;羨慕他的書包,一個禮拜就能夠換一個,而且個個都那麼酷炫,不像她的書包,背了三年,洗褪了色,才能換個新的;羨慕他可以去外國玩,而自己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只是杭州。
斑三之前,她和唐聖霖的關系用水深火熱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每每斗嘴,她總會指著他的鼻子說他除了有錢,就一無是處了。
而現在,他連錢也沒有了。
嘆了一聲。她詛咒過的,每次跟他吵架之後,她會在心里面詛咒他沒有錢了,變窮了,她也就可以大聲笑他,來回敬他了。可現在,他真的沒錢了,變窮了,她卻並不開心呵。
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呢?上次與唐聖霖見面是在什麼時候?一個月前?還是兩個月前?當時的他並無異樣啊,還是一貫地出手闊綽,花錢如流水,讓她很看不慣,也第N次因為這斗起了嘴。
車子停下來,「小姐,到了。」司機在前面說。
岸錢,下車。嚴清音走進「Black&White」卡丁車館。
長長的走道亮著昏暗的燈,遠處隱隱傳來引擎聲。兩旁牆上掛著眾多賽車明星的海報,而她只認得出一個——布蘭德•舒馬赫。他是舞影的偶像。
越往前走,引擎的轟鳴聲越響。真的有人在開卡丁車。她加快了腳步,朝亮處走去,一個轉彎,整面的玻璃牆出現在面前。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場內用輪胎牆隔出的跑道上,一輛銀黑色的卡丁車正飛速奔馳著。
她安下心來,找了個位子坐下,面朝著跑道。雖然車手戴著頭盔,看不清臉,但她知道這正在開車的人是她要找的唐聖霖。
這銀黑色的卡丁車是屬于他的。他最愛銀色,因為夠炫,夠酷,又容易引人注目。
在她曾經最傷心難過的時候,唐聖霖帶她來了這里。他告訴她,當他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或想要發泄時他就會來這里。所以,要找他,她想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這個卡丁車館。而唐聖霖真的就在這里。
銀黑色的卡丁車在場內跑了十幾圈,終于停下來。唐聖霖解開安全帶,爬出車外,一手解著頭盔,朝玻璃門走去。
當他推開玻璃門看見嚴清音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的時候,心里著實吃了一驚。但他並沒有顯露在臉上,只是裝作平常地走到嚴清音的身旁,坐下來。
「嗨。」嚴清音輕聲打著招呼。
「你怎麼會來這里?」唐聖霖將月兌下的頭盔和手套擺在桌子上,點燃一根煙,抽了一口,再慢慢吐出來,「不用上班嗎?」
嚴清音被煙嗆得咳了一聲,別過臉,手不停揮散面前的煙霧。哦,她最討厭煙味了。
「我——咳,咳……我早上看了新聞。」她小心翼翼地說,怕刺激到他。
想要觀察唐聖霖面上的表情,可因為他微低著頭,又隔著煙霧的關系,所以她看得不太清楚。
唐聖霖沉默了一下,抬起頭,背靠上椅背。他左手抱胸,撐住右手,指上夾著煙,擺在臉側。煙頭冒著青煙,襯著他臉上的笑。
可那笑略有敵意,刺痛了嚴清音。
「然後?」他聲音低了幾分,但又透著尖刻,「來看我死了沒有,是不是?看了新聞,知道我家破了產,所以特地跑來看我的笑話,是不是?想要大聲嘲笑我,來報復以前我經常對你的冷嘲熱諷,是不是?」
「是。」一個字從嚴清音的嘴里清楚地吐出來。
唐聖霖頓時呆住了,表情漸漸扭曲,臉色由白轉紅。然後他猛地站起來,扔了手里的香煙,一腳踢翻椅子,如一頭憤怒的獸。
「笑吧!笑吧!我唐聖霖從此以後就是窮光蛋了!」
嚴清音仍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不為他的怒氣所動,一雙眼越漸冰冷。
唐聖霖一把拉起她,雙手扣著她的肩膀,用力搖晃,「笑啊!你為什麼不笑?你想說是報應,對不對?我從前最瞧不起窮人,而現在老天就讓我成了我最瞧不起的人。哈哈哈,多好笑。我唐聖霖竟然也有這一天!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對,是報應。就是要你嘗嘗窮的滋味,要你知道富不是絕對的,再有錢,任你揮霍,可終也會有千金散盡的一天。」嚴清音望著唐聖霖的眼楮,一字一句地說。
「好!很好!非常好!」
唐聖霖扣緊雙手,嚴清音感到肩膀一陣疼痛,可她沒有叫出聲。
僵持了一會兒,唐聖霖放開手,腳一抬踢倒了一邊的另一張桌子,然後是椅子,一張接著一張,發泄著他的怒氣。
可他究竟在氣什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很生氣,胸中像有團火在燒著。
終于,他覺得踢夠了,或者說周圍的桌椅都已經「尸橫遍野」,他才轉身,怒瞪著嚴清音,胸口起伏,喘著粗氣。
「剛才的話也算是嘲笑?你可以更刻薄點的,就像以前我對你一樣。」
嚴清音不說話,只是回視著唐聖霖。
「沒有話說的話,你走吧,別站在這礙我的眼。」唐聖霖別過臉。
看著唐聖霖的側臉,嚴清音突地笑起來,先是低低地,然後越來越響。她來到這里的目的是什麼?就為了看唐聖霖的冷臉?看他表演一貫的破壞「招式」——「橫掃千軍」、「風卷殘雲」?就為了听他的惡言惡語?
為什麼總是會和他斗起來?為什麼她一踫到他就是會變倔強,變沖動?
她以為她來到這會見到一個落寞、憂郁的唐聖霖?呵,多麼天真的她。他大少爺的脾氣永遠這麼臭。
听見她的笑聲,唐聖霖不敢相信地又瞪向她。
嚴清音不理,收住笑,說︰「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回過身,朝外面走。
唐聖霖看著她的背影,胸中一窒。他覺得他胸口悶得想發狂。
走到一半,嚴清音突然停下來。
唐聖霖心中又一喜,他在高興什麼?見鬼了!
嚴清音回過頭,唐聖霖緊盯住她的兩片紅唇,瞧著它們慢慢分開,他迫切地等著從里面吐出的只字片語。
迫切?!什麼東西?管他呢。
他沒有感覺到自己緊張得竟屏住了呼吸。
「哦,對了。」嚴清音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說,「你最好檢查一下這些桌椅有沒有壞,要是哪個缺了角,斷了腿,你可沒錢賠。你已經破產了。」說完,她掉頭繼續向前走去,一個轉彎,不見了身影。
唐聖霖差點厥過去,她——她——竟然……他、他……以為……
「可惡!」
一拳擊上牆壁,疼痛……疼痛……
他開始奔跑,雙腿似有自己的意志。長長的廊道上,他的雙手攔住了一抹嬌小的身影。哦,這可不是他願意的,他在心里面小聲說。
「清音,」現在,連他的嘴都有自己的想法要說,好,既然它要說,他也攔不住它不是嗎?「別走。」
他的頭靠上嚴清音的肩膀。這下,連身體都背棄他了。
「別走。」
嚴清音任唐聖霖靠著他,沒有避開。幽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看見了他初次的軟弱。
牆壁上,布蘭德•舒馬赫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曖昧。
嚴清音與唐聖霖並肩坐在輪胎牆上,兩人都顯得很平靜。
「你怎麼進來這里的,現在還沒到卡丁車館的營業時間吧。」嚴清音問。
「老板特地給了我鑰匙,讓我好好玩一場。以後就不能常來了吧。」唐聖霖看著他的車,明天它就不屬于他了,「這輛車也要賣掉了。」
「賣掉它?你舍得?」這輛車可是他的寶貝啊。
「不舍得也要舍得。我已經沒有那個能力來玩卡丁車了,這輛車留著也沒用,不如賣了,應該能賣不少錢吧。」
的確,現在對唐聖霖來說,最缺的是錢。像卡丁車這樣奢侈的興趣,已不是他玩得起的了。
「記得以前你常說除了有錢,我這個人就一無是處了,現在我連錢也沒有了。」唐聖霖自嘲地笑,「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跳黃浦江?」
嚴清音不答,想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你去跳黃浦江,那你就真的一無所有,更一無是處了。因為你懦弱,連命都不要,你還能有什麼?」
誰都知道,人死了,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那我接下去該怎麼辦?我的心情有多糟,你根本不曉得。」別墅被封,他連家都沒有了。他能何去何從?況且,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他根本想象不到沒有錢要如何生活下去,他連「窮」字都不會寫。
「我知道從雲端落下來的滋味不好受,但我確實體會不了你的心情感受,畢竟我從來就沒飛上過天。所以,也別問我你接下去該怎麼辦。只有你自己撐下去,別人是幫不了你的。可你要是能挺過去,你就知道世事並沒有你想得那麼糟糕。」這不是安慰話。
其實,她也是有經驗的,父母雙雙離開她,留她一人孤單在世上。那時候的她也痛苦得要死,但她還不是這麼活過來了。
「清音啊清音,你怎麼就不會說些溫柔話呢。還是你老師當久了,說話老也像在教育人似的,我可不是你的學生。」唐聖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嚴清音斜睨著他。
「你想我講什麼溫柔話?」
「例如——」唐聖霖似來了勁,開始嗲聲嗲氣地說起來,「‘聖霖,你不用擔心,你還有我,不管怎樣,我都會在你身旁,幫助你,照顧你。就算失去全世界,你也還有一個我。’或者‘哦,聖霖,蒼天無眼!一定是老天爺他嫉妒你長得英俊非凡,英氣逼人,英姿勃發,又家財萬貫,簡直是人中龍鳳,所以他才降下劫難,想要擊垮你。’」邊說,他還邊對他擠眉弄眼,明送秋波。
嚴清音听了,第一個反應就是抬起腿,一腳把這個自娛自樂,孤芳自賞的家伙給踹下牆去。接著從包里拿出鏡子,丟到他懷里。
「麻煩你照照鏡子,請問你哪里英俊非凡,英氣逼人,英姿勃發了?用‘人模人樣’來形容你,已經算是不錯了。」
唐聖霖從地上爬起來,被嚴清音猝不及防地推下來,摔得痛極了。這會兒他可真的眼楮眉毛擠一塊兒去了。
「嚴清音!你這丑——」話沒說下去,因為他的嘴巴被捂住了。
「唐聖霖,你並沒有一無所有。」嚴清音看見唐聖霖的眼楮越睜越大,「你還有爸爸、媽媽、妹妹,你還有朋友。段守恆他很擔心你,你知道嗎?」
唐聖霖沉默。
哼,算那小子有良心,沒白交他這個朋友,除了女人,還知道要關心他這個兄弟。
放開捂著他的手,嚴清音改而搭住他的肩。
「相信我,你失去什麼,你也一定會得到什麼。」
「我相信你。」唐聖霖本能地應著。一秒後,他反應過來,這女人又用老師的口吻跟他說話,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心情似乎好了些,和嚴清音呆在一起,好像總能讓他暫時忘掉煩惱。清音的存在,竟讓他有安全感,覺得安心?呵呵,既然這樣,就不能放過她。暗暗下了某個決定,他又有了玩的興致。
拿起一旁的頭盔和手套戴上,「我再去開幾圈,你要不要玩?」
嚴清音堅決地搖了搖頭,自從上次被撞得暈頭轉向之後,就發誓再也不開卡丁車了。
「那我自己去玩了。」
等唐聖霖坐進車子,又奔馳起來,享受追風的快感。
嚴清音跳下輪胎牆,走出玻璃門,收拾起外面的一片狼藉。
這之後,唐聖霖該怎樣,會怎樣,她無暇多慮。
可唐聖霖卻已在心中做下了決定。他打算賴定某人了!
吃過晚飯,嚴清音坐在鋼琴前凝神。她掀開琴蓋,雙手撫上黑白琴鍵,指尖冰涼。吸一口氣,她的手開始如行雲流水般地彈奏起來,美妙的音符就這樣從她的指節流瀉而出。可她彈得並不專心,心里仍在想著唐聖霖。他家的別墅被封了,他們一家能住到哪里去呢?
他還好吧?下午和他分手時,他像是打定了什麼主意,似乎已經想到了出路般,隱隱有份篤定。還沖著她直笑,雖然他笑得讓她有點不安的感覺,但應該只是她的錯覺吧。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門鈴聲驚破一室的舒緩樂音。
嚴清音抬眼瞧牆上的鐘,八點。這個時間會有誰來找她?
起身去開門。從貓眼看出去,唐聖霖正站在門外,一臉的不耐,手仍不斷地在按著門鈴。
她打開門,「唐聖霖,門鈴按一下就好了,我不是聾子。」
唐聖霖一把推開她,提著個袋子,就徑自登堂入室。
「我知道你不是聾子。」他邊說邊在客廳繞了一圈,以評估的眼光,「嘖,嘖,怎麼這麼小,還沒我家的衛生間大。」
「唐聖霖,這麼晚你上我家來做什麼?」嚴清音走到唐聖霖身前,攔著他問。
「這間是你的臥室?」唐聖霖再次推開了嚴清音,打開房間的門,按亮吊燈。
房間很干淨,家具也不多,只有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一個衣櫥和一個梳妝台,但已經把房間塞滿了,余下的空間並不多。
好小哦,他在心里做著評價,然後朝另一扇門走去,打開來看,是衛生間。
「天啊,只有我家的四分之一大。」
嚴清音跟在唐聖霖的後面,听見他說的話,按下翻白眼的沖動。
「你家?在哪里?改天帶我去參觀一下。」
唐聖霖听了不說話,呆立半晌。
是不是刺激到他了?嚴清音盯著他的後腦勺,猜測著他的沉默。不會再發狂了吧?希望不要,她家的東西可經不起他砸。
「唐——」她向前邁一步,伸出手想要拍他的肩,卻沒料到唐聖霖忽然轉身,兩人的頭撞個正著,「痛!」
嚴清音揉著額頭,痛極了。她的額頭今天真不走運,被撞了兩次。而唐聖霖卻像沒事似的,還對著她笑。這人的頭真硬。
「清音,我要睡哪?」唐聖霖問。
「你……說什麼?」嚴清音眯起眼楮,臉上起了層寒意。
唐聖霖卻像看不懂她的眼色與臉色,仍笑著。放下手中的袋子,他雙手搭上嚴清音的肩膀,「清音,我決定住到這里來,開心吧。」
但願是她听錯了,可她的耳朵的確一點問題也沒有!揮開搭住她肩的手,卻揮不去唐聖霖臉上那招牌似的自大笑容。
「我家才丁點大,怕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吧,也怕你這嬌客會住不慣。」
「沒錯。」唐聖霖點了點頭,「你這兒確實很小。」
嚴清音面無表情地走到玄關處,把門拉開,向外做了個「請」的手勢。
唐聖霖卻不理,一坐進沙發,還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來看。
「唐聖霖!」
「在。」唐聖霖斜倒在沙發上,舉起了左手,「你不用叫那麼大聲,房子就這麼大,我听得見。」
「砰」的一聲,嚴清音關上門,來到沙發旁,站在唐聖霖面前,遮擋住了電視機,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想怎樣?」
唐聖霖手枕著頭,換了個如貓般帶著點撒嬌意味的表情,軟綿綿地說︰「我要和你一起住。」
「那你父母跟妹妹呢?為什麼不和他們住?」
「我爸媽連夜坐客運去鄉下了,投奔我開果園的舅舅,把我跟妹妹留在城市里。聖萱她嘛,還在念大學,住在學校的宿舍里。所以孤單一人,又身無分文,無處可去的我只好來投靠你咯。」啊,躺著躺著,他有點想睡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他好像很累的樣子,嚴清音見他的眼皮就快粘在一起了。
「你不是把卡丁車賣了,怎麼會沒錢?」
「嗯?卡丁車啊,還沒賣掉……」音量越來越小,「賣了的錢要用來給我爸還債……」然後沒了聲音。
睡著了。嚴清音嘆了口氣,把電視關掉,回臥室拿了張被子,為他蓋上,並蹲子,幫他把皮鞋月兌掉,將他的兩條腿放上沙發。她竟然在服侍這大少爺呢。
注視著他的睡顏,如孩子般,一點也想象不到他醒著時是怎樣的囂張跋扈。醒著時,他的眉眼,總透著一股子傲慢,看你時總像在睥睨你,很不屑的樣子;那一管挺直的鼻子,更似不時地在對你哼氣;而他的嘴巴是最最惡毒的,說出的話往往叫你想拿個麻袋套住他,狠揍一頓。
他稱不上英俊,長得卻也算有個性,雖不能傾倒眾生,但穿著時髦、會打扮的他,走在路上,回頭率還頗高。加之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站在金字塔的頂端,從小就生活富裕,要什麼有什麼,自然而然就培養出了他一身傲氣。
這傲是最讓她看不順眼的地方,但在別人眼中,倒成了他吸引人的氣質。而她覺得他的眼楮長得最好,狹長的單鳳眼,有點狐狸的味道,會讓同樣單眼皮的她羨慕不已,可眼神就非常讓她討厭了。
記得初次見他,她就是看著他的眼楮,看到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