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熱的肌膚相互貼近,心卻無比的遙遠。
澹容睜著眼楮,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太陽從地平線重新升上天空的時候,李承安起身了。
侍女們從外面進來,幫助王後梳洗打扮,穿上典禮專用的盛裝。
那是一身火蓮色的紅禮服。
映襯得肌膚如雪。
憔悴的臉色用粉底巧妙的掩飾住了,沒有血色的唇被朱砂抹得艷紅。
澹容坐在梳妝台前,慘澹的注視著銅鏡中的自己。
一個精致的傀儡。
今天迎接她的,會是什麼呢?
她的王從背後親呢的擁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肩胛。
「我知道你恨我,但今天別做傻事。」他附在她耳邊低低的說。
旁邊的侍女們吃吃的笑起來,低聲議論著王和王後難得在人前親熱的樣子。
李承安抬起頭,從對面的銅鏡,他看見了澹容復雜的眼神。
還是無法說服她嗎?
「算了,隨便你吧。」他淡淡的說,松開了擁住她的手。
他轉身走出門去。
澹容怔怔的望著銅鏡中的頗長背影。
承安發怒了。
他的怒氣,一向是這麼隱忍的方式,一般人甚至無法發覺他的怒意。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說不定也會忽略了吧。
但今天,身體動彈不得的她,感知力卻變得異常的敏銳。
罷才承安的語氣雖然平淡,但他盯著自己的眼楮幾乎冒火。
想必是對她失望透頂吧。
所以才不等她,自己一個人先出去了。
澹容的心里浮起一絲苦澀。
「好了,還坐在這里干什麼,和你的丈夫一起出去吧,我的表妹。」腦海里傳來華英的命令。
身體自動的站起來,用最優雅的儀態,慢慢的向門外走去。
寬敞的馬車,早就等在王宮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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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王都廣場的大道兩邊人山人海。
馬車沿著大道向前馳去,沿途的歡呼和吵雜聲震天動地。
「王!我們的王過來了!」
「王和王後過來了!」
「咦,那個貴族女人居然還是我們的王後?!」
「滾下去!」
「貴族女人滾下去!」
澹容默默的望著向她憤怒叫嚷的民眾。
這些是曾經用絞索對待貴族的人們。
她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憤怒的石塊和唾沫了。
但真的被人當面唾罵,難過受傷的感覺還是讓她的心里冰涼涼的。
她全身發冷。
為什麼……為什麼承安要她受這種侮辱呢……
身邊的男人安慰似的攬住了她。
「堅持住。」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要得到民眾的信任,並不是一兩個月就可以做到的,堅持住,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王後的。」
澹容的眼角有些濕潤了。
他為什麼依然信任她?
就在昨夜,她甚至差點毒死他,不是嗎?
「你看,有一部分的民眾沒有說話,他們已經逐漸的接受你了。」李承安的聲音在她耳邊繼續響起,「對于一個危急關頭仍然想要維護其他女人和孩子的女性,對于一個努力學習過著平民生活的前公主,等到他們更加了解你以後,民眾的寬容會逐漸展現出來的。」
李承安轉過頭來,神色復雜的凝視著她。「所以,你不必……」
他欲言又止。
「速度加快一點。」他吩咐趕車的馬夫。「不要誤了正午時間。」
「是的,王。」
馬車的速度加快了,黑壓壓聚集的人群飛快的閃到後面。
澹容知道李承安剛才想說什麼。
民眾已經在逐漸的接受你了,所以,你不必為了錯誤的過去,而舍棄光明的將來。
可是她沒有接收到任何命令。
所以無法回應。
她只能面無表情的坐在寬敞的馬車上,任憑凝重的氣氛圍繞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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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陸地北部的胤國,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寒冷的,只有春季夏季的陽光給這片凍土大地帶來溫暖和活力。
每年夏之日的正午,是太陽在天空升得最高的時刻。
也是胤國的慣例中向上天祈福的日子。
此刻,燦爛的陽光就在每個人的頭頂正上方,向大地發散著無盡熱力。
大理石建築而成的宏偉的王都廣場上,萬頭鑽動。
每個人都興奮的尋找最佳的視角,期待親眼目睹新王替胤國祈福的儀式開始。
澹容低著頭,任由李承安拉住自己的手,一級一級的登上玉石做成的高台。
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難以阻止的傳人耳朵——
「看哪,王要帶那個女人一起祈福。」
「王不會是瘋了吧?那個女人可是澹氏的血脈,帶著那個罪人祈福,上天會發怒的!」
「我倒是听說,那個女人沒有太大的罪過。」
「哼,就憑著她身上流的血,那就是罪!」
「噓,你們不要吵,儀式開始了。」
宰相邁著方步走了過來。
「王上。」他將一個盛滿了水的銀盆呈給李承安,「已經是正午了,請王開始祈福吧。」
李承安點了點頭。
按照以往祈福的慣例,他在銀盆中潔淨了雙手,然後點燃了珍貴的香木。
檀香木特殊的香氣縈繞在周圍。
一盤盤的水果、蔬菜、肉類,被王親手擺放在祭祀上天的黑木桌上。
所有的人注視著王的身影沐浴在燦爛的日光下,沉穩的聲音回蕩在廣場四周。
「我李承安,謹代胤國臣民,祭天于王都,供奉祭祀……」
澹容目光空洞的望著前方。
向上天祈福?
她的父王數十年來每年都向上天祈福,供奉的物品比他們現在供奉的豐盛一百倍。
現在的澹氏王族又是什麼下場?
念誦的聲音還在繼續著,「……蒼天在上,求祈萬民,春種秋收,福澤無垠……」
她的腦海中突然傳來華英憤怒的聲音。
「為什麼他還不出現麻痹的征兆?你昨晚搞了什麼鬼?那藥是不是沒讓他喝下去?」
澹容感到強烈不安。
她來了,就在這個廣場!
華英的情緒似乎非常激動,連澹容都能感覺到那混亂的波動。
「不能讓他就這麼完成祈福,不能讓他這麼順利的……該死!」
低沉動听的男聲停止了。
祈禱上天的文章念誦完畢,祈福的儀式已經到了尾聲。
只要把寫有祈福文字的羊皮紙供奉在黑木案上,就完成了整個儀式。別
旁邊的侍從把羊皮紙收卷起來,恭敬的交回給李承安。
李承安抓著羊皮紙,卻沒有動。
頭頂的太陽緩慢的移動著,影子已經有點傾斜了。
圍觀的人群不安的騷動起來。
「王這是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不完成儀式呢?」
「哎呀,正午的時間快過去了,錯過了時間,祈福就沒有辦法完面了。」
「難道是昨晚的藥生效了?」腦海中傳來華英驚喜的聲音。
不,那不可能,昨天他一口毒藥都沒有喝。
澹容無法轉動脖子去看李承安。
她只能听到有穩重的腳步聲走近,然後他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讓她轉過身來,面對著高台下黑壓壓的民眾。
「我知道大家今天是來看祈福儀式的。」李承安向他的臣民宣布,「但是我並不打算完成這個儀式。」
四周一片驚人的寂靜。
短暫的沉默之後,轟的一聲,四面八方的人聲爆發了。
吵雜紛亂的聲音充斥了巨大的廣場,所有的人都一臉吃驚表情的大喊著,揮舞著手勢想要向王表達自己的意思,但是沒有人能夠听清楚別人的聲音。
侍衛們艱難的維持著廣場的秩序,但是四周仍然一片混亂。
人們太吃驚了。
幾百年來,每年一次的祈福儀式一直持續著,表達了奴隸們對未來一年最美好的希望。
而現在,他們的王居然說,不打算向上天祈福?
這種感覺,就像天要塌下來了……
面對著一片混亂的場景,宰相的嘴角抽搐了幾下。「王……您難道不再考慮考慮嗎?」
李承安對他搖了搖頭。
「天哪,天哪,讓我死了吧——」宰相砰的一聲昏倒在地上。
「宰相!宰相!快點叫醫生過來,宰相昏過去了!」旁邊的侍從們大聲的呼叫。
李承安耐心的等待著,等到驚人的喧嘩聲逐漸消失,圍攏在台下的人群睜大了眼楮,渴望他的解釋。
胤的新王,緩緩的開口了。
「為什麼要向上天祈求幸福呢?幾百年來,奴隸們難道不是一直在向上天祈求嗎?但得到了什麼?皮鞭、棍棒、無休無止的勞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鮮血流淌在泥土里。這就是上天的回報嗎?」
四周鴉雀無聲。
李承安堅定的注視著他的臣民們。「是什麼幫助我們趕走了澹氏的王,建立了新的國家,是上天的恩賜嗎?不!請大家攤開手掌,看看自己的手吧,幫助我們的,是我們自己的雙手!」
沐浴在陽光下黑發的王,用沉穩的語氣持續他的演說,配以簡潔有力的手勢,強有力的征服了他的臣民。
那是一種屬于王者的耀眼魅力,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澹容站在他的身邊。
她無法轉動身軀,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但她的心中卻升騰著某種強烈、近乎戰栗的感覺。
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名真正的王者。
用勸誡說服,用自身的引導,溫和的統率他的臣民,而不是血腥律令。
這是一位比她父親更為優秀的王。
澹容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而她——我的王後,曾經是澹氏的公主,這是很多人知道的事實。」
她無法轉頭,所以不知道李承安此刻凝視她的視線,幾乎是溫柔的。
「我不會放棄她,我也希望大家的眼楮能夠看到她這個人、了解她,而不只是看到她曾經的身分,和她身上所流的血液。」
澹容的眼楮直直的盯著前方,完全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
此刻華英憤怒的情緒正在她的腦海中掀起巨大的風暴,不斷的轟鳴著,使她的頭劇烈疼痛,幾乎要昏了過去。
「他果然沒有中毒!他果然沒有中毒!」
混雜在人群中的華英,緊緊的揪住胸口的衣服。「下賤的奴隸,貴重的白玉高台是你能站的地方嗎?竟然敢站在上面發表演說,不僅蠱惑人們懷疑上天,還逼迫王室的公主做你的妻子,侮辱王族的尊嚴!哼,這個無法無天的奴隸!」
她忽然冷靜下來,眼楮盯向高台上站立的澹容。
李承安正望著他身邊的王後,伴隨著他冷靜表情的,是憐愛的眼光。
華英的心仿佛被刀劃了一下,閃過一陣銳痛。
「李承安,你真的愛她,對不對?」
她垂下了眼。
餅了片刻,她冷冷的笑了。
「好極了,我想到一個更加有趣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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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容的頭痛得幾乎要炸裂了。
那種叫做傀儡的藥,不僅能讓華英的命令直接傳進她的腦海,甚至連華英混亂的思緒也傾瀉過來。
強烈的情緒波動,壓制了她的大腦,她幾乎不能思考,華英混亂的思緒忽然變得清晰了。
她的聲音冷靜的傳過來。
「澹容,我的表妹,你的王看來很愛你呢,居然懇求民眾接受你。」
她在說什麼?
澹容混亂的想著。
就在這時,她感覺李承安扶住了她。「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不舒服嗎?」
「他過來關心你?好極了,你快點說,頭很暈,想要回去。」華英的聲音命令道。
澹容機械的重復著,「頭很暈,想要回去。」
李承安望了望台下聚集的人群。「再忍耐一下,很快就結束了。」
他輕輕吻了她一下,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當眾的親昵行動,讓台下的少女們羞紅了臉。
澹容的臉色卻更蒼白了。
「我親愛的表妹,是結束的時候了。」她的大腦里,華英正冷笑著下達最後的命令,「我送給你的匕首呢?當著所有人的面,深深的刺進你丈夫的心髒吧!」
不,不……不!
澹容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右手探進了左手的袖口,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模索著——
華英在石牢中送給她的那柄匕首,一直貼身藏在那里。
右手的手指伸出,抓牢了匕首柄部,緩緩的往外拔出。
一寸,兩寸……
鋒利的刀刃,在蕾絲花邊的袖口遮掩下,隱藏著嗜血的鋒芒。
澹容盯著自己的手。
李承安對此一無所知,此時此刻,他仍然專注的對台下的群眾們說著什麼,他一向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也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王吧。
在他的帶領下,胤國應該會比過去更富饒,更繁盛。
為什麼一定要殺了他,為什麼固執的要挽回錯誤的過去呢?
不要……手不要動……
求你了,不要動……
李承安感到懷中的人微弱的掙扎了一下,隨即自己的心口處微微一涼,有冰冷的東西刺進肉里。
他低下頭,正對上澹容充滿絕望的眼神。
她的臉上,滿是淚水。
「王!」
發現了異樣的侍從驚駭地大叫,「快躲開!王後手里有匕首!」
「天哪!」
距離最近的侍從臉色蒼白的大叫,「血!王流血了!快找醫生來!」
台下的人群被眼前的血腥刺激得暴怒了。
周圍的衛隊幾乎攔不住要街上高台的人群。
「王!王!」
無數的聲音尖叫,「王被刺殺了!」
紅了眼的護衛們沖過來,想要殺死當眾刺殺王的凶手。
「你們……停下來。」李承安有點吃力的喘了一口氣,制止了所有的動作。
他低下頭,看著仍然偎在懷里不動的人。
「你還是要刺殺我?」他的聲音有些苦澀,「就那麼想要回到過去的生活嗎?所以憎恨著改變了這一切的我。」
澹容的視線一片模糊。
她根本听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華英的命令無情的催促著她,「還在等什麼?把匕首深深的刺進去!」
握著匕首柄的手,不停的顫抖著。
李承安的眼神變得非常黯淡。
「想要我死?很容易,你的匕首刺的方向很正確,正對在心口。」
他用力的反握住澹容的手,指向自己的心髒。
「用力刺下去吧,只要一下,你憎恨的人就消失了。」
消失?澹容神智混亂,一片模糊。
不,我不憎恨你……
不……不……我應該是憎恨你的,你殺死了我的親人,顛覆了我的世界,我為什麼不憎恨你呢?
但為什麼,想到你會離我而去,我的手在發抖,我的眼楮被淚水模糊?
不……不!承安!承安!我不許你死!你說過要一直陪著我的!你不可以丟下我……你不可以……
頭劇烈的疼痛著,澹容睜大了眼楮,卻看不清白茫茫的眼前。
埋藏在深處的記憶涌了上來。
她看到五歲的自己縮在空蕩蕩的房間里。
天上在打雷,可怖的閃電突然亮起,照亮了窗外的鐵柵欄,外面樹枝的影子劇烈的搖晃著,挾著風聲撲到她的身上,她好害怕。
「不怕,我不怕……」五歲的她縮在床頭,小聲的念著。
是她不好,是她太膽小、太懦弱,惹父王生氣,才會把她關到這里。
就算哭喊,也沒有人會來救她。
所以她不可以害怕,她要一個人撐過去。
迷迷糊糊的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她听到有人打開了門。
是外面守衛的奴隸吧?他來干什麼?
她驚恐的往後縮,但那個人卻筆直的走過來,一下把她抱在懷里。
「我不怕……我不怕……」身體凍得僵硬的孩子,緊緊的摟著那個人溫暖的身體,還在喃喃的念著,「我不怕……我只是冷……」
後來怎麼了?
她已經記不清楚了。
她只記得有聲音叫著要殺死那個奴隸,有人想要把她從那個人的懷抱中帶走,但她就是固執的抱著那個人,不吃飯,不喝水,怎麼也不放手。
直到她听到父王無奈的聲音,「算了,就讓他做公主的貼身奴隸吧,賜名……承安。」
五歲的小鮑主緊緊摟著那人堅實的背,安心的閉上了眼楮。「你要陪我,你要一直陪我。」
她听到那溫柔的聲音回應著,「會的,我會一直陪著你,我的小鮑主。」
澹容滿足的笑了。
一直劇烈疼痛著的頭顱,恍若一下子爆裂開來,控制著她的那根弦繃斷了。
清脆的聲音響起,手中的匕首掉到地上。
渾身懶洋洋的,緊繃到了極致以後,忽然放松,竟然是這麼舒服的感覺。
微闔的眼中,殘留著她對人世最後的印象,那是烙在她心頭最熟悉的面孔,她的承安抱住她傾倒的身體,撫模著她的臉頰,焦急的叫她的名字。
「你要陪我,你要一直陪我。」她小聲說。
最後的一絲光明也消失了。
無邊無盡的黑暗籠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