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似千萬枝冰針,狠狠地穿透入膚。
司空禹猛地睜開眼,發現身上布滿一身冷汗,原來,他又做夢了,一個從童年纏繞至今的噩夢。
他赤腳下床步出沉悶的艙房,一走出艙房,海風迎面撲來。今晚天氣很好,月光迤邐在甲板上,鋪著溫潤的微光。
「頭兒,睡不著啊?」守夜的大熊扛著大刀,肩上大刀的銀燦光芒與咧開的一口白牙成了黑暗中唯一亮點。
司空禹月兌去上衣,露出結實精壯的上身,朝他微微勾唇。
長得似熊般的大熊見狀,明白頭兒接下來想做什麼,退了一步,嚇得頭皮直發麻。「不不!咱兒老了,可不想在這時辰練身體。」
司空禹接任船長的那一年,精力正旺,在船上幾乎天天找人打架練身體。
雖然自己的身形足足大了司空禹一倍,但可比不過司空禹利落的身形,每回比試他總是被扁得慘不忍睹。
「誰說要跟你練身體來著?」司空禹淡瞥了他一眼,輪廓分明的俊臉挾著幾分無奈。
「忒好,不是咱兒就好!」大熊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還不忘陷害同伴。「要找就找澤一、找廷大廚或找巫循,就是別找咱,你同他們打才夠暢快。」
司空禹深栗色的劍眉微挑,俊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廷大廚是船上的廚師,巫循是大夫,他不以為和這兩個人比武會有什麼樂趣。
不過,蒼本澤一倒是不錯的人選。他是倭人,武功極好、年紀與自己相仿,是鬼船中唯一可以與自己相較量的人。
只是他現下沒這心思。
「頭兒?」大熊喚了喚,深怕司空禹反悔,抓了自己充數。
司空禹回神,薄唇淺勾道︰「放機靈點,我沖涼去。」話一落,他雙足輕點,靈巧地躍至船緣,須臾間便躍下海「沖涼」。
「唉呀!頭兒你、你怎麼又跳海?」大熊扯著嗓直跳腳。
「頭兒又下海沖涼了?」走上甲板的巫循見到這幕,啼笑皆非地問,語氣里有幾分漫不經心,對司空禹率然的行徑早已司空見慣。
「就是、就是。」大熊搔了搔頭,雜亂的粗眉打了好幾個結。
雖然現在船離他們的據點——「鬼岩蘆島」不過幾海哩,但此處依舊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鬼海海域呀!一個不留神,恐怕小命不保。
「你瞎操心個什麼勁兒?又不是不知道頭兒的個性!」巫循不以為意地淡道。
「也是。」大熊細思了會,囑咐手下收帆下錨,模了模肚皮道︰「這一說肚子里的酒蟲也饞了,咱去廷大廚的廚房挖挖寶吧。」
巫循對他的提議極感興趣,跟在他身後,心頭則再一次為「嘯夜鬼船」的精良配備贊嘆。
「鬼船的錨索長度鐵定十分驚人吧?」巫循忍不住開口問。
雖說此刻風微、浪平,但要一艘大船泊在海中央卻也是極為困難。
「當然,這可是朗叔為了頭兒老愛半夜沖涼的毛病所設計的。」待在鬼船最久的大熊笑呵呵道。
海水深不可測,若非火長——法羅朗結合佛朗機人與中國人的航海技術,又怎能讓無限長的船索扎進海底,穩住船只呢?
巫循斂眉,心中贊嘆。
月色正皎。「嘯夜鬼船」泊在海中,享受著隨海風擺蕩的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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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正深,海水雖沁涼卻遠不及噩夢中的刺骨寒意。
司空禹在海中暢泳了好半刻,方竄出水面,便被眼前的情景給撼住了——
東方有一突出海面的石礁島,透過月光披落,隱約勾勒出嶙峋大石上有一抹人影。
背對他的儷影窈窕,一雙白若瑩玉的縴手正理著如瀑般的墨黑發絲。
在月色下,那身形蒙上一圈霧般的薄扁,薄扁中透著幾不可辨的清冷、幽柔的氣息,美得根本不似人間之物。
司空禹唇角淺揚,紫藍深眸躍著興味眸光。
他曾听朗叔說過人魚的故事,听說這半人半魚的妖精會以歌聲魅惑漁夫,引發海難。
此次機緣巧遇這傳說中的妖精,他豈會放棄這一探究竟的大好時機?
此時,一抹溫潤的樂音落入耳底。
是歌聲?是樂音?不管是哪種,司空禹已被那繾綣中帶著淡淡哀愁的樂音勾住了心魂,久久無法回神。
樂音好美!激起他心頭想斟酒對月獨飲的沖動。
然而就在此際,「人魚」縱身一躍,腰間忽熾的光點隨著她沒入海面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司空禹緊蹙眉頭,著了魔似地跟著她往深海處泅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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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搏這一次機會了!水蘊霞收緊掛在頸上的白玉笛,毅然絕然潛入令人聞之喪膽的「鬼海海域」。
听聞此處潮流湍急、暗礁遍布,一個不留神便可能葬身于此。
盡避如此,卻無法打消水蘊霞下海尋珠的念頭。
自從靈珠失去鎮島之珠後,珍珠年年欠收、天災接踵而至,整個靈珠島蒙著令人沮喪的陰霾。
水蘊霞猶記得娘親曾說過,當年她便是在此處采得四顆鎮島靈珠。
所以她不驚動任何人,只身前往這片「鬼海海域」。
縱使已事隔多年,她依舊存著最後一絲希望,涉險來到此處采珠。
娘,您在天之靈請保佑女兒順利找到替代靈珠的新珠。順著潮流,她潛進深海里,暗自祈求著。
黑夜中的大海闃黑若墨,憑著多年下海采珠的經驗,水蘊霞以系在腰間的夜光明珠引路,依著腦中推演過的海中地形,穿巡在暗礁之中。
為了下「鬼海」,她泊船在此處整整觀察了十日的海象與氣候,才選在今日行動。
她自信滿滿,以為海中的狀況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豈料,海底暗礁錯布,一個閃神她的腿便被尖銳的礁石劃了一道口子。
糟糕!水蘊霞蹙眉暗斥自己的粗心,穿透筋骨的麻痛浸入傷口,瞬間,受傷的左腳已無法動彈。
她一驚,原本沉定而綿長的氣息被懊惱的心緒打亂,咸苦的海水趁機嗆入她的口鼻。
暗礁有毒!水蘊霞腦中才掠過這一個想法,渾沌的思緒取代一切,如同被黑夜籠罩的深海——靜謐而沉窒。
她……或許就要死了!水蘊霞痛苦地任由身體直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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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禹憑著她腰間模糊的光點得知她的方位,卻不免更加疑惑,為何「人魚」會愈潛愈深,難不成她真要回到海里的宮殿?
就在他打算放棄追尋的時候,那抹亮點卻以不尋常的速度往下墜。
他蹙眉游了過去,行動雖敏捷卻不敢大意,鬼海以深海毒石礁聞名,之前他就曾吃過一次暗虧,是船醫巫循將他由鬼門關拉回。
片刻,司空禹來到「人魚」身旁,倏地驚覺,他所追尋的竟是一個與他同為人類的姑娘?
他輕扯的薄唇透著自嘲,強健有力的雙臂攔截住泵娘下墜的嬌軀。
水蘊霞隱約感覺到腰間柔而扎實的力道,撐著薄弱的意識,睜眼見到一張稜角分明的模糊面容。
司空禹帶著她,一股作氣地往海面疾泳——
突如其來的新鮮空氣猛竄進鼻息,水蘊霞嗆咳出聲。
「原來真的是個‘人’……」司空禹失落地低喃,然而下一刻,原本透著失望的紫藍眸子,卻因為看清身旁姑娘的面容,迸出驚異的光芒。
「你是誰?」水蘊霞回神,即使氣息微紊、頭昏腦脹,也無法忽略身旁強烈的男性氣息。
「你又是誰?」司空禹反問,目光放肆而大膽。
水蘊霞面對男子無禮的注視有幾分惱意,澈亮的眸子有著防備,定楮一看,她才發現他不像中原男子。
深栗色的半長發未束,如同他灑月兌的劍眉,顯得過分恣意、傲慢。更教她心慌的是,他有一雙像晚霞褪盡後的紫藍色深眸,深邃詭譎地讓人無法直視。
水蘊霞別開臉,心頭略有一絲慌亂,不願回答。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司空禹揚唇,相較子她的別扭,他顯得率性。
「救命恩人?」
水蘊霞放眼望著墨海滔滔,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涌上心頭……
她沒事,不也代表她的采珠行動失敗了?
司空禹瞅著她落寞的面容,心頭竟有一些騷動。
他航遍七海五域,見過無數傾城佳麗,心里的撼動卻遠不及此時。
泵娘白里透紅的鵝蛋臉有著柔美的線條,清如寒星的雙眸透著股堅毅,如絲緞般的黑發映得她水女敕的櫻唇更顯嬌艷欲滴。
司空禹將她的落寞看進眼底,薄唇上的笑意更深。「姑娘毋需感動,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水蘊霞回過神,挑眉。「誰感激你來著?」
此時她才赫然驚覺他結實的身軀正隔著幾層薄薄布料,親密地熨貼著她,男子的雙臂甚至……甚至逾越地圈住她的腰。
「你、你……可惡,放開我!」深夜的海水更顯冰冷刺寒,她打了個冷顫,頰上的嫣紅讓凌厲的語氣少了幾分氣勢。
「我一松手,你就死定了。」司空禹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健臂一揚,輕而易舉地抱起她,讓她的嬌臀坐在那塊突起的石岩上。
雖然他的掌已離開,但她依舊可以感覺到那大掌貼在肌膚上的溫度。
「你……不要臉!」水蘊霞蹙眉,眸子閃著怒火,羞惱地想賞眼前的登徒子一掌。
無奈她的手才抬起,全身卻虛軟地使不出半點力。
司空禹輕聳寬肩,俊逸的臉龐在月光下透著過分的慵懶。「看來毒礁的毒已經流進你的血液,半個時辰內你就會毒發身亡了。」
水蘊霞怔了怔,一時之間無法辨清他話里的真假。
「如果姑娘相求,我倒可以幫忙。」他直視著她,紫藍色的眸躍著興味。
「不用你多管閑事!」她別開臉,挺直背脊不願妥協。
「哦?」司空禹揚眉。莫名的,他喜歡這姑娘臉上靈動的神情,生氣、顰眉、沉默,自有一番風情,他抑不住猜想她微笑的模樣。
不過……假若毒礁的毒攻進姑娘的心口可不妙。
司空禹目光落在她腿上已泛黑的傷口,當機立斷地低頭吮吻她光潤粉女敕腿上的傷口。
「你做什麼?!」這男人真是太可惡了!先是輕薄她的身子、接著還狂妄地襲擊她的腿!
水蘊霞羞惱至極地想推開他,卻推不動他強壯如山的結實身軀。「走開啦!混蛋!」
他灼熱的唇落在腿上,勾起她心口莫名的輕顫。
「這麼美的腿,廢了多可惜。」司空禹吐去口中的髒血,用那雙足以邪魅人心的紫藍深眸望著她,低啞地贊道。
泵娘不是人魚,因為只有人類才會有一雙弧線優美卻結實有力的美腿。
水蘊霞心一凜,瞬時感覺火般的灼熱因為他的注視而蔓延全身,她強烈懷疑自己的氣力、思緒已被男子吸光。
「我會殺了你。」她堅定地開口。
司空禹抬起頭,屬于她的深暗濁血從他的唇角蜿蜒滑落至喉節,形成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痕。
以為他沒听見,水蘊霞堅定地再開口。「我會殺了你!」
司空禹覷著她,心里掠過激賞,如果是一般姑娘,中了礁毒恐怕已虛弱地奄奄一息。而她不一樣,體力明明已經透支,卻倔強地撐著意識、點亮她眸底的晶燦與他對峙著。
「如果你選擇忘恩負義,我也無話可說。」司空禹睨了她一眼,平靜地朝她笑了笑。
水蘊霞秀眸圓瞠,不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麼樣的男子?
她身為水家長女,凡事謹慎、實事求是,此時踫上如此放肆俊美、率然不羈的男子竟有一些不知所措的暈眩?
司空禹覷著她逐漸迷離的眼神,知道她逞強不了多久,他拍了拍她的粉頰說︰「醒醒,現下可不是睡覺的好時機!」
他迅速解下她纏在秀白腳踝上的布條,打算為她做最簡單的包裹,再丟回船上給老巫處理。
豈料,拆下布條,他竟發現里頭藏著一把匕首!
司空禹眸子不由自主亮了起來,他實在愈來愈好奇這夜探鬼海、泳技高超的大膽姑娘身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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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星子、淺浪輕擺,空氣中透著微醺的氣息。
大剌剌直接躺在甲板上,就著月色暢飲的大熊才狠狠打了個滿足的酒嗝,一記刺耳的哨聲便沖入耳膜——
他起身探頭,果然瞧見司空禹半沒在微浪中的矯健身形。
「頭兒回來了?」巫循問。
大熊點了點頭,突然瞪大眼看著頭兒懷里的「東西」,他酒意驟散地揪起粗眉道︰「是、是呀!而且還……帶了個娘兒們?!」
照常例,女人是不能上船的。
偏偏「嘯夜鬼船」卻是常例外的特例,所有禁忌皆不存在此船上,更不存在船長司空禹身上。
司空禹的母親是佛朗機公主、父親則是當朝七海五域最凶狠的海盜。
當中國實施海禁、打擊海寇時,倭人、佛朗機人的航海家卻被自身的國家賦予至高的身分。于是混和這一正一邪的血統,司空禹有如月兌韁野馬,跳月兌了倫理規範,而他所接掌的「嘯夜鬼船」更是常例外的特例……
在司空禹從爺爺手中繼承「嘯夜鬼船」後,他的身分便處在亦正亦邪的模糊地帶。
就洋人而言,他是帶來無限商機的大海之子,但就中國而言,他卻是罪犯、海寇。
但若依司空禹自己的說法,他只不過是一個喜歡在海上流浪的商人。
他駕著鬼船,帶著中國的絲綢、茶葉到各國交易,感受不同的異地風土民情,就連船上的其它成員,也大多抱著如此心態上了鬼船。
巫循是為吸取異國的醫術、廷少詠為增進廚藝、嘗盡鎊國美食而上船……對他們而言,鬼船只是一種交通工具。
偏偏,鬼船過去的顯赫名聲持續影響著人們,于是鬼船上的成員成了惡名遠播的海盜……
「姑娘?」
巫循疑惑的聲音拉回了大熊的思緒,大熊忙不迭回過神,利落地放下繩梯。
半晌,司空禹赤足踏上甲板,栗發上的海水與姑娘腿上流下的血,在甲板上拓出一道血痕。
「老巫!」司空禹簡潔地開口,沉穩的腳步往艙房走去。
「頭……頭兒這回要干嘛?」大熊活見鬼似地瞪大著眼跟在巫循身後問。
雖說頭兒的行事作風讓人無法捉模,但救個大姑娘回來還是頭一回。
巫循冷冷的拋下一句。「也許頭兒悶了,想找個姑娘做伴。」
大熊聞言,眸中倏地冒出感動的淚珠。「也是也是,彈指間,咱的頭兒已經長大了……」
巫循攢眉,懶得理會他的萬般感觸,「啪」的一聲關上艙門。
司空禹回到專屬的艙房,彎身把姑娘置在床榻上,便听到她細若蚊蚋的輕喃。
那聲音太細、太微,教人要以為那只是他的錯覺。
「不要……」好不容易嗓音匯聚月兌口,水蘊霞重復喃著。
不是錯覺,司空禹低頭朝她貼近。「不要什麼?」
「不要……不要你救我!」水蘊霞氣若游絲地說,殊不知此刻她的聲音宛若天上雲霧,飄緲似煙。
她還沒采到珠,就算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她也不能放棄。
偏她就遇上這好管閑事的男人,壞了她的計畫!
她的眉似纏上綿結,糾結到讓他想撫平那紊亂,司空禹劍眉飛挑,慢條斯理地道︰「你只說會殺了我,可沒說別讓我救你。」
水蘊霞想反駁、想抗拒,卻使不出半點力,終究只能睜著雙水眸,朝他迸射出怒光。
他高深莫測地靜靜瞅了她好一會才道︰「待你恢復了體力再同我斗吧!」
艙房中陷入短暫的沉默,溫緩的浪擊交織著呼吸回在耳畔,像極了潛入深海中的聲調,讓她莫名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