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兒姐、墨兒姐!你在哪里?快來救救我吧!」
正在交代瑣事的墨兒,听到屋外由遠至近傳來陣陣討饒聲,忍不住嘆口氣。這慘劇天天上演,哪時才能正式終結?
她簡單再囑咐幾句,差走底下的人,準備解決眼前棘手的燙手山芋,哪知才剛轉身,肩上已多了顆啜泣未止的頭顱。
「嚇——」墨兒嚇了一大跳,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擰起秀眉,好聲詢問。「又怎麼了?」美好的早晨,就從這小子的雞貓子鬼叫起,正式宣告破裂。
「大當家好凶喔,他叫我滾耶……」小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育升,你又做了什麼事惹大當家生氣?」昨天是更衣時拿錯腰帶,前天是遞來的濕帕太涼,大前天是鞋子拿錯腳……這下又是怎麼了?
「我什麼也沒做呀,我不過端盆水進去,他就叫我滾出去。」小廝抱著她哭得好不傷心。「光看到我的臉,就叫我滾,你說這是不是很傷人、很過分?」
墨兒拍拍他的肩。「不是只有你覺得他傷人,他過分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大伙全受過他的氣。」
「但我覺得他……對我特別凶!」小廝哭得滿腔鼻音,話說得不清不楚。「大當家是不是跟每個人有仇呀?我不要服侍他,求你把我換掉,任何粗活我都肯做,只要能離大當家越遠越好,我願意做牛做馬報答你。」
「育升呀,這話我已經听了五年多了,當初你來應征的就是侍奉大當家的工作呀!」雖不想把話說絕,但墨兒仍覺得有其必要性。
「我不要啦!我要辭工,不然你把我掃出門吧,就當沒我這號人物存在,我要走,現在就要走。」育升哭哭啼啼個沒完,完全沒男子氣概,像個小孩般耍賴。
墨兒從袖里掏出一紙契約。「這是你的賣身契,還記得嗎?要做滿十五年,才能解約另覓自由。」
哪知一听到還得捱這麼多年,育升哇地一聲,再度哭得驚天動地。「你干脆把我殺了,不然就到官府告我毀約,讓我到牢里吃牢飯算了,我就是不要再侍候大當家。」
按著眉心,墨兒頭痛得很,每日清早就要听這家伙哭鬧一回,也虧她有耐性,要不真把這臭小子趕出府。「你越做越上手了,以前從沒人能在大當家底下做超過十天呢,你應該繼續保持下去,成為大伙的楷模。」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已經受不了了,再多一天都是折磨。」仿佛再侍候大當家對他來說,比逼他走上絕路還要殘忍。
自從擔任裴家總管五年多來,墨兒天天听這套相同、卻經由不同人嘴里說出的說詞,每個人全哭得死去活來,她實在是煩了!
「好,過些天我就差人貼公告找人,等找到人之後,再讓你卸下職位,在府里另覓份新差事給你。」
育升見總管姐姐肯點頭救他月兌離苦海,馬上破涕為笑。「謝謝墨兒姐,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會報!」
「是是是,已經有很多人說要報答我了,不差你這個。」
「我就知道墨兒姐姐你菩薩心腸,和凶神惡煞的大當家不一樣……」育升還在碎碎念。
「來人啊——人都死哪去了?」怒不可遏的吼聲自屋後內院傳出,震耳欲聾。
「是……是大當家。」一听見那怒氣沖沖的吼聲,育升猛打哆嗦。
「放心,交給我,接下來這幾天躲遠些,別讓他再見到你。」墨兒拍拍他。
唉!墨兒吐了大大一口氣,為何這場爛攤子還是得由她收?
她到底是招誰惹誰啊?
拉緊身上的銀鼠皮襖,墨兒急忙自主屋奔至內院,艷色的紅唇呼著白呼呼的熱氣,顧不了此刻天寒風冷,只想趕快去安撫一早就怒氣沖沖的主子。
深宅大院的,這樣的路程不算太短,一路上她穿越臨水的長廊,走得匆忙,無暇顧及其它向她問安的奴僕,只怕耽誤到主子晨起梳洗。認真的她,向來總是克盡職責、做好自己的本分。
這里是延酒坊,京城內最具名氣的酒商,聲譽響遍天下,是首屈一指的商號。
坊內陳酒皆屬上品,質地溫潤、香氣醇厚,是貴冑爭相搶購的珍品,就連每年進貢帝王之家的酒也大多出自于此,坊間更有「皇族御用」之美稱,其價值不菲,品質更是卓然超群。
一壇醇酒的誕生,自釀造到熟成往往耗時費工,不容小覷輕忽。而讓延酒坊成就輝煌,美名響遍天下的幕後功臣,不過是一名年僅三十的男子——裴弁。
裴弁是她的主子,也是京城著名延酒坊的大當家。壯年有成,頗有威儀,可他的性子卻也是出了名的傲慢狠戾,教人不敢領教。
男人墨黑的眼凝視屋外下得淒緊的冷雪,寒風鑽進屋內,吹得呼呼作響,雖然天色已亮,但霜雪還是接連下個不停,未有停歇之勢。
墨兒氣喘吁吁地趕至主子的房門前,哪知走勢太急,絆到門檻,就這麼趴倒在房門前。
「喔!好痛……」她爬起來,模模撞得通紅的鼻子。
盡避有個人兒趴在面前頻頻呼痛,可男人的眼底除了茫茫白雪外,別無其它,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外頭的風雪。看來這場大雪,還要再下一陣子……
餅了好半晌,他才移開視線,冷冷問著已站起身的墨兒︰「沒事吧?」
他的語氣猶如天邊凝霜,毫無半點溫暖。
「是的。」墨兒伸手模模自己的腳,有些疼,但似乎沒有想象中嚴重。
她抬腳打算進屋,卻被裴弁制止了。
「出去!」裴弁衣襟半敞,眯起眼來瞪著她。「將你那身雨雪給我抖干淨,別把我屋里弄得和你一樣狼狽。」
「好!」墨兒吐吐舌頭,因他的提醒才知自己失態。
出了門,抖落身上的殘雪後,墨兒忍不住打起冷顫來。今日的風雪真的好大!
整好衣裳後,她趕忙走進屋內侍候那個人人害怕,又難搞的裴大當家。
見她快步走向自己,男人神態慵懶從容,不復先前的暴怒,掛在面容上的,唯有終年冷冽的嚴峻氣息。
墨兒試探了下水盆里的熱度,想為主子打理儀容,可惜水溫冰涼,勢必得換掉才行。「墨兒先將這盆水給換下,請大當家……」
「不用!我覺得屋里有些冷,你先添個炭火,直到我覺得不冷為止。」他沉聲下令,好似看她忙得如無頭蒼蠅般,才能平撫先前的怒氣。
「是。」她走至一旁爐火前,再添補些材薪,讓屋內暖和些。
屋內靜得只剩炭火劈啪作響聲,墨兒站在暖爐前,攤開小手烘著冰冷的手心,心里卻尋思著,怕冷的大當家為何不讓她先為他更衣,或先打盆熱水拭臉。
饒是相處了十二年,墨兒仍是不懂這個喜怒無常的主子,他的心像是鎖在高塔里的秘密,城府更是深奧難測,任憑旁人如何揣測,總得不到一套標準,更加難以討好。
每回跟裴弁單獨相處,總讓墨兒懸著心,因為不知道主子何時會勃然大怒。
自從十二歲那年,被大當家從雪地里救下後,她就一直待在裴家幫忙,從一開始被其它僕人排擠冷落的小丫鬟,一路爬到裴家高高在上的管家。
如今的她再也無須為了能吃上一口飯,像條野狗般巴著人家乞討;更不必為了怕在冬日凍死而冒險偷竊衣物,討來一頓毒打。
在裴弁的羽翼下,她吃好穿暖,無須擔心任何的身外之物,然而卻始終活得不輕松、不自由,因為她只能像個陀螺繞在他身邊,把他視為生命中的唯一。
「想什麼?有空發呆不如動作利落些。」見她心神飛遠,他冷冷提醒道。
墨兒將撥炭的長鉤放好,走到床榻邊為他更衣。
他站起身,任她褪下睡皺的單衣。
墨兒站在裴弁身後,眼前這個男人精壯高大,但在他寬大的背上卻有一條深長暗紅的傷疤,自肩胛橫至腰際。
那道傷疤似乎早就存在他身上,而他也惟獨在她面前才會露出這道傷痕。
她從未詢問他是如何受傷,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應該知道,但她的心卻阻止自己探究那個真相。
只不過,每當她為他更衣,不經意觸到傷疤時,心頭總會隱隱作疼。
「發什麼愣,該做的事還未做完,你又在想什麼了?」對她的漫不經心,裴弁可說是容忍到底了。
墨兒回過神來,看見裴弁轉過頭看著她,臉上帶著嘲弄的笑。
順著他的目光,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小手正不自覺撫模他的傷疤,她滿臉通紅,急急縮手,拿起一旁干淨的單衣為他套上。
「怎麼,那傷見了這麼多年,還不認識?」裴弁薄唇勾起冷笑,似在嘲笑她的大驚小敝。
她尷尬的垂首,替他將腰帶束緊,不理會他刺人的話。
他一向如此,而她也習慣了!
「抬起頭來,一早叫我面對你的腦門兒,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想看到她毫無活力的模樣,忍不住口氣壞了起來。
「是。」她急忙抬起頭來為他拉緊衣襟。
墨兒刻意忽略他投來的目光,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神情,仿佛想在她身上搜尋些什麼,可若與他視線相交,卻又只見得到他刻意傳來的冷漠。
他從來不給她好臉色看,但和其它人比起來,她已是幸運許多,至少不用忍受他的怒火。所以府里的人只要惹惱大當家,總愛拉她當保命符。
這總讓墨兒不禁期待著,或許她對于他是特別的……
「你找來的人,什麼時候才能做久一點,或是手腳再利落些?」見她分神冷落了自己,他不禁找碴。
「我盡量。」她實話實說,從不對他打馬虎眼。
「告訴育升那小子,從明天起我不要再看見他,若再送上門,後果自負。」
「不會了,他會如你所願。今天我就吩咐人張貼新的布告尋人。」
「你確定?」他揚高眉。
這個裴大當家貼身小廝的缺,一缺就是五年,雖然想嘗試的人不計其數,但他們的下場總相去不遠,不是被罵跑了,就是被嚇跑了。
「現在越來越難找到人了。」在找來的那些人里頭,育升算是素質不錯的,她也沒把握這回會不會再有不怕死,或眼楮沒長好的傻蛋來應征。
「不必再找人了,不需要。」他眯起眼來湊近她。「你不要再安插些阿貓阿狗到我身邊,我已經受夠了。」
「但你的飲食起居總該有人來打理?」墨兒疑惑地問。
「你當初不是做得很得心應手?以後繼續由你負責吧!」裴弁不容拒絕的道。
「我現在是總管,不再是貼身丫鬟了。」府里瑣瑣碎碎的事已讓她分身乏術,她再也沒有余力在他身邊跟前跟後。
「你最好別忘了我既能給你這一切,也有能力收回來,你的架子淨可以擺給其它人,就是別端給我看。」听到她的拒絕,裴弁微慍道。
「墨兒沒有這個意思。」墨兒低垂眼簾,面對他的怒氣,最好的處理方式便是忍耐。
「你要永遠記住你說的話。」看出她的不以為然,他粗魯地將她扯向自己,警告道。
「是。」他為什麼總用這樣的態度對她?她覺得好累,他大可以朝她鬼吼個幾聲,再攆她走,但是他卻老愛將她留在身邊折磨她。「不然,我先找幾個伶俐勤快的丫頭過來補……」
「我以前就說過了,不要再找那些沒用的女人,我會撕下那些花痴的臉,教她們一輩子都笑不出來。」
墨兒明白他是說到做到,他對男女的標準是相同地嚴苛。「可是我……」
「就你了!」他不容拒絕的做了決定。「我已經給你五年時間找人替補你的工作,是你自己沒法子找到人,那麼還是你自己來!這是我的極限,你最好別再挑戰我的底限,這件事到此為止。」
「我……」他才是遲遲找不到人的始作俑者吧!
裴弁松開手,俊容一冷,不願再听她唆。「帕子擰吧給我。」
「水已經涼了。」
「冷不死人,我現在就要!」他霸道地道。
「是!」墨兒對他沒轍,明明是他一開始先喊冷……況且這天氣低寒,盆里的水溫和室外井水差不多了。
接過帕子,他邊擦著臉,邊使喚她。「再過去爐子里添些炭火,我覺得冷。」
墨兒再次回到火盆前,想不透他為何總是反復無常,老愛折磨人。每個人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總是戰戰兢兢的,連她也難以幸免。
裴弁將帕子扔回水盆里再撈起擰吧,然後繼續擦拭手腳,只不過他的視線始終不離墨兒婀娜的背影,眸光中透著難解的光芒。
火盆前,那抹女敕紅色的倩影似乎又分神了,他看進眼底卻不動聲色,也明白沒自己的命令,她一輩子都會守在那里寸步不離。
從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會從那場風雪里將她撿回來,他也從沒問過自己,他究竟將她的存在置于何處?
「過來替我梳頭。」他扔下帕子,將她喚回身邊。
走到鏡台前,見她動作慢吞吞,他突然粗魯地拉近她。「別拖拖拉拉的,我不想將我寶貴時光浪費在你無關要緊的態度上。」
將玉梳用力塞進她手里,他坐在凳上,鏡面浮現他冷淡的神態,怒氣又頓時消失無蹤。
墨兒利落地為他梳開糾結纏人的烏絲,動作輕柔仔細。他的發在她的梳理下柔順了,但她卻對他頑固的個性感到無能為力。
在他面前,她總是不敢泄露過多的情緒,只怕會見到他得意的冷笑。
替他梳整完頭發後,她拿來件黑色大氅打算為他披上,卻突然打了個噴嚏。
裴弁身子一側,閃過她罩下來的大氅,看了她身上一眼,突然間神色一冷,擰緊眉頭道︰「走開!」
墨兒覺得困惑,卻不動聲色退開,如他所願。
只見他走回內室,從斗櫃里拿出一套做好的新衣,樣式細膩、繡工非凡,還有件質地上乘的輕暖狐裘。「把衣服換上。」
「大當家?」雖她的衣飾一向由他親自打理,但在這當下她卻對他的心血來潮感到莫名其妙。「再不快點,會趕不上早膳,耽誤二當家出遠門就不好……」今天是裴家老二出遠門做生意的日子,按慣例,鮮少踫面的六兄弟會聚在一起吃早膳。
「讓他們等。以後少穿著一身濕衣在我面前晃,看了就煩!」粗魯的語氣里,難掩關切之意。
「可是今日是二當家……」墨兒仍執意著,全然的不解風情。
某人臉色一變,沒一會工夫,他將衣裙狐裘擱在桌上,悠悠哉哉的坐下。
「時間寶貴,你現在拖的是大伙的時間,你自己看著辦吧!」多年相處下來,他早看透她怕拖累別人的個性。
這……他分明是故意的!
男人修長的手指掃向一旁更衣的屏風。「你最好快一些,我已經沒有耐性了。還是你要我幫你換?」
難得面容平靜無波的墨兒,兩頰飛上紅霞,半晌說不出話來。
「自己換或我幫你換?你自己挑吧!等我站起來的那一刻,你就喪失選擇的權利。」他好整以暇地斟了杯茶給自己,仿佛告訴她,喝完這盞茶後,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是她咎由自取。
墨兒嚇白臉,奔向屏風後趕忙換上新衣。
當她換下衣服,才發現它全濕透了。她身上舊衣遭風雪浸濕,熨貼在肌膚上,縱然屋里暖氣飄浮,仍教她打了一個噴嚏。
她褪下外衣本想隨便罩上,那知裴弁竟連她里頭的單衣也一並裁剪做好,想到他竟為她裁制內里小衣,她的臉瞬間火熱起來。
莫非……他是因為發現她身上衣服濕了,怕她受寒,所以才三番兩次叫她守在火盆前,只為讓她身子暖熱些……墨兒後知後覺地想,心底莫名興起一股暖意。誰說大當家是個冷血無情的人,至少對她從來不是!
墨兒步出屏風,見到那頎長的身影立在火盆前,拿著長鉤翻弄那微弱的炭火,企圖再讓屋內暖和些。
他的背看來寬大而強壯,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從他身上尋求孤單時,心口渴求的那抹安慰。
「好了?過來我瞧瞧。」他擱下長鉤,朝她勾勾手指頭。
那襲桃紅花襖兒,襯得她那身凝白如脂的肌膚更加水女敕,他一向不喜歡桃紅色這般俗艷又毫不低調的色調,可擱在她身上,卻令人覺得莫名的秀麗,不艷不俗、月兌塵超凡,猶如火紅的出水芙蓉,更突顯她耀眼娟媚的身影。
所以,他為她打理的衣裳,清一色都是這艷麗的女敕桃色。
她是他所見過能將桃色襯得如此秀媚的第一人,也許是她那清麗秀美的五官,或是她溫柔卻只有他才看見的傲骨氣息使然。
多年的相處,讓他知道她並不如想象中的無害,無論在何時,她絕對不會勉強自己迎合他人。
「很好看,我喜歡。」他伸手拉近她,為她撫平衣領上的皺折。
墨兒斂下眸,不做任何表示,心底卻因為他的贊美感到激動不已,即便這樣的稱贊不過是隨口說說,她卻是滿心歡喜。
「走吧,大家已經等很久了。」她再度催促。就怕這一耽擱,會造成其它人的困擾。
裴弁松開手,不疾不徐地將擱在桌上的白狐裘罩在她身上,然後才披回自己的黑色大氅。
他率先走到門外打開紙傘,並朝她伸出手來。「過來!」
墨兒望著他的臉,皚皚雪景映得他的人豐神俊朗,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走近他,立刻被他攬進懷中,他身上溫熱的陽剛氣息,將她的寒冷驅趕得不見蹤影。
靠著他,依偎在他的懷抱里,墨兒明白自己今生是離不開這個男人了……
他將她擁得緊緊的,好似在告訴她,任憑她有通天本領,這輩子也絕對翻離不了他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