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一名老樵夫從溫暖的被窩中爬起,巍巍顫顫地提起斧頭往城西的林子想謀個生計,不料,路上橫陳著兩具尸首。
這一嚇,吃飯的家伙都丟到了腦後。拔足狂奔。
「出人命了啊!」
「讓開讓開!」大隊的禁街軍騎著馬呼嘯而過,好奇的老百姓伸長了脖子,從門戶里張望著。
出了什麼大事?
雲秀坊的伙計睡眼惺忪地拉開了大門,震耳的鐵蹄聲把瞌睡蟲都嚇出了腦。
連忙開關門。
「怎麼,出了什麼事?」男子揉著還沒清醒的眼,隨性披著一件外衣,從樓上緩緩走了下來。
「掌櫃的,出事了。」
「我知道。」男子不耐煩地說。「出的是什麼事?」
「還不就是那個。」
「哪個?」男子隨意撿了張板凳坐下,撐著頭,眼楮還半閉著。
「昨天兒搜的人哪。」
男子的眼神緩緩移至伙計身上。
「你說的是蕭子靈?」
「八九不離十了。」伙計的眼楮往外瞟了瞟。
「除了這位少爺,哪來這麼大陣仗。」
「說的也是。」男子伸了個懶腰。
「給趙翰林府里送封信。這小子悶聲不響就不見了兩天,也不管師兄會著急。」男子癟了癟嘴。
伙計听令去了。
打開門來做生意,求的就是高朋滿座。
「冷掌櫃的。」
才一開張,幾名熟客就進了門,男子陪了陪笑,正要應酬幾句,先前派出去的伙計臉色鐵青地進了門。
「掌櫃的,我們一邊說話去。」
男子懷疑地看了一眼,叫了幾個伙計把貴客帶到了上席。
「出事了,掌櫃的。」
「趙翰林府理也有事?」男子的聲音低了三度。
「趙翰林房里不見人影,案上擺著把長劍,現在趙翰林府里也在找人哪。」伙計低聲說著。
「出事了。」男子咬了咬唇。
「給我牽匹馬來。」
伙計才剛踏出一腳,身後就傳來了一句低到只有兩人才听得見的話。
「順便,把我的刀拿來。」
夥計不敢相信地轉過了頭。
「就是你听到的,去。」
老樵夫才跑上兩個時辰,此刻就喘個半天,對陳尸的地點又說得不清不楚,結果一整隊禁街軍卡在城門外一里的地方,動彈不得。
「老……你好了嗎?」跟在杜將軍身旁、奉派出差的小統領有點不耐煩了。
「給老人家喘口氣吧。」杜將軍雖然也是滿心的著急,卻也奈何不了。
「不如讓他上馬?」另一個小統領說著。
擔心地看了看那枯瘦的骨架,杜將軍正要答應,就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而回過了頭。
「咦?那不是雲秀坊的冷掌櫃?怎麼趕得這麼急?」幾個相熟的統領正要上前招呼,這位冷掌櫃就把老樵夫一把拉上了馬。
「壯……壯士……」老樵夫嚇得一口氣就要吐不出去。
「冷掌櫃的!」
「借人一用!」冷掌櫃揚長而去。
「冷……嘖……追。」杜將軍低聲喝著。
在林子里繞了幾圈,輕而易舉地甩了月兌大隊的人馬。
老樵夫的臉色已經發青了。
冷掌櫃低聲問著尸身的所在,老樵夫牙關打顫。
「再不說,就永遠都別說了。」冷掌櫃悠然講著。此刻的他,心情可以說是跌到了谷底,他十分、十分的不耐煩。
在趙飛英案上的,是紫稜劍。
一起出來辦事,什麼都會商量。今日他不告而別,只有那擋事。
心急如焚。
老樵夫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冷掌櫃緩緩抽出了一把刀。
殷紅似血、薄如蟬翼。
「指路。」
老樵夫這下連雙腿都在發抖。
眼前的情境,嚇得冷掌櫃出了一身汗。
蕭子靈趴在一名男子身上,不知道是生是死。
然而,更令他擔心的是……
縱身下了馬,冷掌櫃緩緩向兩具尸身走去。老樵夫找到了活命的契機,掙扎地跳下馬,顧不得兩腿的疼以及微微閃到的腰,只知道離這個魔星越遠越好,連滾帶爬、面如死灰。
蹲低了身子探著男人的鼻息,再用微微顫著的手掀開了面具。俊美的臉上罩著濃濃的黑氣。
趙飛英。
冷掌櫃把面具蓋了回,雙目一閉,跪了下地。
「雁智恭送師兄。」
當日頭漸漸到了正中,一眾禁街軍進行整片林的搜索,才發現了三人。
繞了好幾個圈子,杜將軍有了一點火氣。
「冷雁智,你到底有何居心。」
冷雁智依舊跪著,連頭也沒抬起。
把目光移到蕭子靈身上,杜將軍驚呼一聲。
連忙下了馬,杜將軍檢視著蕭子靈。臉上泛著一點黑,雖然氣若游絲,但是顯然還沒有斷了氣。
輕輕把蕭子靈抱起,底下的那個男人讓杜將軍倒吸了一口涼氣。
露出長袖的兩只手掌已然發黑,只有一強臉泛著病態的蠟黃。滿怖著的小疣,讓杜將軍想起一個人。
「欽差要犯,拿起來。」
原本靜靜注視著死去男人臉孔的冷雁智,緩緩抬起了頭。
秀麗白皙的臉上,嵌著一雙紅腫的眼。
「雲秀坊的冷掌櫃?」杜將軍上下打量著冷雁智。「你們認識?」
「蕭子靈你們就帶走吧,這個人,你們別踫。」冷雁智的語聲是意料之外的平靜。
「這恐怕不是我所能決定的。蕭子靈失蹤,聖上震怒,既然他月兌不了嫌隙,就算是尸體只怕也得走一趟。」,
「那就踩過我的尸身去。」冷雁智緩緩站起了身。
「冷掌櫃,你一個生意人,別管朝中的事。」隱隱覺得不單純,杜將軍退了一步,把蕭子靈交給一個小統領。
「把子靈帶回宮里,帶十幾個人一起走。」
「是。」小統領戰戰兢兢接過。
帶著冷笑目送一行人離去,冷雁智並沒有阻止。
「冷掌植,我們不必傷了和氣,我們之所以得運回遺體,是想請仵作驗驗他的死因,對聖上也好有個交代。杜某保證,若蕭子靈清醒之後,能證明這位是無辜的,我們一定給予厚葬。」
冷雁智輕笑。「若是蕭子靈一命嗚呼,你們就將他千刀萬剮是不是?」
「這倒也不是……」
「夠了。」冷雁智突兀地喝止了杜將軍的話,杜將軍青了臉。
「重點不是在這里。」冷雁智的笑,讓眾人起了一陣冷顫。
「重點是,你們,沒有資格踫他!」
「你說什麼︰」一個小統領氣極。
「你听到的,就是我說的。」冷雁智微微一笑。
「冷雁智,你何必出口傷人。」
「廢話少說。」冷雁智拔出了刀,鏘喨一聲。
「冷雁智,這對你沒好處。」杜將軍低沉地說。
「我不想殺人,讓我帶他走,我就不傷你們。」
「冷掌櫃的,不是我說你,你拿這把刀切菜嗎?」一名小統領突然發笑。
杜將軍臉色二仉。「不可說笑。」
「是。」小統領連忙低下了頭。
「你們不相信的,盡避試試。」冷雁智低頭看了看刀,又看了看趙飛英的遺體。
「師兄……師兄,不是雁智不听你的話,只是你受的委屈太多了,雁智不能讓這班奴才再來糟蹋你。」
「冷雁智!」
冷雁智月兌下了外衣,蓋著尸首的頭臉。
「你們是要一起上,還是輪流上?」冷雁智連頭也不抬。
「杜將軍,讓我來教訓他。」一名小統領策馬向前。
「退下。」杜將軍喝止。
「是。」
「冷掌櫃,我來會你。」杜將軍走了向前。
「選把兵器吧,我一向用刀。」冷雁智站了起身。
杜將軍沉吟了一會,把劍拔了出來。
「承讓。」
三年使刀、十年使劍。刀,容易上手,然而兵器譜上的排名卻總遠落于劍後。
這是因為刀不易使得靈動,遇上嫻熟的劍手,只有吃鱉的份。所以,一般人的想法總認為劍是要比刀強的,練刀不如練劍。
然而,今日才知道錯的是多麼離譜。
冷雁智朝著杜揚大踏步而來,杜揚凝神以對。
「注意了!」冷雁智大喝了一聲,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杜揚甚至連劍都尚未提起,只見紅光一閃,殷紅如血的刀就已架在了頸上。
好快的一把刀。
「太慢了。」冷雁智仿佛是在教訓徒兒一般的語氣,杜揚整張臉都漲了紅。
「這是偷襲,不算!」一名小統領厚著臉皮叫著,杜揚的臉更加難看了。
「再比過!再比過!這不算!」另一名統領也跟著叫著。
「住口!」杜揚終于忍不住大喊。
眾人噤若寒蟬,冷雁智冷笑的臉,杜揚甚至沒有勇氣再看一眼。
「我都忘了,論輩分也許你還小我一、兩輩,是該讓你幾招的。」冷雁智收回了刀,退回原位。
「重新再比過。」
杜揚的臉色比死人還難看。如果真的再比,他根本不用做人了。
「技不如人,夫復何言。要殺要剮隨你就是,何必一再侮辱杜某。」杜揚咬牙切齒。
「何來侮辱之言?呵,是了,難怪你不信,不過,我可也不能再說了。」冷雁智又冷笑著。
「冷雁智!」
「到底還比不比,不比我們就走了。」與語氣不同,冷雁智望向趙飛英的眼神是十分柔和的。
時間在此時似乎是靜止的,至少對冷雁智而言。
總算,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他了。不必擔心他會突然回過頭、睜開眼,不必擔心他會絕袂而去。
走了,師兄。跟以前一樣,就你跟我。
依稀還記得,有一次燈節,趙飛英牽著他的手逛遍整個京城。
因為是自己生辰,所以便強求著師父,帶自己看花燈。
只是他知道,不管多麼輝煌炫麗的燈籠,都比不上他燦燦的雙眼。而他在趙飛英不注意的時候,往往就是盯著他瞧的。
趙飛英的手,厚實、溫暖而乾燥。被他牽著,蕭子靈知道自己不需要擔心任何事,盡避天塌了下來,趙飛英也會幫他撐著。自己的手,被緊緊包覆,就算只有如此,比起其他玄武為自己舉辦的盛大慶典,都還要讓他心熱。
玄武待他好,為的是害他家破人亡的愧疚。但是,師父呢?師父待他好,為的又是什麼?他教他武功、教他讀書、教他做人的道理,卻沒有求過回報。
當趙飛英講故事的時候,總是帶著微笑。然而,蕭子靈看得出來,在他那股微笑之後,似乎帶著點什麼心思。
師父在想些什麼呢?
其實,很早以前,蕭子靈就知道,趙飛英常常將一些東西藏在心里,只有在他微微失神的時候,才會從眉梢、從嘴角、從眼神、從他身上的氣息,淡淡地、不惹人注意地散逸。
不過,當蕭子靈真正在意起、想去探究的時候,已經是最近幾個月的事了。
而那一天,他所看過的花燈樣式都已忘懷,唯一還留在腦海里、鮮明到仿佛情境再現的,便只有趙飛英淡淡的微笑,以及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
那是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卻也讓人心慌。
那一天是他十五歲的生日,也是他失去趙飛英的前一個月。
「靈兒還沒醒嗎!?」
雷霆之怒。霎時間,崇光殿跪了滿地的御醫。
玄武下了朝,看見的依然是反覆發著燒的蕭子靈。那雙有些淘氣的大眼楮,從那天之後,便沒有再睜開過。
蕭子靈白白女敕女敕的臉頰,此時泛著有些病態的潮紅,蒼白的嘴唇乾燥而無生氣。
那一天,被一群士兵帶回的蕭子靈便是這般模樣,而且還泛著黑。直把玄武的心從天上摔了下地。
「啟稟聖上,蕭少爺曾經中了很屬害的毒,如今身子並無大礙,只是余毒未清,需要好好調理……」一名御醫怯怯懦懦地說著,重復著這三天以來相同的話語。
「夠了!全都給我退下!」玄武一聲喝斥,眾人幾乎算是連滾帶爬地逃離崇宮殿。開玩笑。伴君如伴虎,如果看不清應該及時告退的時機,幾百個腦袋都不夠砍。
房里的人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還躺在床上的蕭了靈。
玄武幾乎可以算是蹣跚地走向他身邊。
坐在床沿,玄武握著蕭子靈有些冰冷的小手,另一只手,則撫著那微燒的臉頰。
「靈兒,靈兒,你究竟怎麼了……」
蕭子靈昏迷,趙翰林失蹤,短短的幾天之內,似乎整個世界都翻覆了。
「至少,你要給我醒過來……」
玄武心力交瘁。
少了個最重要的左右手,玄武直被繁重的奏章和政務壓得喘不過氣。
沒有人可以商量,沒有人指點迷津……也沒有人陪自己說話……
「為什麼就這麼多人想作皇帝……」玄武諷刺地喃喃說著,不過很快就被自己擋住了思緒。
玄武,你在想什麼,今日的龍椅,底下是墊著多少忠臣義士的枯骨?多少百姓還在饑寒交迫,多少國土還受外族覬覦,多少奸臣尚未肅清……
不過……好累……真的好累……才三天而已……
玄武離開了床邊,攤在一旁的軟榻上。
如果讓人看見一國之君成了這邋遢樣子,想必不成體統吧……玄武的嘴邊,泛起一抹微微悲慘的微笑。
就算再累、再苦、心里再不舒服,都得裝出個君臨天下的樣子。
究竟為了什麼,自己要生在帝王家呢……
然而,每當如此想起,那些為了自己而死的人,仿佛就會站在他面前,無言控訴著。
玄武閉上了眼。
就因為是太子,所以就算從小爹不疼、娘不愛,都不能撒嬌。就因為是太子,就必須過著成天擔心暗殺、顛沛流離的日子。就因為是太子,就必須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就因為是太子,所以……就連哭也不許……
玄武掩起了臉。
現在,即使當了皇帝,大權在握,卻連京城都出不了。
困在名為宮殿的牢獄中,那唯一從外界捎來自由氣息的人兒,如今緊緊閉起了雙眼。
斷了手腳,又連空氣也失去了……這就是自己現在的處境……
「皇上,右丞相請求晉見,請聖上移駕御書房。」
太監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似乎帶著點微微的恐懼。
玄武苦笑。
怎麼,趙翰林一失蹤,右丞相就急著想奪權了?要他去見他,好大的架子……
玄武站了起身,恢愎了以往的神情。
以為沒了趙翰林,他玄武就好欺負?呵,他可不是趙翰林的傀儡,他是他的得意門生。權謀這一套,雖然骯髒,可他也學得差不多了。
也罷,雖然時候還太早,也該先讓這個右丞相知道誰才是這個天下的主子。
「搜。」
杜揚一聲令下,上百個士兵便沖入了雲秀坊中。
蕭子靈與趙翰林相繼失蹤,真相依舊未明。唯一的線索,也被雲秀坊的冷掌櫃帶了走,任憑事後如何的追尋,那一人一尸就像是從這世上消失一般,再也沒了蹤跡。
蕭子靈如今依然昏迷不醒,杜揚背負著玄武帝的期待,以及敗于冷雁智的恥辱,咬著牙,一肩負起搜索兩人行蹤的任務。
因為,他開始懷疑,同時失蹤的趙翰林、冷雁智,和那具尸身之同,似乎有著某種不祥的關聯。
雲秀坊是京里最大的酒樓,來往的常客多是聞名于世的富商。有人甚至冰,如果雲秀坊有一天突然倒塌了,被壓死的人身價總數,也許就要到連天下財富的一成。
包棘手的是,雲秀坊一向規規矩矩地做生意,通常以不擾民為最優先考量的杜揚,其實是有些走投無路了,才會動到這個腦筋。
即使冷雁智不見蹤影,雲秀坊還是照樣開門,不同的只是客人同多了一些耳語。當杜揚出現的時候,埸面是一度寂靜的,然而,卻也只有寂靜。在埸的人面對如此多的官兵,竟然沒有驚慌的反應,這一點讓杜揚心里起了一波疑惑的漣漪。
究竟是因為已經見過太多大市面,再加上問心無愧,所以覺得官兵到了面前也無所謂?亦或是……早有心理準備……
叫出了副掌櫃,杜揚表示要搜索雲秀坊,副掌櫃爽快地答應了,態度之乾脆,讓杜楊不自覺地掃了一眼。副掌櫃一臉無辜。
結果,自然是什麼都沒有。
冷雁智的房里,簡直一塵不染。字紙簍里,連一片紙屑也沒有。
杜揚回過了頭,副掌櫃依然笑得無辜。
「你們的冷掌櫃去了哪里,知道嗎?」
「冷掌櫃三天前就請了假,不曉得往哪里去,也不曉得何時會回。」副掌櫃客客氣氣地說著。他們一向非常配合官府和朝廷,也常常應朝廷之命款待外族使節,然而那極圓滑的對待方式,讓杜揚更是懷疑起來了。
「這樣啊……」杜揚表面上不動聲色,離開之後,卻派了幾個部下,輪流在暗中盯著哨。
另一方面的趙翰林府,盡避主子不在,下人們也依舊作息著。
杜揚搜完了雲秀坊後,第二天,也來訪了。
畢竟是重臣的府邸,同時趙翰林也是杜揚所敬重的人,因此便多了三分禮遇。杜揚獨自逛府,把大隊的士兵留在府外。
趙翰林已經三十五歲,卻仍沒有迎娶夫人,也沒有納小妾。不沾酒、絕跡于風月埸所,也從不帶女人進府,離開宮里以後,便是回房讀書。
甚至比僧侶以及道士更為禁欲以及規律的生活,杜揚在心里凜凜起了敬意。
然而,當杜揚要求逛趙翰林房里之時,卻遭到堅決的拒艷。
「非常抱歉,杜將軍,趙少爺特地囑咐過,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私自進去。」
「這是為了探詢趙翰林的行蹤,事宜從權。」
「對不住,杜將軍。趙少爺甚至說過,即使走了水,房里的一切都化成了灰,也不能破例。」
杜揚眼里閃過一瞬光芒。
夜里,杜揚翻過了趙翰林府的外牆。
趙翰林當年,是和蕭御史同年考上的榜眼,杜揚依稀還記得,當年的京城里,為了這兩位的少年得志,不知鬧了多大的風雨。
後來,蕭御史不滿右丞相專權,幾乎是一天一封奏摺,直把右丞相氣得吹胡子瞪眼楮。于是到了最後,聖旨一道,抄了他的府,當時,還牽累了不少人……
而本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兩人,卻仿佛就此斷了交情。趙翰林不僅在朝上、皇帝面前一聲不吭,據說就連抄家的聖諭都是他親手所寫。同時,趙翰林也是蕭御史的主斬官。
當時,人人自危,除了在心里喃喃罵了幾句,頂多就是給些白眼以及輕蔑的眼神,沒人敢當面指責。
然而,不曉得這位趙翰林當時是怎麼樣的心態,怎麼樣的感受。自己當時是也把趙翰林常作是個賣友求榮、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只覺得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然而……現在想起,似乎他們這些自認委曲求全、不同流合污的「正義之士」是太過分了些……
趙翰林啊,趙翰林。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人物。
現在的他,雄謀偉略、處事膽大心細,深受聖上器重禮遇,就連家里那個小魔星也對他服服貼貼。難以想像這般的人物,在當時的情形之下是怎麼韜光簑晦、硬生生熬過來的。就連自己,當時也是看不清。趙翰林,一個謎般的人物、城府極深的人物,危險的人物。
而這一切謎團,也許今夜就可揭曉。
小心翼翼推開了趙翰林的房門,沒有驚動任何人。房里沒有什麼機關毒氣、也沒有上鎖,不過,有點失望的,這房間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廳、再加上臥房和書房各一間而已。
沒有金跟財寶,沒有金屋藏嬌,沒有名師大作,也沒有珍玩古董。,唯一的裝飾,便只有聖上賞賜的一些字畫以及匾額,整整齊齊地擺在小廳。
書房里,只是三面滿牆的藏書,以及一眼桌子、三張椅子。
桌上的硯台,一枝猶然沾有墨漬的筆還擱在上頭。
杜揚輕輕走近,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因為,在這房里,似乎還飄著一股微微的松香氣息,莊嚴肅穆的氣氛,讓他甚至有股半途而廢的念頭。然而,還是得看看的,因為,這一切有些不對勁。收拾得太這整齊,那桌面卻沾上了一層灰,顯然下人這段日子並沒有進入清掃。那麼,是這里的主人收拾的嗎?在無緣無故失蹤的前一天?整整齊齊的桌面上,只有那筆有點突兀。
杜揚傾下腰去查字紙簍,那兒只有幾團宣紙、以及將近半簍用手撕裂的碎屑,碎屑上是寫滿字的,而紙團上似乎……杜揚撿起一個紙團緩緩展了開。
皺巴巴的宣紙上,趙飛英的字跡躍然而出。
不過,卻也只有位在右上角的一個字……雁。
杜揚的眼里露出了興奮的光芒。冷雁智,一定是冷雁智。現在,四個人的關系,剝了一層。
不過,又為了什麼,只寫了一個字。
杜揚迫不及待地坐在地上,把字紙簍整個倒出。
一個一個的紙團,被主人心煩意亂地揉皺,杜揚輕輕地展開,深怕一不小心會撕裂了貴重的線索。
然而,上頭,即使是同樣的字跡,卻也只有一個字,雁。
這趙翰林難不成是在練字嗎?當杜揚拆開第五個紙團之時,不自覺地喃喃念了起來。
有些紙上,甚至連這個雁字,也沒寫完整。
當杜揚拆開第十個紙團之時,一個念頭閃過,讓他甚至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即使在千軍萬馬之中,他可也沒怕過。然而,然而!
他知道了,為何趙翰林如此做的原因……趙翰林在遲疑,是否要寫這封信,所以,他揉了又寫,寫了又揉。
既然是認識的人,又為何如此舉棋不定?
因為,這是遺書。
晚風在窗外吹過,紙窗震了一下,杜將軍抬起了頭。在他的眼里,仿佛可以見到趙翰林沉默地、緩緩地收拾了房里的一切以後,終于遲疑地坐了下來,研著墨。然而,寫了一個字、停了筆、揉紙進簍、起身,再則,又坐了回、提筆、寫了一個字、又臉色凝重地停下筆……
不祥……杜揚感到一陣寒意。
這麼一來,一切就有了解釋,趙翰林和冷雁智是認識的,而在他失蹤……亦或是……死亡……的前一刻,他想留一封遺書給冷雁智。
知道自己即將死亡的,除了重病、重傷之人,就只有……準備赴死之人。
杜揚的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
趙翰林身上的重重薄紗被掀了一層,然而,杜揚卻仿佛見到趙翰林低垂著的、帶著微微悲傷的眼神。
將十二團紙在地上排了排,字跡是越來越亂了……
趙翰林的遺書、冷雁智帶著眼淚的臉龐,似乎都有了解釋。那具尸首就是趙翰林,而他與蕭子靈失蹤中毒的事情有關。
不一樣的臉,難道就是所謂的人皮面具?而那張面具,雖然丑陋,卻是輕薄服貼、精致到幾乎看不出是假面皮。人皮面具的大名家……杜揚心里閃過幾個人選…….
同朝為官將近十五年,並不曉得趙翰林會武,而那欽差要犯,卻是飛簷走壁、輕功卓越之士。不一樣的人嗎?還是……趙翰林根本就深藏不露呢……杜惁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像這樣允文允武的人,卻咬著牙任憑輕蔑嘲諷加在己身也不替自己辯護,這樣的人,不是大聖,想必就是大惡。
一定有什麼可以證明他的想法,雖然,心底藏著個小小的聲音,寧願這一切都只是他妄自猜測。
剩下六團紙,杜揚耐著性子一一拆起。
不出所料,在其中的一圖紙上,寫著兩個字……雁智。
杜楊向乎要驚叫了起來。
沒有了,沒有紙團了,杜楊左右望了望,只剩那堆碎紙屑。
杜揚捧了一把起來。
撕得很碎,就像是他一張張、一條條緩緩撕著。
滿滿的字,幾乎要有四個捧手的量,寫了這麼多才撕毀,是後悔了,還是根本就不想讓它送出去?
杜揚的心跳得好快。
這紙,碎到沒有一個字是完整的。杜揚找了三張紙,把這些紙屑都妥善包好,又巡了整間房,把所有飄散的碎屑都拾了起。
接著,杜揚懷里揣著重得像山一樣的秘密,蹣跚地走向趙飛英的臥室。
同樣,也是整整齊齊地,只是沾上了薄薄一層塵埃。
沒有多余的擺飾,趙飛英一向是個清廉儉樸的人。
杜楊略略打量了一會,看不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不過,如果他要藏貴重的、機密的物品,他會藏在自己的床板下。
杜揚掀開了床褥,並沒有暗格。
閃著疑惑參雜著心安的眼神,杜揚把床褥擺了回。
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杜揚不斷催促自己。潛意識里,杜揚只覺得自己被這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他似乎正在挖掘趙飛英的秘密,那不欲人知的、心里最深處的話語。他在說些什麼呢?
杜揚只覺得罪惡感,以及心虛源源不斷地打擊著他原本信心滿滿的動機。
挖掘死者的秘密,是不可能會被原諒的。
不,若是趙飛英有未完的願望,自己也是可以替他完成的。更何況,也許他還沒死,正等著有人發現他的蹤跡、解救他。
兩邊的想法拉鋸著,然而,真相的誘惑力是如此強大……
于是,杜揚仔細地、不漏過任何一處地,敲著牆、床、以及桌椅。
暗格!
當空洞的聲響出現在寂靜的夜里,杜揚低低歡呼了一聲。
床腳竟然有個小小的暗格,要不是故意耐著性子、地毯式地去找,任何人都不可能發現這主人的秘密。
掀開了最後一層的面紗。
里頭,有兩個卷軸、一些炫麗耀目想必價值連城的寶石,以及……一個紙團。
又是紙團,杜揚皺了皺眉,別又是……
然而,拆了開,即是女子娟秀的小楷字跡。
趙翰林
贈君血玉,博君一笑。
——妾身慧
晶瑩剔透、鮮紅似血的玉,被包在泛著香氣的絲絹里。杜揚苦笑了一下。看來趙翰林可也是艷福不淺,連他這個外行家都看得出這塊玉的身值不菲,起碼價值兩座城池。只單看這塊玉,這女子的情意可重的。
再說,這絲絹的質料,輕柔似羽,上頭的繡花,一針一線細細縫著鴛鴦戲水的圖樣……想必那女子是一面紅著小臉、一面噙著微笑,低著頭,滿懷著痴情繡上的。
真是的,如此的一片深情厚意,這趙翰林未免也太不珍惜。要是他,一接到這重禮,便要立刻找媒婆提親去的。為何要神秘兮兮地藏在如此的暗格……
等一下……
杜揚的心又動了。
如果,是因為這名女子的身分,是不能給外人得知的……比如說,有夫之婦……
杜揚連忙開了其中一個卷軸。
目瞪口呆。
畫中的女子含笑持劍而立,雖然罩著一股英氣,卻是嬌美如花、艷賽西施。然而,這不是那名叫做慧的女子,因為,趙翰林在右上角題了兩個字,蝶衣。
杜揚仿佛窺見了趙翰林的情事,不自覺得微微臉紅了起來。
趙翰林的字跡,那麼這是他親筆所繪嗎?
連發絲都是一筆一毫描繪出的,上色也是一絲不苟。畫中的女子,明艷照人。一定是趙翰林故意美化了,他可不信這世上真有這般天仙美貌的女子。
左下角,有一些小字,杜揚低頭看去。
蝶飛輕舞,將心付炬笑無悔。
落花流水,滿月復相思與誰訴。
休休!去也!莫回首!
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拾。
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啊……
杜揚淡淡笑著,輕輕搖了頭,展開了另一個卷軸。這個卷軸,該是那位叫做慧的女子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杜揚面前出現的,是個英姿勃發的男子。
杜揚呆了一下。
右上角,題著兩字,雁智。
冷雁智!竟然是冷雁智!
杜揚覺得自己的手微微抖著。
苞另一幅不同的,這幅畫沒有上色,略略幾筆,卻勾勒出了一股微微高傲、卻又俊麗絕倫的神情。
畫中的男子,就只是倒持著刀,側著身,睨視著自己。
上頭,趙飛英難得狂草的宇,卻只有六個。
剪不斷理還亂
杜揚連忙掩上了卷軸,不自覺地喘了幾口氣。
匆匆忙忙地把所有東西都歸回原處,便離開了趙翰林的房里。
飛身出了牆,杜揚簡直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回到了自己府中。
不該去的,實在是不該去的。
簡直像是拖著沾滿了泥濘的雙腳踏進明鏡一般的殿堂。
趙飛英的聖域,要將它帶到黃泉的秘密!
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麼蠢事!
取出了懷里的紙屑,杜揚本想就此一把燒了,然而,卻還是沒辦法下手。
只看一眼就好。
趙翰林,你休要怨我,我瞧此封書信,只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其余不相關的事物,我必定三堿其口,將它也帶到墓里去。否則,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杜揚低聲許了誓,燭火微微搖晃著,杜惁深深吸了向口氣,一塊塊地拼了起。
三天三夜,沒有合眼,當杜揚抖著手黏上最後一眼紙屑之後,他頹然倒了在椅上。
剪不斷,理還亂,一筆糊涂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