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過了多少的歲月,只曉得日頭落了,就會升起,月亮缺了又圓,圓了又缺。
當晨星在東方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時,就是離著破曉不遠。日復一日,相似的景色。
坐在樹上,靜靜看著東方的天空,蕭子靈像是沒有察覺來人的走近。
等到了來人丟上了一顆石子,蕭子靈閃身避了開,轉過了身用著微微慍怒的眼神看著來人。
「二莊主叫我來找你,子靈。重要的事。」來人笑得很純真。
「我要守夜。」蕭子靈說著。
腳下的大樹,正巧長在懸崖邊。山下便是以前山莊所在的地方。
不復以往的美景,此時的山莊舊址荒草漫野。幾個胡人圍著零落的火堆,不曉得是不是正在唱著故鄉的歌謠。
一個晚上盡听這種沙啞而哀傷的嗓音,蕭子靈的心里有點煩躁。
「都快天亮了吧,可以回去了。」來人說著。
看著來人一副不知世間疾苦為何物的笑臉,蕭子靈更是悶了。
「有什麼事。」蕭子靈一躍而下。腳尖輕點,身子微彎,等到站直了以後,蕭子靈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只知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來人繼續用著蕭子靈討厭的表情笑著。
蕭子靈不耐煩地走過他的身邊,往山莊走去,讓他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小跑著步。
拉低了紗帽,在綿綿細雨中,蕭子靈在羊腸小道里穿行。半人高的野草,拂過他的腰間,傍晚的微風吹動著他的帽緣。
蕭子靈微微抿著唇,頭也不回地快步走著。
盡避,他曉得身後有人正在追著。
「等等!子靈!等等!」
少女的聲音。
蕭子靈本打算沒听見,可當少女已經拉上了他的衣服,他也只得停下了腳步。
「你忘了這個。」少女伸出了手,一個小小的包裹在她的掌心。
「我為什麼就非得替妳送不可?」蕭子靈拉高了聲音。
「因為長者為尊,『師佷』。」少女硬把這個小包裹塞到了蕭子靈的手里。
蕭子靈瞪著她,可也沒說一句話。
「可別給我裝這種冷冰冰的臉。既然你要去見那個唐憶情,順道拿給沈師兄又會怎的?」
「誰說我要去找他的?」蕭子靈又拉高了聲音。
「是嗎,真是無情的人啊。」少女叉著手。
「……我要走了。」蕭子靈轉過了身。
「一路順風,早日回莊啊。」
「……知道了。」蕭子靈低頭說著,一面大踏步地走了向前。
「……二莊主對你的期望很深,別辜負了。」
蕭子靈站定了腳步。
「如果……我不回來了呢?」
「……那可就糟了,準有人要發火。」那個少女淘氣地笑著。
「……誰?」轉回頭,蕭子靈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傻瓜。」少女嘆了口氣,走上了前,替他理了理衣裳。「山莊里已經是每一個人都曉得了,可就是你依然還是被蒙在了鼓里。」
「我?」蕭子靈疑惑地看著這個少女。
「早點回來吧,『師佷』。」少女輕輕一推,可卻是足夠讓蕭子靈倒退三步的力道。
「有空的時候可要好好拜拜神明,保佑師姑我明年出莊找到個讓師父看上眼的如意郎君,不然的話……」
「怎麼?」
「你就慘了,非常的淒慘。」少女笑得花枝亂顫。
敝人。蕭子靈在心里嘆著。
不過,也該習慣了。自從回到山莊後,一年多的相處下來,叫他已經對這些希奇古怪的事情學會了視而不見。
可奇怪的是,盡避有極少數的時候師父是嚴厲的,然而,平時的他看起來卻是如此的寬容以及慈悲。
不像,真的不像。
既不像二莊主的莊嚴,也不像三莊主的豁達。
事實上,整個山莊的人認識透了,也找不出個跟師父一樣的人。
師父以前真的是山莊的人嗎?
懷著疑問,蕭子靈走在山間,遠遠卻見到了胡兵巡邏著大道。咋了咋舌,蕭子靈連忙躲到了一旁的灌木叢後。
听著胡語,蕭子靈掩著氣息。沒想到這附近還有胡人出沒著呢,然而,那往日爭戰之中的殺戮之氣卻是已經漸漸淡了。
就從他們的對話之中,那無限慵懶的語氣,就算听不懂內容,也隱約可以猜出也許只是在閑聊著罷了。
憋到了三人走遠,蕭子靈才敢透了一口大氣,走出了草叢。
又是一連走了三天,途中遇見些胡人,則是能避就避。好不容易,總算是听見了漢話,蕭子靈心里一喜,連忙向前問路。
「平地怎麼走?」蕭子靈問著這個樵夫。
「左手邊這條路走三天,遇到了大石往東走,翻過兩座山就可以看見了。」樵夫說著。
「那條路還會有胡人走動嗎?」蕭子靈問著。
「每條路都有啊,除非走小徑……」樵夫有點遲疑地說著。「不過,可得當心,這附近就是冤魂嶺,入夜以後如果下雨,會出人命的。」
「最近會下嗎?」蕭子靈看著有些發陰的天空。
「只怕會的。」樵夫說著。「不過,別看胡人長得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軍紀很嚴,不會隨便對百姓動刀子的。」
「我不會說胡語,只怕到時候有什麼誤會。」蕭子靈說著,一邊權衡著輕重。
「您別說話就是,低著頭走過去,他們大部分都不會問的。」樵夫說著。「不過,瞧您這身打扮,是做買賣的嗎?」
蕭子靈低頭瞧自己的衣服。
又一個這樣問?雖說比起老樵夫身上那件,是好看了許多,然而這卻是自己最為樸素的衣服了。再則,一路上的風沙,也已經讓它失色了不少……
「是啊,我從西南來。」蕭子靈面色不改地說著早已練習了無數次的說辭。「真是好眼力。」
「走的是什麼,珠寶嗎?」
「這……對啊。」蕭子靈支支吾吾地說著。
「難得難得,小小年紀。」樵夫說著。「不過,不是我要說,您身上如果繼續穿這衣裳,十之八九會被攔下的。」
「為什麼?」
「這附近的人不會穿這麼好的衣裳。」樵夫笑得露出了口中缺牙的黑洞。「您這不就是對胡人說,我來路可疑嗎?換一套吧,我家就在附近,有衣服給您換的。」
「多謝大叔。」換上了帶著補丁的粗布衣裳,蕭子靈走出了廂房。
院子里,幾個跟樵夫一樣都是壯年年紀的大漢,有的在劈材,有的正在燒水。
「要不要留下來睡一晚再走?」樵夫問著。
「不了,不打擾了。」蕭子靈說著,一面從懷里取出了一錠碎銀子。「這是衣服錢,大叔。」
「不不不,不收不收。」樵夫搖著手。
「這是一定要給的,不然我心里會覺得過意不去。」蕭子靈說著。
「真要過意不去,就喝杯茶做個朋友吧。」樵夫敬了茶。「做了朋友,這點小錢就休要再提。」
「呵……那小弟我就不客氣了。」蕭子靈笑著,一仰而盡。
倒翻茶杯,一滴不留。
然而,蕭子靈的笑容還沒變,對方的表情卻已經變了。
變得猙獰,而且帶著殘忍的笑容。
早在對方動作之前,一見到了笑容的改變,蕭子靈便幾乎是反射性地動了。
一指點中胸前大穴,對方甚至連改變臉色的機會都沒有,便成了猙獰卻又無法動彈的可笑樣子。
蕭子靈衣衫輕飄。另一人正想拾起手邊地上的柴刀,然而只見到眼前暗褐色的身影撲面而來,便是被點了倒,向前栽去。當門兩顆大牙一陣的劇痛,只能微微轉動的兩顆黑眼珠看著地上嘴邊流出的鮮血,早痛得眼淚口水鼻涕一齊地流。
較遠處的兩人已然抓起了刀子跟大鍋不要命似地砸了過來,蕭子靈彎下了身子,兩只手就這麼輕拂也似地帶過,來人就像是陀螺似地一連轉了三圈才摔了倒。
正在地上搖晃著、掙扎著要爬起來時,蕭子靈走了過去,一人補了一腳,點住了兩人的穴道。
無視于四人恐怖的表情,蕭子靈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井邊,想打點水來給自己。豈料,桶子絞到了一半,手一抖,竟然繩子就從掌里溜了走。
木桶又摔回了井里,蕭子靈氣得用力踢翻了一旁的水盆子,坐在了一張小凳子上,捏著雙手瞪著這四人。
四人雖然不能動,可嘴還能說話的。然而,嚇得一直發著顫,這話怎麼也傳不到蕭子靈的耳里。
這一折騰,天色就暗了,然而蕭子靈還是用著混雜著屈辱以及不甘心的眼神繼續瞪著四人。
直到,一聲不耐煩的輕哼從他嘴里冒了出來後,蕭子靈再度走到了井邊,絞上了水,用冷水拍著臉。
直到那種昏沉沉的感覺消散了,蕭子靈才把水桶扔回了井里,轉身瞪著這些人。
「下次再讓我遇見,可不是就這麼了事!」
幾個人連忙點了點頭。
「……怎麼下山?」
抱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怒意,蕭子靈趁著月亮升起的時候,繼續趕著路了。
極靜的夜里,蕭子靈走了一會兒之後,抬起了頭看向遠方。幾個地方像是點上了火堆,不曉得是不是胡人。
蕭子靈避過了火光明亮處,自己一個人,走進了暗沉的夜。
又走了三天的山路,終于才能下得山來。然而,在平地上又走了五天,依舊沒有人煙。偶爾的,只有幾個胡人像是組成一個小隊似的,穿著破爛的衣服來回走著。
彼慮附近可能就有軍營,蕭子靈沒有靠近,只能遠遠避開。
「軟沙崗?」
「是的,請問怎麼走?」
難得的,遇見了一個漢人,蕭子靈連忙又問著。
「難走啊……」這人用著沙啞的聲音緩緩搖著頭。「太遠了,得走上大半年。」
「這里雇得到車嗎?」
「當然。如果你懂胡語的話……」那人緩緩說著。
因為老邁而彎下的腰,似乎也伸不直了。那人只是看著地上,用著意興闌珊的聲音說著。
「……老丈,漢人在的地方還要走多久?」
「……向北……」老人指著遠方。「過了眠江,就是華親王的地方了。不過,那里隔著條江還在戰著,不安穩。」
「這可真糟。」蕭子靈垂下了肩膀。
我就不信找不著一個懂胡語的漢人,雇不到車。不然,就是用走的,總有一天也要走到!
蕭子靈東西南北跳腳了一會兒,還是往西走了。
不過,這樣走下去,要多久才能到?
在樹蔭下乘著涼的蕭子靈,吃力地看著遠方似乎沒有邊際的大路。
只有黃沙飛揚。他又有好幾天沒見過一個人了。
經過了幾個村莊,不是空無一人,就是只剩下火燒後的廢墟。
幾具焦尸成了野狗的食物,散落的白骨灑落在被燻黑的青石地上。地上摔碎的碗沒人收拾,桌上的飯菜也成了一堆堆的腐土。
晚上睡在失去了主人的屋里,似乎都還能听到深夜眾人的哀號以及驚慌。
其實,真沒想到這戰事會拖得這麼久,早在察覺到胡人的意圖之後,听說山莊便叫人送了信去給朝廷。
朝廷武林各一份急帖,卻還是讓胡人到了眠江。
煩,不想了。
蕭子靈翻過了身去。反正這天下有玄武撐著,不會出事的。
一夜安穩,直到……
也許正是因為寂靜,所以那聲音便是顯得格外的清晰。
像是鐵鐐腳銬之類的東西,偶爾踫撞在一起,引起的嘹亮聲音。
翻身而起,蕭子靈披上了衣服,伏在窗邊輕輕推開了一扇紙窗。
不會看錯的,那是火把。而在火光映照下,拿著火把的是幾個胡人的士兵。
他們自然不會拖著腳銬。被帶上腳銬,手也縛在身後,被這些士兵推著走的,是幾個黑頭發的漢人。
長發散亂,衣衫上也是點點的血跡。
蕭子靈數了數胡人,總共只有五個。
哼哼,遇上了我要算你們倒霉了。
正在等著時機時,那幾個胡人便大聲狂笑了起來,蕭子靈小心翼翼從紙窗躍了出去,落地無聲。
伏低了身子緩緩潛向前去,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蕭子靈拾起了地上的石子,輕輕堆成了一個小石堆,一面盯著那些胡人。
胡人叫囂了一些話,那幾個漢人便是更加恐懼了。更有甚者,一個漢人用著哽咽的聲音求起了這些胡人來,結果只是引起了更大一陣哄笑。
欸……等一下,胡語?他會說胡語?
蕭子靈喜出望外。然而胡人卻已經一刀劈了下!
嗤。
一只石塊打落了刀,胡人嚇得跳起了腳,四處嚷著。
另外四個胡人也連忙拿起了刀巡著。
本來摔了倒、閉起了眼楮、縮著身子的漢人,偷偷睜開了一線眼,便看見了蕭子靈。
從街道另一頭走來的蕭子靈,此時在他眼里看起來,可真是尊救命的菩薩。
「咖士尼各!」五個胡人拿著刀迎了上去,一邊還揮舞著。
蕭子靈攤開了雙手,展示著自己的赤手空拳。
胡人疑惑地看了看彼此的同伴,放下了刀。
然而,刀還沒放下,蕭子靈便已經動了。
連身影都看不清,幾個漢人只剛張開了嘴,便是鏘鏘鏘鏘鏘的五聲。
五個胡人被定了住,手中的刀也落了地,只睜大了一雙眼楮。
笑嘻嘻地朝幾個漢人走來的蕭子靈,近看才曉得也是一身的塵土。
看著幾個漢人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蕭子靈也是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
「壯士相助,實在是感激不盡!」那個漢人連忙爬了起來大聲說著。
「不敢不敢……」如果想要報答的話,請替我弄輛馬車。「咦!?」
蕭子靈突然的一聲驚呼,也讓幾個漢人嚇了不小的一跳。
「壯士……」
蕭子靈向那個漢人伸出了手,漢人吞著唾沫,也不敢反抗。
不過,幸好蕭子靈只是拉開了外頭的衣襟。
這衣衫本就被刀劃開了,不過蕭子靈這麼一做,里頭那件綴滿了補丁的破舊衣服也就現了出來。
「丐幫的人?」蕭子靈只覺得自己真是否極泰來了。
一伙人商量一陣子後,還是決定將胡人捆綁在了一塊兒,關在一間棄屋里。
夜已深了,然而經歷了一番死里逃生,幾個漢人也睡不著,跟著蕭子靈兩人在蕭子靈之前收拾出的屋子里說著話。
其中一個人點亮了兩支從其它屋里搜來的殘燭,蕭子靈則繼續與那個丐幫弟子說著。
「那麼說來,吳城,你是來做生意的?」蕭子靈好奇地問著。
「是的,蕭公子。」丐幫弟子說著。
「可是,為什麼會到這里來?這里現在已經是胡人的地盤,不是嗎?」
「是啊,公子。不過,這是我們幫里交代的事情,小的不敢多想,只有照做就是。」那個漢人說著。「以前小的就是負責這條線的,雖然最近變了天,不過也沒被抓過。您要曉得,胡人雖然不懂漢話,也沒咱們漢人這樣守禮,不過軍里的規矩也倒嚴的,最多就只是搜搜身、問問話罷了。就只是這次,遇上了幾個狗心狼肺、膽大包天的小兵。」
「你身上的東西被取走了嗎?要不要我幫你找?」蕭子靈問著。
「這一點卻是不用公子費心了,在下在被這些蠻子追上前,就已經藏好了。等到天亮之後,自行會慢慢去取。」這人笑著。
瞧這人也約莫二十幾歲的年紀罷了,談吐之間也像是讀過書的。蕭子靈忍不住好奇心,低聲問著。
「公子是問我怎麼讀的書?」這人笑著。「這點當然可以說啊,只要肯讀書,長老都會幫的。」
「哪個長老?」蕭子靈又問著。
「是古長老。」那人笑著。「古長老說,不讀書又不做事,一輩子翻不了身。所以就讓小的跟著劉掌櫃辦事跟念書。」
听聞了古長老的大名,蕭子靈微微變了臉色。然而,他什麼都沒說,就只是伸過了手,微微撫著左手腕上纏著的繩。
此時,本來听著他們說話的其它人,有一半因為這熟悉的言語而緩緩入了睡,另一半的人也微微掩著嘴呵氣了。
「小的自小命苦,四處飄零,本來也不覺得如此一生有什麼不好,不過……」這人微微笑著。「不過,盡避一般地生活著,我卻寧願能做些事,而幫里很多兄弟也是一樣的。本幫雖然人稱丐幫,不過也漸漸不像了,公子要听的不曉得是不是這些?」
「……你們古長老現在還在嗎?」蕭子靈還是低聲問了。
「自然在的。」這人似乎有些驚愕地回答著。「怎麼,出了什麼事讓公子這麼問?」
「……你說什麼?」蕭子靈驚愕地睜大了眼楮。
「……我曉得了,公子是不是也听得了江湖里的謠言。」那人笑著搖頭。「雖說長老近些年身體不適,不過也不像是別人傳的那樣。」
「……你見過他嗎?」
「見過的。早在……也有五年前了吧,那年長老回江南來,見著了我蹲在掌櫃腳邊讀書,還模了模我的頭……」
「那這一年多來可曾見過。」
「……不曾……我曉得公子的疑心,不過長老確確實實還在休養。而以他老人家的身分,我們自是不能貿然去擾他老人家的安寧,能夠隔著牆遠遠地請安,就已然是我們的福氣不是?」這人像是察覺到了蕭子靈的不信任,然而他還是不溫不火地回答了。
「那你曉得古良現在在哪里,是不是?」蕭子靈聞言,半信半疑地問著。
如果古良在,這番出莊師祖交辦的事情自然就得到了天大的助力。以古良來說,讓他去到軟沙崗,本就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
「……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的自然感激不已,然而……請公子務必寬宥,江湖多是非,長老的去處多一人曉得,便就多了分風險。」
「如果說,我跟他是舊識呢?這麼一來能不能通融?」蕭子靈笑著。
「必須先與公子說明白的,就是到了江南之後,小的必須先問過長老的意思,才讓公子不會白跑一趟。」吳城說著。
天亮了之後,把胡人腳上的繩子解開,眾人便離開了這個小鎮。互相道別之後,就只剩下吳城與蕭子靈同路了。
「我曉得。」蕭子靈說著。「我們如今要去哪里?」
「……眠江。」這個弟子說著。
與這個會說胡語的吳城同行,果真有天大的好處。
首先,便是不用苦哈哈地用雙腳走路了。這個吳城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之後,便找著了往有人城鎮的路。
「看來你對這里挺熟的。」蕭子靈說著。
「可不是,走了將近十年。」吳城笑了笑。
然而,這個小鎮里看來卻是滿滿的都是胡人,偶爾只有幾個漢人摻雜著,垂頭喪氣地在街上走著。
吳城找胡人買了輛馬車,雇了個漢人駕車,還有幾個漢人當挑夫。當蕭子靈問起時,吳城也只有說要去把藏起來的財寶重新挖起。
然而,與十幾個陌生人同路,蕭子靈還是有些懷疑吳城的說詞。
當晚,馬車靠在樹林邊,眾人除了蕭子靈與吳城可以在車上休息以外,其余的人則是圍著車、席地而睡。
夜里,見到蕭子靈靠在車里角落睡著時,吳城悄悄翻開了被子,走下了馬車。
見到了吳城下車,一個守夜的漢人立即悶聲不響地把其它人也都搖了醒。
吳城走離了馬車,來到了林里,其余的人也都放輕了腳步,安靜地跟著走著。
直到,離馬車也有了一百丈的距離,吳城才轉過了頭,對著他們笑著。
「好久不見了,各位。吳城回來了。」
「吳掌櫃,您沒事真是太好了。」一個漢人盡避壓低了聲音,卻也是掩不住那興奮的語氣。
于是,幾個漢人都涌了向前,而吳城則是一個個拍著他們的肩。
「多虧了貴人相助,我才死里逃生。」吳城說著。「你們最近過得可好?」
「很好,掌櫃的。」一個漢人擦著眼淚。「就只是小三跟小六,一直沒來會合,耀堂去尋他們了,也一直沒回。大伙兒擔心得不得了,可是沒了掌櫃的拿主意,也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聞言,吳城也是輕輕嘆了氣。「我在胡人營里,也沒見到他們。本來以為大伙兒都逃了出來,可沒想到……」
「如今已經是第七天,吳掌櫃的,我們還要不要等?」
「……你們離開前,有沒有在牆上留下字?」吳城問著。
「有的。」
「……如此一來我們就先回吧,誤了時辰就不好。下次回來再去找,如果找不著我們再想辦法。」吳城說著。「他們三個人都曉得怎麼照顧自己,只要沒死,一定會回來的不是?」
「……是的,吳掌櫃的。」一個漢人說著,雖然有些悲傷。
「好了,人嘛,生老病死總得走上這麼一遭的不是?」吳城走了上前,輕輕按著他的肩膀。「虧得大家都在,就已經是萬幸了。」
「……不過,吳掌櫃的,那個跟您一起來的人不曉得是哪位?」另一個人問著。
「……不曉得,他只說自己姓蕭。」吳城沉吟著。「不過,他也救過我,我這幾天跟他相處下來,不覺得他會有問題。」
「可是他問起了古長老不是?」另一個人低聲問著。「剛剛睡前我听他問起了,古長老最近一次在大家面前出現是什麼時候。我覺得他有問題。」
「他說與長老是舊識。」吳城說著。「有事情想請長老幫忙,所以想與他見上一面。」
「……可是,難道真要帶他回清水鎮?」一個人問著,帶著驚慌的語氣。「掌櫃的,我不是懷疑什麼,不過如果他與胡人是串通好的呢?我們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清水鎮,萬一他是想對幫主跟長老不利的話……我們這不是引狼入室?」
「我會先請長老裁示,大伙兒不用擔心。」吳城說著。「如今大伙兒也得小心,別露了破綻。我瞧這位蕭公子也像懷疑了起來,大家瞞得了一時就是一時。」
遠遠的,樹梢上,蕭子靈隱藏了氣息,悄悄听著這一切。不能怪他多疑,可是最近吃了不少虧,也得小心一點。
听得眾人的談論漸漸成了閑話家常,蕭子靈也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回到了馬車里繼續睡著。
挖出了幾處埋藏的貨物,蕭子靈看著吳城一一清點貨品,也有點欽佩了。
吳城一一小心地數過,從懷里取出貨冊小心地比對著,接著便清清撢去了泥沙,用緞子重重包好,拿上了馬車。
翡翠瑪瑙、珍珠寶石,這些蕭子靈並不是沒有看過。
然而,他不免有些懷疑,對于這財富,難不成這些曾經也是行乞維生的人就不會動心?
一開始幾天,睡在珠寶旁邊的自己,也曾小心翼翼地守著。然而,這些人卻真似聖人一般,眼不斜、心不動,連模都未曾多模個一會兒。
眼見挖出的財寶越來越多,馬車也塞了一半有余,這行人才終于抵達了眠江。
江面上平靜無波,混濁的水也見不著有多深。蕭子靈拿起一塊大石,扔進了江里。只見大石進了江面後,就被下頭的水流沖得遠去,直到離開蕭子靈視線前,都未曾沉進水里。
「這附近沒有橋嗎?」蕭子靈忍不住還是問了。
雖然眾人已經開始搬出了藏在附近的小船,蕭子靈還是擔心著安危。
「這附近當然是有橋了,蕭公子。」吳城一邊與另一個人搬著小船,一邊笑著。「只不過是給胡人佔了。胡人的將軍說過,只有老得扛不動鋤頭、拿不起刀的人才能過,我們怎麼與他商量都沒有辦法,所以也只得走這偷偷模模的法子了。」
然而,蕭子靈還是疑惑著。因為吳城把船運到岸上後,開始換起了水靠。
「你又在做什麼?」蕭子靈問著。
「還少一樣東西,蕭公子,我得去取。」吳城一邊說著,一邊拿過了其它人遞給他的草繩綁在腰上。三條繩子各自綁在一條船上,蕭子靈總覺得,吳城看起來像是要下水似的。
撲通。
不出蕭子靈所料,當船搖搖晃晃地撐到了江中央後,吳城便從船上站了起來,咬著把匕首躍入了江里。
幾條船立即劇烈地晃動了起來,而那幾條船上的人,則是咬著牙努力把船要搖到對岸去。
幾條小船的附近,有一塊巨石豎在江里。江面下的暗流直像是要把船拉了進去似的,而眾人則是協心一力地將船搖到了對岸。
「快!」
不曉得是誰先喊出來的,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船拉上了岸,動作之熟練與迅速,甚至讓蕭子靈反而不曉得該從何幫起了。
眾人拉上了船後,不是先去確定珠寶的安危,反而是分成了三組,拉著三條繩想把吳城拖上水面。
啪。
一條繩斷了,四個本來拉著它的人也狼狽地摔到了地面。
然而,他們連忙重新爬了起來,加入了另外兩組人的隊伍。
見到他們如此拚命,蕭子靈也站到了岸邊,張望著吳城的身影。
于是,當吳城的手伸出了水面後,蕭子靈便一把將他拉出了水面。
潑起了泥濘的河水,吳城上岸之後便是劇烈地喘著氣。幾個人連忙上了前替他月兌下濕透了的衣服,蕭子靈也走上了前去。
寒風刺骨,本來發著抖的吳城在眾人七手八腳替他換上衣服後,也長長噓了口氣,慢慢站了起來。
吳城的頭發還在滴著水,一個人拿件衣服替他擦著,此時,吳城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楮,笑了出來。
「看。」吳城說著,原本捏得死緊的手也松了開來。
一個雕刻精美的金色小盒子,裹著層泥沙,在吳城蒼白的掌里顯現了出來。
眾人屏住了氣息。
吳城拿著自己身上的棉衣,小心地把它擦干凈以後,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打了開。
接著,吳城才拿出了一團絲棉,此時一陣風過,一連串清脆悅耳、柔和明亮的樂音就響了起來。
蕭子靈也屏住了氣息,眼前的盒里,呈著一個白玉雕成的小城。城牆上細如毫發的鏤刻以及上頭小人手上拿著的樂器,在風吹過後,轉成了迷人的樂音。
稀世的珍寶。
蕭子靈望向了吳城。
「古長老五年前交代于劉掌櫃之物,終于雕成了。」吳城笑著,無限感慨地看向了手里的寶物。「幸虧毫發無傷,不然叫我如何有顏面回去。」
一過了眠江,天跟地就彷佛變了個樣子。
眠江以南,是被胡人長期佔據的漢地,蕭條,而略顯淒涼。然而,卻也只有如此而已。
眠河以北,是長期的戰亂以及饑饉。走動著的,多半是年老而無依的百姓,路旁倒斃著的,除了幾具身上插著刀的戰死將士之外,更多的是餓成了骨架的平民。
一走離開了滿是黃土野草的眠江岸,繼續走了兩天,來到了原本應該是城鎮的地方,四處可見的便是如此的情景。
蕭子靈是一步一心驚,然而,吳城這些人卻似乎是早已司空見慣的樣子。
尤其是吳城,自從撈上了這件價值連城的寶物之後,就彷佛沒有什麼事情再能奪走他的注意力似的。
吃飯睡覺趕車都帶在身邊,每當有陌生人走近的時候,第一個動作便是牢牢用手掌按著皮囊。
一路上,不曾因為什麼事情而停留,一行人往著江南的方向走去。
避開了戰區,眾人走得曲曲折折,有時遇上了胡人的軍隊,見著了他們,也只有揮了揮手讓他們走過。唯一的困擾,要算是沿途乞討的百姓了。
吳城,也該算是丐幫弟子的吳城,對于這些伸手乞食、甚至不要命了地拉著馬車的乞兒,只是默默地要其它人趕了走。
蕭子靈十分不以為然。
「不管我們施舍了多少,都是不夠的。」退回馬車車廂的吳城,對著身旁的蕭子靈說著。「每一個人都是餓了十幾天,只要一個人上了馬車,多少的食物都不夠他吃。如果我們沿途施舍,買來的糧食永遠不夠,您懂嗎,蕭公子?」
我懂,只是,卻又不想懂。
蕭子靈伸手略略撥開了簾子,車外遠遠哭著喊著的老人讓蕭子靈的心里一陣緊縮。
被年輕的還能當兵養活自己,那麼,其它人呢,又得如何?
還沒有見到血淋淋的戰場便已然是如此,在這場戰爭下,最後到底又有多少人能活得下去?
馬車繼續向著東走,蕭子靈的心一路沉了下去。
苞著馬車,數以百計的難民,也是緩緩走向了東方。
終于,來到了江南,本該是風光明媚、人民富饒的江南。
經歷了戰禍的洗禮,華美的屋舍傾頹了,肥沃的田地荒蕪了,舉目無人煙,盡避……這里如今已經沒有戰爭。
隨著馬車一路又向北,巡邏著的胡兵多了起來,往往一天之中,便可以見到三處的軍營。不到一個時辰,就得被盤問一次。
蕭子靈雖然听不懂胡話,然而見到那些胡人的古怪表情,似乎也開始懷疑起了吳城的回話當中,有著什麼樣的玄機。
「只是照實說。」吳城輕輕笑著。「我說我們是要回去的丐幫子弟。」
餅了幾天的夜里,吳城便自個兒告辭,說要先去清水鎮問過長老的決斷。
吳城帶著幾個挑貨的腳夫,走進了不遠處的城鎮。
不好跟著去,蕭子靈跟兩個剩下的漢人在鎮外生了一堆火,靜靜等著。
另外的兩個漢人,不曉得蕭子靈已然知曉了他們的身分,還在吃力地用南方的土話對答著。
蕭子靈也沒有戳破的意思,就只是抱著膝頭、靠著樹干靜靜坐著。
罷出莊的好心情,因為這一路上的悲慘景像而漸漸沉重了下去,現在的他,只覺得心頭上卡著什麼似的,十分的不舒服。
不遠處的路上,一路跟著他們的難民,三三兩兩、攜老扶幼的,一個個進入了這個小鎮。
夜里的清水鎮,看來只是平凡的小鎮。然而,城里幾處直到如今還沒有熄滅的燈火,至少說出了不是個空城。
然而,為了什麼,這里沒有戰爭?
胡漢交界的地方,總是烽火連天。那麼為了什麼,這里卻沒有見到胡人?
先前一日還見到的胡兵,在走近清水鎮附近時,就已經沒有蹤影。
這一日就只見到,歪歪斜斜的幾百個新墳頭,矗立在附近的小山坡上。
陰氣森森的一個小鎮。
「那個蕭公子看來不是壞人啊,吳掌櫃的。」跟著吳城走著的一個漢人,低聲說著。
「幸虧是如此,不然如果他硬要進鎮,我可就難做人了。」吳城說著,一面還不忘把手輕輕按在胸前的皮囊上。
不久,來到了鎮中的大街上,吳城敲開了一間店鋪的門,里頭迎接他們的,是一個約莫已經有四十多歲的男子。
「吳掌櫃的,辛苦了。」那個男子笑著,連忙讓幾個小伙子把其它的門板打了開,讓眾人扛著貨進來。「一路上花費還夠嗎?這次是不是再拿一些去?」男子說著。
「不了,很夠了,幾個兄弟再走上兩趟都夠了。」吳城笑著,手還是擱在胸前的皮囊上。
「吳掌櫃的,你這是……」男子指著吳城胸前的皮囊。
「古長老先前讓劉掌櫃辦的貨,這次取到了。」吳城感嘆著。「路上遇上一些事情,差點就丟了。還好劉掌櫃在天有靈,保佑在下順利達成了任務。」
「原來是如此。」男子也是贊嘆著。「那等歇過了之後,明早再去呈給長老吧。」
「不了,有人等著見長老,我待會兒就去看看長老歇了沒。」吳城說著,一面從懷里又拿出了一個小冊。「至于這次要帶下去的貨,我都列在清單上了。這次又要麻煩王掌櫃。」
「客氣客氣,應該的,說什麼麻煩。」男子笑著,接過了小冊。「等在下辦好貨了,再通知吳掌櫃的。這幾天就請您先歇著吧。」
「多謝。那麼,這個是這次的帳目。」吳城又從懷里取出了一本薄冊。「請王掌櫃替我收著,長老要查帳時,請交給長老。」
「好的,沒有問題。」王掌櫃又接了過。
「那麼,我們接著便來對對貨吧。」吳城笑著。「辛苦您了,擾您清夢。」
「好說……呵呵……好說……」
一一清點過了貨,吳城讓幾個跟著他的漢人在附近的一間屋里歇息了下來。自己,則是前往了位于鎮上一角的一間大宅院。
雖說有些殘破了,不過看起來也倒還雄偉。隱隱約約的,也可以想見新落成時的風光面貌。
不過,畢竟已經是年久失修了。吳城看著斑駁的外牆,有些沖動想讓幾個人跟自己一起把這牆補補。這看起來,像是讓丐幫長老住著的樣子?
「誰?」一個丐幫的弟子提著根木棒走了過來,另外的幾個則是遠遠望著。
「我是吳城,有事求見長老,不曉得長老是不是睡了?」
「吳掌櫃的?這麼晚了,您還來見長老?」那個弟子訝異地問著。
「我曉得現在已經很晚,然而里頭的燈火還亮著呢。」吳城指著牆上的一道縫隙。
透過那道細長的缺口,那個年輕的丐幫弟子也湊上了前去看著。
「也是,不過不曉得是幫主沒睡還是長老沒睡。」丐幫弟子說著。
「等到了白天,鎮上就亂了。我想想,還是在晚上解決了這事才好。」吳城說著。「長老讓我們去辦的東西,已經帶來了。深怕放在身上危險,還是盡快交到長老手上才好。」
「我進去看看,吳掌櫃請在外頭稍候著。」
「麻煩了。」
不久,大門打開了。
遠遠的,見到大廳上燃著一盞燈,吳城走了進去,帶著敬畏而興奮的心情。
想當年,胡兵來犯,幫主身先士卒、一鞭擊碎了胡將頭顱,那種令人戰栗的英氣,讓他自此改變了對于幫主的觀點。
……不過,他始終還是認為長老才是幫里最重要的人物,最值得為他效命的男子。這個想法,不曾改變過。
已經五年沒見了,不曉得長老是否還安好。
吳城緊張地按著胸前的皮囊,緩緩走了向前。
廳上只點著一盞燈,幽幽暗暗的,顯得這座沒有人聲的大宅院更加寧靜。大廳的主位上,坐著個男子。不過,卻不是自己想見到的古長老。
「听說古良讓你帶了東西回來,是嗎?」坐在位子上的,是丐幫的幫主。此時的他,只是淡淡地問著。
「……是的。」吳城的手微微發著抖,他連忙把胸前的皮囊解了下來。
「我看看。」幫主說著。
聞言,吳城連忙走了向前,把皮囊呈了上去。「這是當年古長老囑咐劉掌櫃之物,直到如今才雕成,很是珍貴。」
「見你的手抖成這樣,想必也是。」幫主只是輕輕笑著。「怕什麼呢?頂多就是摔碎了。」
「這樣的寶物,就是叫小的死上一千次,想必也賠不起古長老的。」吳城苦笑著。
「是嗎,那我真要看看了。」幫主意興闌珊地說著,緩緩解了開皮囊。
「這……是的,只要幫主小心……」吳城不怎麼放心地說著。「那麼,古長老他老人家是否歇著了……」
「是啊。」幫主淡淡說著,一邊拿出了那件玉器。
柔和的夜風一直都是緩緩吹著的,經過了這件玉城,清脆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柔和而清亮。
就連守在門外的弟子,都不自禁地朝著門里望去。
原本帶著些冷漠的臉,在見到了這件玉城後,緩緩融化了。
眼里的溫度緩緩燃了起,就連表情,也微微柔和了起來。
「這是他讓你帶來的?我以為世上只會有一件。」幫主低聲說著。
「原本是的,不過五年前,長老要劉掌櫃尋出了原作之人,要他再刻一座。」
吳城恭恭敬敬地說著。「兩年前劉掌櫃病重,往生之前將工作都交給了小的。如今玉城已成,便連忙給古長老送來。」
「……是嗎……」然而,他們的幫主只是輕輕撫著這座玉城,在吳城離去前,沒有再說一句話。
天邊已經露出了一絲曙光,然而,卻照不進這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