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好隊啊,大家排好隊。應征小廝的站左邊,應征丫鬟的站右邊,粗通文墨的站中間,這一點不分男女老少。」
天很冷,寒風夾雜著雨點撲到人的臉上,刺痛得臉皮都在發顫。新年剛過完,熱滾滾的湯圓才落下肚子,一轉眼就臨到開春的時候。
此時也是泉州各府慣例招長工、下人的時候。
這天泉州謝府門口可是熱鬧非常,過年之後,謝老爺依照慣例放了一大批到了年紀的下人去成婚,現在又開始張榜招新人。
比起那種人牙子介紹的,這種自由應征不僅可避免人牙子從中剝削,更可以隨自己的意願簽約三到五年不等,不必把一輩子賤價賣了。再說謝府是泉州出了名的厚道人家,听說到期的長工放出去還能領到一筆安家費,所以眼前這種人擠人的應聘風潮也是可以想見的。
一陣喧嘩過後,前來應征的人們按照總管所說各自站好了地方。
最引人注目的是粗通文墨行列中,有兩個看起來瘦弱的孩子。
「好冷。」張來福模模鼻子。他的膚色偏白,鼻尖上冒著小雀斑,整張臉凍得通紅,很是可愛。身上穿著一件普通的青布長棉襖,破破爛爛的,上面的補丁已經快成了這件衣服的主角,但是整個人看起來就是挺清爽的,沒有一般貧窮人家縮手縮腳的樣子,反而顯出一副與年紀不符的成熟樣子。
他的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女孩,梳著兩條小辮子,紅色的長棉襖和他一樣,都是補丁上頭還有補丁的那種。
這年頭雖不至于餓殍滿地,但是窮人還是遠比富人多,就算是在以經商為主、富裕出名的泉州城里,小小年紀便要出來賣身的還是大有人在。
兩個人年紀都小倒也算了,令眾人吃驚的是,這兩個小孩子正站在粗通文墨的行列中。難不成,這小小年紀的孩子也是讀過書的?
「哥,我餓了。」小女孩伸出手拉扯著前面男孩子的衣角,小聲地說。
「我身上這會兒哪有東西給妳吃啊。乖,等我們考進了謝府做下人,我們就能填飽肚子了。」做哥哥的回頭有點不耐煩的道。
「我就是餓了,妳不給我東西吃,我就大叫妳穿男孩子衣服,還要我不準叫姊姊。」
「張來祿,妳威脅我?!」張來福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如果不是因為小廝的工錢比丫頭多,小廝穿的衣服也比丫頭的俐落,她也不會女扮男裝啊。
「好啦,怕了妳了,我叫神仙哥哥送點東西來給妳吃。」穿著青色衣服的小孩四下看看,大家都在等待被叫進去考試,所以現在沒有人注意她們倆。
「急急如律令,小黑與小白快快出現,否則我拆屋。」她很小聲地念著,就算是站在她身邊的張來祿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
煩死了,怎麼還不來?!她一邊念一邊在心中咒罵。
別怪她這樣恨這兩位烏龍冥府公務員,如果不是他們,她現在還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小鮑主,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
重生的這戶人家窮困潦倒就算了,還上演什麼父母雙亡,姊代母職的戲碼。
她的那些願望啊,全都隨滾滾流水,一去永不回了,她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讓自己三餐溫飽。可是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那些英文、生物、歷史、地理,現在看來一點用也沒有。還好識字在這個時代算一個優點,否則的話,她都快要不知道怎麼活了。
而且,她復生之後,還多了一個妹妹,可愛是可愛,可是要她一個從現代流落到古代的十二歲小女娃管一個八歲小妹的肚子,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
那可惡的小黑與小白還對她說,她長大之後是大富大貴的命。
她現在完全、一丁點兒都不相信這兩個人所說的話,她已經窮得要將自己與妹妹賣了,大富大貴?看起來就像是美夢一場!
「葉清越,妳又有什麼事找我們?」
「我妹妹說她肚子餓了,你們變點東西來哄她吧。」
「這、這可是違反神仙在人間行事法規第一百零八條,不得濫用法力。」看起來就是很好欺負的小白嘟著嘴拒絕。
「那我無辜枉死,算是違反了第幾條?」葉清越挑起兩道彎眉逼問。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已經轉生在應該早夭的張來福身上,該是一般人了,但她還是可以看到這一黑一白鬼差。
「這個……那個……」小白將目光放到小黑身上。他也不想老是麻煩他啊,可總是被這個女孩吃得死死的,
「我去買。」小黑咬牙切齒地說道。
張來祿並不知道她姊姊一個人在嘀咕些什麼,八歲的她只看到姊姊好像平空變出一包小點心,塞進了她手里。
姊姊真偉大,變成了哥哥還是一樣偉大。
她小小的心靈種下了這深刻的種子。
「葉清越,妳還有什麼事嗎?」黑白兩鬼異口同聲地問。
「我要你們保證我與妹妹這次應征成功,否則的話……」葉清越齜牙咧嘴地威脅。
「否則怎樣?」小黑瞇著眼看她,提防她突然又有什麼新奇的主意。
「否則的話,我就要回冥府讓小白哥哥天天照顧我。」嘿嘿,怎麼說她也是熟讀五百本羅曼史小說的人,小黑啊小黑,你那點小心意我還看不出來嗎?
「我答應。」小黑無可奈何地允諾。要是讓她回冥府還得了,別說是小白只能陪著她玩,更可怕的是下次不知道又會弄垮什麼地方。
「清越啊,我可是從月老那得到確切的小道消息喲,妳身上紅線的另一頭就在這謝府里,只要不出狀況,紅線不斷,往後妳就能大富大貴喲。還有,明天我和小黑就要調到西方當勾魂天使,妳一個人在此可要好自為之。」
葉清越張大了嘴巴。不要啊,雖然小黑與小白是害她的元凶,但是對她也算照顧有加,這段日子已經變成了好友一樣。即使她總是不給他們好臉色,但是他們怎麼能丟下她,這下她可真成了孤身一人了。
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她都沒有哭過,可是現在她卻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小黑、小白,要常來看我,我還希望有一天你們能讓我回去呢。」
「這個……我們盡力。」
黑白無常相視一眼後答道。
這小泵娘不河東獅吼凶人的時候還是很可愛的。
「哥,妳在哭什麼?」張來祿看著一臉眼淚鼻涕糊成一團的姊姊。
「妳別管。」張來福抽抽噎噎說。
她在哭什麼?哭她那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童年生活唄。
後來,經過的總管問她,「小伙子,你在哭什麼?」
張來福是這樣說的,「我一想到,我賺了錢之後,卻沒有辦法孝敬死去的爹娘,我就忍不住哭了。」
就這樣,張來福與張來祿一片孝心感動了總管,成了謝府這次招收的下人中年紀最小的兩個。
時光如過隙白駒,稍縱即逝。
一轉眼工夫,葉清越已經以張來福的身分在此地待了快一年。
這一年里,她從最下等的跑腿小廝做起,現在已經是大少爺的書僮了。
那紅線之說毫無征兆,她也只當是小黑與小白擺的無數烏龍之一。
不過,她現在對此已經不在意了,她在做下人的這一年里,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
世界上最成功的事,莫過于做一名最成功的下人。
想想啊,一名成功的下人可以左右逢源、陽奉陰違、欺壓主子,特別是主子上面還有大主子的時候,她只要討好大主子,就能欺負小主子了。
她的人生目標已經改了,嫁個有錢人什麼的已經被拋到了腦後。
現在她最大的人生目標就是--做史上最成功的下人!
讓她就這樣華麗地狐假虎威下去吧!
謝木棟討厭張來福。
從名字到模樣到學識到舉止到品行,他通通都討厭。
你見過這麼沒品味的名字嗎?來福,簡直就是小拘的名字嘛。
你見過長得尖嘴猴腮的人嗎?他就是。那些小丫頭居然在背後說他秀氣英俊,哼,本公子才叫真正的英俊好不好,他那是娘娘腔、娘娘腔!
你見過學識比主子還好的伴讀小廝嗎?他就是。據說,今年開春過後,爹要讓他一起去華龍書院讀書,這要做少爺的面子往哪放啊。
你見過舉止如此囂張的下人嗎?老是背著人欺負他,就算準他心地善良,不會把他怎麼樣。
綜合以上所述,這個叫張來福的小廝是一個不折不扣、素行不良的小人。
為什麼堂弟與親妹的下人看起來就是那麼的可愛呢?
真是老天瞎了眼,拴錯了繩子。謝木棟看著面前要罰寫的三百張大字帖子,恨不得一腳把正在監視他寫字的張來福踢飛。
因為害他被罰寫三百張帖子的始作俑者正是他。
張來福這個小魔頭!
其實他第一次看到張來福的時候,心里可不是這樣想的。那個時候,他還為自己有這麼一個白白淨淨、單純可愛的小伴讀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呢!
可是在張來福不小心打碎了一塊據說很名貴的硯台,又把墨水弄到他的手上誤導大家,讓大家以為硯台是他打破的,他自己卻在一邊扮無辜,等到大人們定論已下,準備要教訓他時,他又沖上來自願挨打以示忠心之後,他就明白這世界有一種人叫小人,有一種人性叫陰險,這張來福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陰險小人!
因為謝府的家規最是嚴厲,才不會讓張來福替他挨打呢。
他又一次地抬頭,看著眼前望之彌高的宣紙小山,三百張啊,每張一篇孔子雲,他要抄到什麼時候才抄得完?
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還得從昨天說起。
昨天是謝府新年大掃除的日子,依謝府的規矩,這天不管是少爺、小姐或是小廝、丫鬟,都得一起參加。
謝木棟、謝木宛與謝清華雖是少爺、小姐,也不得不參加,小主子們參加了,他們的丫鬟、陪讀們自然也是要隨侍在側。
謝木棟因為是家中的大少爺,所以被分配打掃藏書閣這樣比較重要的地方。
「小埃,你負責掃地,我負責擦書架。」十六歲的他已經有了當家做主小小男子漢的氣勢。
「是,大少爺。」葉清越恭敬地答話,低頭哈腰的同時,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鬼臉。
到底是大戶人家,自己家中就有藏書閣,雖然葉清越從前對古文一竅不通,但是經過一年的伴讀生涯之後,以她的聰明才智,現在也是半桶水了。
打掃藏書閣她可是求之不得啊,可以好好地在里面偷懶一下了。
迸本的《西廂記》、《李娃傳》這都是她平時常听姊姊提起的古代羅曼史書籍。葉清越越掃越往里面走,書架又高又深,黃黃的紙張之中不知道埋了多少個優美動人的故事。
一時之間,她好奇心大發,這些東西要是能帶回現代,那可是千金不換啊。她看看四周,偌大的藏書閣里只有她和大少爺。
當他不存在好了。
她取來腳凳放到書架旁邊,然後踩了上去,她的目標是最上層那幾套藍色緞面的大書,看起來就是很貴重的樣子。
伸出手,還差一點點,踮起腳,還是只差一點點。
「你在做什麼?」謝木棟瞪眼看著這個正踮著腳、伸著手,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危險姿勢構著書的小矮個兒。
「少爺,我……」葉清越被抓個正著,她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鬼主意就冒了出來,「我正在想,這些書是不是要拿下來曬曬太陽,最近天氣潮濕,我怕書本發霉。」
他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吃過他無數次悶虧的謝木棟有點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純良,實則非常狡猾的人。
不過,仔細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
越是里面的書架越是長年沒翻動過,是應該拿下來曬曬太陽了。
「我來拿吧。」謝木棟長得人高馬大,比起葉清越高出不止一個頭。
葉清越看到自己詭計得逞,連忙讓位給這位謝家大少爺。
其實,這位小主子雖然沒有謝小姐與另一位謝少爺長得好看,眉毛粗了幾分,但也是一表人材、英武不凡,年紀輕輕就有一身好武功,身材高大挺拔又有男人氣概,若在現代肯定是走在馬路上,女性回頭率百分之百的大帥哥。
只是可惜啊,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每次都被她整倒,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謝木棟腳都不用踮一下,輕輕松松地就將書拿了下來。「矮冬瓜,你這麼矮又這麼瘦,好像我們家虐待你一樣。」
拜托,她可是女生耶,女生像她這樣的身高已經不算矮了好不好,難道所有人都要和他一樣長成參天大樹啊。
哼,幼稚!葉清越在心中不悅地罵道。
她接過謝木棟遞給她的書,才看到封面,就差點岔了氣。
藍色緞面上的白色紙條上赫然寫著《飛燕外傳》四個大字。
她再看看他手上那一本。天哪,居然是《肉屏風》,而他正準備要打開。
「不、不能打開,不能看!」她結結巴巴地制止。
「為什麼?」謝木棟顯然不知道這三字意味著什麼,「好奇怪的書名,封面看起來這麼漂亮,又放得這麼高,到底是什麼書啊?」
「我說不能看就是不能看!」葉清越一邊強勢地說,一邊趕緊將自己手上的書塞到書堆中。在現代博覽群書的她很清楚這種書踫不得!
「哼。」謝木棟冷哼一聲。這個小廝一向鬼頭鬼腦,他說不能看的東西肯定是好東西,他偏要看!
于是書被翻開,一張藏在書中的巨大四折圖就這樣掉了出來,攤在這兩個半大不小的人面前。
那緊緊糾纏在一起的四肢、夸張的臉部表情、沒有任何衣服的畫,生動得好像會從紙上跳出來。
葉清越看了鼻血就快要流了出來。
謝木棟更是一張臉涌滿了血色,紅得好像從染布缸里面爬出來一樣。
包糟糕的事還在後面。
就在這個時候,謝老爺進來檢查他們的掃除做得如何了。
這下子,東窗事發,罪行暴露,嚴厲的謝家家法招呼到了謝木棟的身上。
可是為什麼最後受罰的會是他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大少爺,而罪魁禍首張來福卻是一點事也沒有?
第二天,被迫罰寫三百張大字帖的謝木棟一邊寫、一邊模著自己青青紫紫的,心中暗想著。
想來想去,其原因就是--以張來福的個頭絕對拿不到這些書,而且那本書是拿在他的手中。
可是,這件事明明就是張來福那個小子弄出來的,他也拿了書,但是他提前把書藏起來了。
他一定是知道這本書其實是在寫些什麼。
這個小廝實在可惡,壞事他做,黑鍋卻由他這個主子背。有朝一日,等他掌握府中大權,第一個開鍘的人就是這個混小子!
謝木棟一激動,不自覺將手中的毛筆給折了,墨水濺了一身。糟了,他穿的可是才做的新冬衣啊,待會又逃不掉一頓好打。
張來福,我恨你!
一身白衣上開墨梅的大少爺,對著正在走廊上逗鳥兒的張來福那清瘦背影咬牙切齒,卻也只能無奈地低頭繼續抄寫聖賢言。
「大少爺,老爺要我問你,三百張帖子寫得怎麼樣了?」這生女敕清亮的聲音不是那個可惡的人又是誰?
他要如何說,此時的他,手痛得都要抬不起來了呢?
謝木棟與葉清越這樣的老鼠冤是數也數不清,所以,他們倆是最親密的敵人,也是最仇視的主僕。
這一年,謝木棟十六歲,葉清越十三歲。
謝木棟的理想是做一名成功的商人,做這個家里唯一的主人,然後叫身邊的這個小廝滾蛋。
葉清越的理想則是做一個成功的下人,然後向謝府總管之位前進。
這種奇異的主僕關系一直到很久以後也沒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