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五年,初春時節
通往南岳衡山的路上,入目盡是蒼松翠柏,緊花碧葉,青幽碧綠的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在視線里連綿不絕,直至天邊。
南岳據古書雲︰衡之脈發于岷山,由蜀入黔,迢遞九嶷,聯絡五嶺,為南方之干。自騎田嶺入楚,盤紆八百里,特起南岳。
南岳有七十二峰、十洞、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池、九潭。景色各異,自不必說。
那七十二峰中以祝融峰最為高大,一登此山便可極目楚天,流盼崇山峻嶺。此山還是傳說中上古炎帝居住的地方,其山勢如飛又有仙則靈,自古以來便是文人墨士、散人雅客好往之地。
南岳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在于它集佛教、道教于一地,所以此山之上終日香火鼎盛,各路香客絡繹不絕。
在登山的諸多香客之中,有一位布衣公子格外引人注目。只見他身材不高,衣著普通,但是面容秀美,身姿矯健,站在一堆氣喘吁吁的香客之中分外惹眼,再仔細看他長相,不得不說,他長得過于俊美,長長的柳眉之下是一雙明亮如晨星的眼楮,眸中隱隱有流光飛舞,好似畫中人物走了出來一樣。
「年輕人,你也是來上香的嗎?」身邊一位帶著小孩的老香客熱情地招呼。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不過,今天人還真多啊。」他有些驚訝地說。
「今天三月十九,是觀音娘娘的生日,另外還有六月十九悟佛、九月十九成正果,這二天都是上香人潮最多的日子。」老人家在台階旁坐下,掏出一塊帕子擦著汗。
他的孫子從湖邊摘了一片荷葉裝了清水送過來,小小的人兒女乃聲女乃氣地說︰「爺爺,喝水。」
「您孫子真乖。」布衣公子看著祖孫兩人的相處,不由得稱贊一句。
「這位公子,你也坐著歇歇吧,前面是華嚴湖,大家都在湖邊休息了,我們一時半刻是走不了的。」老人家模著孫子的小腦袋笑著說。
「是嗎?」他看看四周,拿著各種供品的香客們或坐或靠,早把細窄的山路擠得水泄不通。
南岳雖然不像華山那樣筆直陡峭,險象環生,但是山勢如飛,攀登也實在不易。
他無奈地笑了下,找了個干淨的地方坐下來。
初春的山上景色極美,不知名的小野花重重迭迭地開在草地上,就像是在大地上繡了一塊美麗的毯子,那毯子沿著山勢斜飛而下,彷佛這青翠沒有盡頭。
山間有著若隱若現的薄霧,才一會兒工夫,那霧氣便欺了下來,將人籠罩其中,坐得近的人還能看到個大概,坐得遠的人只剩下蒙朧的影子。
「起霧嘍,大家小心。」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麼一句話,這些早有經驗的香客們便掏出已經準備好的紅色布巾系在身上。
「這位公子,你沒有準備紅布嗎,等會霧氣更濃,只有紅色才能讓人看到你。」
坐在台階對面的老人家與小孩已經看不清楚了,只有身邊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書生,正一臉好心地對著他說道。
他是第一次到這來,怎麼會知道這山中雲霧如此之盛,大白天的說來就來,讓人來不及防備。
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準備。
「這樣好了,如果兄台不嫌棄,我的紅布分你一半吧。」雲霧之中,書生的五官也越加模糊,他的穿著打扮看來就是一個普通的書生,背著考生們常背的書架子,一塊小小的遮陽布篷往前伸了出來,遮在他的頭頂上。
他說話的聲音很好听,清脆之中帶著一絲沉靜味道,雖談不上鏗鏘有力,但能算得上是溫潤動听。
一片霧茫茫中,只听到清脆的裂帛之聲,接著一只清瘦的手拿著一塊紅布伸到他的眼前。
「你拿著吧,雲海落在此處,一時半刻是不會散的。」
他伸手接過,看見遞在眼前的手指上還殘留著墨跡,看樣子真的是個讀書人。
「謝謝這位兄台,今日滴水之恩,來日涌泉相報。」
「這麼客氣做什麼,施恩不言謝。對了,你也是趕著觀音生日來上香的嗎?」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
白霧茫茫中,布衣公子只看見一個修長的影子在自己眼前晃動。
「找我就好了,我是山上書院的夫子,這衡山之上的僧人道士、學生夫子沒有一個是我不認識的。」
布衣公子伸手將紅布綁到自己的右手臂上,「原來兄台還是一位教書先生,恕在下眼拙,未能認得。」
「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上次科舉未中,只好上山當夫子,實在是不好意思,哈哈。」爽朗的聲音在雲霧之中飄蕩而來。
「世上之路如此之多,兄台不必太過在意。」
「你講話,我喜歡。」人影像是突然竄到了他眼前。
那張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臉突然平空出現在眼前,讓他不禁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書生長得相當不起眼,不過笑起來的時候那普通的面容卻會突然生動起來,甚至到了有點好看的地步。
「哇,近看賢弟,越發覺得賢弟真是天人之姿,不如這樣,就讓我來做你的向導吧。」
「那怎麼行。兄台……」他的話突然停住了。四周霧氣正一點一點的散去,陽光穿過霧氣照在眼前書生的臉上,只見他微彎的眼楮正看著自己。
布衣公子臉上的表情瞬間凝住了,何止是表情,他覺得那一刻自己的氣息似乎也都凝結住了。他的眼楮、他的眼楮!居然是……
「前面擋路的人滾開,縣令夫人的轎子來了!」遠遠便傳來一聲暴喝。
台階上坐著的香客們紛紛騷動起來,此時雲霧猶未散盡,大家的視線仍舊不明,四周一陣推擠。
此時山路上險象環生、一片慌亂,只見一頂紅色轎子在四個健步如飛的轎夫抬舉下,急步向他們走來。有幾個惡奴跑在轎子前頭,正揮著鞭子驅趕山路上的香客們。
「真是過分!不就是為了趕吉時嗎?」書生一邊恨聲說道,一邊伸手拉住正欲向前主事的布衣公子,「你是外地人,不知道這官爺的厲害。」
「哼,什麼官爺!我還沒……」他才剛開口,就听到身邊的書生大叫一聲。
「那個小孩……」
他定楮一看,只見剛剛與自己說話的老人家與小孩正被人群推擠著,特別是那個孩子,他大概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正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楮,和他爺爺兩人踉蹌地向路邊滑去。
「那後面是山崖!」書生又叫了一句。
就在此時,那官夫人的轎子也來到了眼前,一時之間行人紛紛走避,場面越加混亂。
轎子像陣風一樣從眼前刮了過去,眨眼之間,那個小孩已經被擠倒在地,眼看就要掉到路邊的山崖下了。
書生見狀就要向前沖,誰知布衣公子的速度更快。他像生了翅膀一樣,輕輕一躍就跳過山路,手中銀光一閃,不知道什麼東西從袖中飛出,纏住了小孩,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露水讓地面變得又濕又滑,那孩子一轉眼就消失在眾人視線里。
在所有人的尖叫聲中,布衣公子也跟著孩子一起消失在崖邊。
「賢弟啊!」伴著一聲大叫,大家眼楮一花,又有一個青色身影跟著跳了下去。
***獨家制作***bbs.***
現在是什麼情況?!
扮成布衣公子的朱芙蓉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那個人跑出來做什麼?搞得自己狼狽地吊在半空中,上不能下也不能。
「別怕,我一定會救你上去的。」
听到這種正氣凜然、英雄氣概的話,她更確定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說法。
這個男人是白痴嗎?以她的本事,救下面那個嚇暈了的小孩根本就是小事一樁,她只需將情牽一線吊到哪棵樹上,再將小孩拉到身邊,用輕功蹬上去就行了。
可是現在呢?!
她一只手隔著線拉著小孩,另一只手被這個人抓著,而且抓得死緊,讓她整個人被吊在那里,有力也使不上。
「賢弟……我……我不會松手的……」
「你別說話,听我說。你松手,我先將孩子扔給你,然後我再想辦法把你們弄上去!」
「不……不行……我怎麼能……讓你犧牲……」
這個蠢貨!她有說過要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嗎?
「你放手!」看他那慘白的臉色就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再不放的話,難保三人不會一起到底下去做冤魂?!
「我……不……放……」
「不放也要放,你給我接著。」她手腕一抖,甩動情牽一線將小孩向上扔去。
「我不……」尖叫聲中,書生到底還是松開了手。
身邊的景色變成一條條直線,朱芙蓉正在下墜中。她沒有听到大人與小孩的尖叫聲,看來他應該是成功接住那孩子了。接下來就是施展輕功把他們給弄上去。
她手腕輕抬,正準備再度使出情牽一線……
「啊──」
忽聞頭頂傳來一聲慘叫,一個巨大黑影分開雲霧像巨石一樣朝她壓來。
「賢弟,我來救你了。」
他真的是個白痴!
她在被這個發出顫抖叫喊的「賢兄」一頭撞在身上,兩個人一起向山崖下摔去之時,心中不禁暗暗咒罵道。
***獨家制作***bbs.***
初春時分的山上氣候濕冷,這種時候,任誰從山崖上掉落到崖底的水潭中,全身濕透還通體發寒地爬出來,都不太可能會有好臉色吧。
尤其當這個始作俑者還緊緊抱著你,用無比聒噪的聲音在你耳邊叫喊著,「賢弟,我說過我會救你的。這崖底有寒潭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算好了方向掉在水潭之中,我們果然什麼事也沒有。」
「你先放手好不好?」
「賢弟,我有責任將你帶到岸上。」
「我會游泳。」
「可是……」他抓住朱芙蓉的衣襟,一臉羞澀地說︰「我會害怕。」
雖然她一向心狠手辣但卻從不濫殺無辜,可是這一次她的耐心簡直用到了極限。先不說這個人有著一雙令她深惡痛絕的眸子,光他的行為愚不可及就讓她不得不抓狂,如果一個人太蠢也可以作為他該死的理由,那麼她真的很想一刀殺了他。
兩個人經過好一番折騰才終于從潭中爬回岸上。
朱芙蓉正想著是不是該生一堆火先把自己弄干再說,書生又開口了。
「賢弟,你先把濕衣服月兌下來,咳咳,為兄的去找點柴火來。」
「你管好你自己吧!」
「那怎麼行,咳咳,怎麼看我也年長你幾歲,自然是我……咳咳……」
「你要做什麼?」她發現這個人又黏了過來,一雙手還伸到她胸前。
「賢弟,咳咳,你手腳一定凍僵了吧!我來幫你月兌衣服,濕衣服穿在身上會讓風寒入侵……」他說著雙手便將朱芙蓉的外衣向外一掀,「你……你……你……」
啪的一聲,一個清脆的耳光呼在他臉上,總算終結了他的喋喋不休。
***獨家制作***bbs.***
山谷之中始終籠罩著一層霧氣,像仙子的輕紗衣裙遺忘了一片掉在這里,讓整個山谷靜寂無聲又帶著一絲神秘氣息。
抬頭看,只能望見濃重的霧氣遮天蔽日,讓這山谷好像絕塵獨立于世間。
潭邊點燃了兩堆火,中間用樹枝撐著一件外衣隔開,兩人隔簾而坐,默不作聲。一個是不想說話,另一個是開不了口。
只見書生哼哼唧唧地抱著自己的臉頰,他的右半邊臉被草藥糊住了,其衣冠不整、狼狽不堪的樣子讓人既好氣又好笑。
「書呆子,你沒被我打傷吧。」朱芙蓉透過縫隙看著這個大男人抱著膝蓋,在火堆邊縮成一團的可憐兮兮模樣,終于忍不住問道。
「女俠饒命!小生不知道……」他口齒不清地解釋。這一次別說他那熱情過頭的表現不見,就連正眼看她的勇氣都沒有了。
「小生知錯了,男女授受不親,小生剛剛逾矩了,小生愧對聖賢。」他依然低著頭,縮著身體,「小生的書都白讀了。」
她搖搖頭。「你讀了那麼多書,難道不懂不知者無罪嗎?」
「女俠,妳不殺我了?」他轉過頭來,半張臉還糊著他自摘的草藥,另外半邊臉也是藥汁污濁,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有說過要殺你嗎?衣服烤干了就起來帶路,你既然知道這崖下有山潭,必然也知道如何出谷吧。」她站起身來,將身上的衣服拉整齊。她哪有時間在這里閑閑地烤火。
「女俠饒命!」書生像听到了什麼可怕的話一樣,縮到離她老遠的地方。
「你又怎麼了,不會是摔壞了腦子連路都想不起來了吧。」
「比這個還要糟。」
「嗯?!」她皺眉看著男子縮成一團。
「那條出山谷的路,去年因為下大雨山洪爆發,所以……」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將自己縮成一顆球似的。
「你是說我們被困在這里了?!」朱芙蓉高聲驚呼。她突然想起命理之學當中有災星一說,這麼看來,這個人不但頭腦愚蠢、行為離譜、樣子可惡、眼楮可憎,簡直就是一顆在她身邊閃閃發光的大災星。
「我也不想啊。女俠,我想等霧散了,上頭的人會來救我們的。」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她仰起頭看著山谷上的那一方天空。從谷底看過去,山谷上方仍是一片密密實實的白霧,根本就看不到崖頂,「要是他們認為我們從那里摔下來必死無疑了呢?」
「這個……不過還好那小孩沒事。」他抬起頭說道,「那女俠妳說該怎麼辦?」
朱芙蓉舉目沿著山壁看上去,這峭壁之上長滿了樹木長藤,雖然看起來山勢險惡,但是應該可以攀援而上。
「爬上去。」
「爬上去?!」書生驚訝地站起身來,瞪圓了一雙眼楮,看著面前刀削似的絕壁,「這要怎麼爬?」
「哼,我當然爬得上去,只不過你……」她半瞇著眼看著一臉都是草藥渣的書生,難道那一巴掌當真如此厲害,竟將他弄成這副鬼樣子?
「女俠不必管小生,小生自會想辦法,反正女俠上去了,他們就知道這谷底有人,一定會來救我的。」他站在一邊,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說。
「那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怎麼辦?這谷底沒得吃沒得喝,晚上又冷得要死。」
「女俠不必為我擔心。古人有雲,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必成大器。」
朱芙蓉看到他搖頭晃腦的迂儒夫子樣,恨不得再給他補上一個耳光,好讓他清醒清醒。
只是,她抬起手看到手上還系著他給的那半塊紅布,當下心頭激蕩。也許這個人是迂腐了點,蠢笨了點,但他的確是世上少見的爛好人。
他正對著她傻笑,平凡的面容因為那笑容而變得有些燦爛。
他明明就長得比她高大,可是現在這副狼狽卻又帶著孩子氣的模樣,卻讓人不得不想要對他好一點。
「算了,還是在這里等人來救吧,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她坐回火堆旁,「我打你,痛嗎?」
「不痛。」他小聲地回了一句。
「說謊。」她白了他一眼。
「小生不敢,小生、小生……」他說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不住地偷偷看她,「被女俠這麼漂亮的人打,小生不敢說痛。」
他這算出言調戲嗎?!朱芙蓉刷地站了起來。「你是不是又皮癢了!」
「女俠饒命!」剛剛挺直了的身體又縮成圓球,「小生只是不由自主,心直口快,實話實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長得很漂亮?」她看著他,覺得他的反應有點好笑。
「我……我從沒見過比女俠更漂亮的人了,就連廟里的觀音像也比不過女俠。」
「算你有眼光。」她再怎樣也是一個女孩子,被男人稱贊漂亮,還是會覺得很高興。
「我可以請問女俠的芳名嗎?」他閃爍其辭地開了口,「我這輩子還沒有和武林人士說過話呢。」
她清亮的眼楮黯了一下。自己怎麼能將真名和身分告訴他,想了一下于是說道︰「我姓容,你就叫我涉江吧。」
「容涉江,涉江采芙蓉,所思在遠道。」他幽幽地念道︰「好美的名字,和姑娘一樣美。」
「那你呢?」朱芙蓉伸出手撥旺了火,「你叫什麼名字?」
「小生姓安,名有曇。」
「安有曇,你的名字挺有趣的。」
「是啊,我的母親是夷人,她生我的時候夢到了曇花,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夷人?你有夷人的血統?」朱芙蓉這才仔細地端詳安有曇,傳聞夷人膚色白皙,姿容秀美,她早就很想瞧上一瞧,可是如今見到他,卻是失望得很。
「只是一半而已,我父親是四處行走的郎中,一日在湘西的苗寨邂逅了我母親,後來就留在那里了。不過呢,他一心要我走出苗寨,回到漢人的世界闖蕩。」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洋溢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更加閃亮迷人。
「那麼你的眼楮……」
「容女俠妳看出來了,這是夷人的特點啊,眸色會比漢人淺上幾分,听說有些地方還有藍眸與綠眸的夷人呢?」
「的確,海外也有各色眸子的人。」她突然接了一句。
「真的嗎?從前看書上說,天圓地方。可沒想到原來這世界如此之大,真想出去看看啊。」安有曇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枯枝,火光順勢大起,又烈烈地燒了起來,「只是我沒什麼本事,只好過著這種待在山里教書的日子。」
濃霧沉重地壓了下來,好像沒有散去的時候。火早就並作一堆了,火光照耀的地方,彷佛自成一片天地。這天地里一片寂靜,只是那霧氣又為這寂靜帶來了一片詭謐。
朱芙蓉靜靜地坐在火邊,稍縱即逝的時間在此刻卻像是停止了一般。她有多久沒有這種平靜空明的感覺了。
朦朧之間,她忘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只感到此時白霧茫茫,樹葉沙沙作響。這一切都讓她覺得空靈縹緲,再也不想回到凡塵俗世,過那血雨腥風的生活。
「出世的人羨慕人世的繁華,人世的人又心儀于出世的寧靜,你說,我們是出世好還是人世好?」她輕輕舒展了子,說道。
「各有各的好,飛鳥在天空飛翔又豈能明白游魚在水中的悠然自得呢?」安有曇微微一笑。
兩個人按著又是一陣沉默。
大概是起霧又同在谷中的關系,兩人雖然隔火而坐,但卻彌漫著一股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依賴氣息。
朱芙蓉從沒有這種奇特的經驗,在白霧茫茫中的山谷里,與一個普通到不行的男人單獨相處,這種感覺雖然談不上心曠神怡,但至少輕松自在。
時間似乎靜止了,這樣靜默的空氣,會讓人忘記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一個人最基本的溫飽問題。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兩個人的肚子不約而同發出陣陣月復鳴聲。
他們對視一眼,她看到安有曇涂著草藥的臉上,有著極力隱忍笑意,因此也覺得十分好笑。
「你餓了吧?」她故意問了一句。
「嗯。」他輕輕地答了一聲,然後垂下腦袋,「我本來帶了干糧的,可惜包袱已經不見了。」
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她身邊,說話做事透著七分傻氣三分呆氣,可是只要看到他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卻又會產生這個人並非表面看來這麼單純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有著一雙和那個人一樣的眸子,才會讓自己有這樣的錯覺吧。
朱芙蓉暗忖著也許是自己太過謹慎,看到同色眼眸之人,心中都會泛起一陣異樣。
看來那日之事給她留下的刺激過于強烈,所以才到現在還無法完全釋懷。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她故意露出為難的樣子,「你不是在山中長大的人嗎?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麼做?」
「我……我……」只見他低頭像蚊子叫一樣地輕喃幾聲,隨即像從哪里得到勇氣一樣,突然從地上跳了起來,「女俠稍候,我去抓魚。」
只見他將長長的衣衫下襬扎了起來,手腳俐落地折了一根樹枝,將其中一端在石頭上磨了磨,做成魚叉的模樣,然後一腳高一腳低地向他們先前落下的深潭走去。
「書呆子,你行不行啊?」她看到他那副搖搖晃晃、腳步踉蹌的樣子,心中不禁涌上了關切之情,畢竟他們現在也算是患難之交嘛。
「妳別看我這樣,小時候我還曾經做過孩子王,這些下河抓魚、上山打獵的事還難不倒我。」他溫潤的嗓音從霧中傳了過來。
朱芙蓉不禁想,此人最大的優點就是長了一把好聲音吧,就像山谷中靜靜流淌的溪水,不帶一點紅塵混濁的味道。
再過一會兒,就連他的聲音也听不到了。此時霧氣越發濃重,她只覺得伸出手去,好像就連五指也快看不到了。
她連忙將火堆撥得更旺,但這點火光似乎也無法驅散霧氣所帶來的陰郁與潮濕。
「書呆子,書呆子,你走到哪里去了?」她站起身,原本放松的神經突然緊繃起來,這個山谷雖然碧草萋萋,風光優美,但這陣霧來得太濃、太久,讓人總是看不清周遭的一切,這種與世隔絕的感覺讓她不禁心生恐懼。
真是可笑,她連身處漫天風沙、血雨腥風的地方都沒有皺過一下眉頭,怎麼反倒怕這靜到詭異的地方?
她向著安有曇走去的方向模索前進,這才發現在濃霧中行走的感覺用恐懼兩字還不足以形容。
那種放眼所及完全看不到一點事物,只能看見腳下那一小塊地方的處境,讓她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
前面有什麼?身邊是什麼?全然無法掌握,她甚至害怕有什麼東西會從這濃濃的白霧之中跳出來,狠狠地對著自己咬上一口。
「安有……啊!」朱芙蓉被突然從霧中伸出的手嚇了一大跳。
那沾著墨跡的手,以長草做成繩子拎著兩條魚,手的主人一臉茫然地從霧中看著她,淡色的眼眸嵌在極平凡的臉上,閃著朦朧迷離的光芒。
「妳怎麼了?」安有曇問。
「我怎麼了?你走路怎麼沒聲音啊,這樣突然竄出來很嚇人耶!」她左手握緊了拳頭,方才只差那麼一點,她手中的情牽一線就要毫不猶豫地射出去了。
「我沒有走路啊,我剛剛就在這里串魚,听到妳的腳步聲,怕妳看不清楚掉到潭里,所以才……」
看到他又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樣子,她原本焦急與懷疑的心情才稍稍平復了一點。「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不過,這山中的霧氣為何這樣濃啊?」
「女俠有所不知,這南岳山本來就是以雲霧著名,山上盛產一種茶叫做雲霧茶,雲滋霧養,味道極清,是茶中極品呢!」
「還有這種事?」
「嗯,有時候雲霧極盛,好像老天爺遺忘了一朵雲在這里。」
「忘記讓它回到天上了。」朱芙蓉對他笑了笑,這才發現他已經洗淨了臉上的草藥,露出一張毫無特色的臉來。如果不是他說話的聲音很好听,又長了一雙詭異的琥珀色雙眸,恐怕混在人群里就是丟在大街上誰也認不出來。
「所以我們現在都陷在雲里了,容女俠,妳想不想嘗嘗這雲中仙境出產的魚?」
「安有曇,這魚可有什麼動听的名字?」
「就叫它雲霧魚好不好?」
她看向他手中拎著的那兩條魚,魚身銀白圓潤,的確像兩朵小小白雲。「沒想到這雲霧魚原本長在這縹緲的仙境中,現在卻可憐地成了我們這些凡人的口月復之物,這樣算不算暴殄天物?」朱芙蓉打趣道。
「落在我的口中是,落在容女俠口中就不是了。」他好像在說什麼不得了的話一樣,臉上竟浮著一層淺淺的紅暈。
真是奇怪,平時一個大男人若在她面前露出這種忸忸怩怩的模樣,她早就不耐煩地一個耳刮子賞過去了,可現在,她居然破天荒地覺得他臉紅低頭的樣子很可愛,讓她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天仙下凡,所以吃這魚不算是辱沒牠嘍!」
「是。」
「哼。」她雙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那好,既然你自己承認不配,那這兩條魚都歸我了。」
她伸出手,把那兩條魚全都搶了過來,魚兒在空中徒勞地甩著尾巴,可憐兮兮地掙扎著,一如安有曇可憐兮兮的眼神。
「怎麼,你不願意?」她偏著頭看他,將手中的魚晃了晃。
「我沒有。」
他極力掩飾著自己吞口水的動作,讓她見狀又是一陣發笑。
「我再去抓就有魚了。」他一說完,抬腿就要住潭邊方向走去。
「你別去。」朱芙蓉沒想到他的動作如此迅速,頃刻間便消失在雲霧里。
她僵立在原處,咬著下唇,難以啟齒承認,其實這歷久不散的茫茫大霧讓她害怕,她不想一個人待著。
「書呆子,書呆子,回答我。」她大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