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江南畫家,以梅聞名。
愛中梅林如海,景色如畫。許多人慕名而來,只盼能見梅如煙雨的盛景。在寒冬時節,畫家賞梅盛況可媲美夏日西湖觀荷。
只是梅花本是清寂之物,便是有再多的視線,也只會獨自開放,無心解語。
畫家總管姓白,他的老婆大家都喚她白嬸,她嗓門之大可比河東之獅,但鄉下人家淳樸老實,倒也刻薄不起來。
「燈芯!燈芯──」白嬸在院中喊了幾聲,沒人答應就悻悻然進屋去了,「死丫頭,跑哪里去了?」
白嬸的女兒白燈芯正從畫府門口的石獅後面賊頭賊腦地伸出頭來,俏皮的小辮子晃來晃去。她滿心期待地盯著從府里進進出出的人,但她的神情從神采奕奕一直盯到有氣無力。
在無數次哀嘆之後,她忍不住懷疑起來。「小皎,妳家公子真的會從這里經過嗎?」
「會的會的,我還會不知道嗎?他可是我家公子。」
白燈芯回過頭看到小皎蹲在身後啃那串半天也不見少一顆的糖葫蘆,她不禁生起悶氣來。「有什麼好吃的?妳說他不會臨時改變主意不出門了吧?」
等到腰酸背痛卻見不上他一面,白燈芯哭喪著一張秀麗的小臉,失望地跌坐在地上。
小皎為難地看看糖葫蘆又看看她,趕緊把糖葫蘆藏到身後。
「不會的,文公子跟他三天前就約好了的。」
「妳怎麼這麼笨啊?三天前就約好了,妳怎不先弄清楚時辰……」否則她何必要浪費一天時間在這里。
白燈芯看小皎不回話,她不依地拉扯她的袖口。「他要是不出門怎麼辦?他要是從側門出去……」
小皎本來就彎著腰,被白燈芯一拉扯立時重心不穩結結實實壓在她身上。
白燈芯被壓得淚眼汪汪,只等小皎良心發現趕快讓開。
「公……公子……」
「對啊!妳快點起來,我還要等妳家公子!」白燈芯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小皎卻一點想動的意思都沒有。
「妳在做什麼?」
白燈芯抬起頭,意外望入一雙清靈的眼眸,她立時屏住呼吸。那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眸,黑白分明、清澈溫暖,總是習慣性的把視線投得很遠,像霧里看花。
真是……很漂亮呢!三公子的眉、眼、唇,柔軟的如同繪在錦緞上。
「妳怎麼不起來?」他輕柔的聲音像在風中綻開的花朵,帶著顫抖的嘆息傳入耳中。
白燈芯正想說些什麼,小皎卻從她身上爬起來回話︰「公子,我正要去買東西。」
「嗯。」他不在意的回應。
意識到三公子是在跟小皎說話,根本沒發現她的存在,白燈芯落寞的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
小皎注意到她的失落,趕忙拉了她一把,讓三公子能清楚把她映入眼中。
「妳是……」畫家三公子畫靈犀還是一臉茫然,把白燈芯好不容易積起的些許期待擊了個粉碎。
他看著白燈芯臉色大變,有些奇怪。「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小皎在旁邊著急說道︰「她是白總管的女兒白燈芯,公子你見過的。」
「我很難記住陌生人。」畫靈犀看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便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會記得。」
畫靈犀的手很白,並不很溫暖,但縴細而柔軟,舒服得很。他明明那麼瘦,連肉也沒有多少,卻給白燈芯一種柔若無骨的感覺。
白燈芯的臉頰微紅,只是點頭。
「我還有事,先走了。」畫靈犀松開手,然後微笑離開。
白燈芯忍不住想拉住他的手,卻抓了個空。她目送著畫靈犀白衣縴瘦的身形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嘆了一口氣。「他不記得我。」
小皎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妳也知道公子從來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
「他總是不記得我。」
白燈芯的聲音有些許落寞,眸光哀怨。她好不甘心!
她知道自己的長相不是美艷傾城,但也並不難看。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在人群中被比下去。但畫靈犀的不記得,總能讓她滿滿的自信如被風化的危樓,搖搖欲墜。
「小皎,我很難看嗎?」
「當然不是。」小皎猛搖頭。「如果妳不漂亮,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來跟妳提親,妳長得跟……跟四小姐也差不多了。」
白燈芯知道在小皎眼中畫家四小姐畫意,是最完美出色的女子,小皎拿來她與四小姐比較已經很看得起她了。
「提親有什麼用!他們算什麼東西?」白燈芯嫌惡地說。
小皎皺起眉,「他們又沒有得罪妳。」
白燈芯揮揮手不想多說。
「我回去了。」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那些人是沒有得罪她,但讓她不開心。如果世上沒有男子喜歡她的話,她也認了。可為什麼只有畫靈犀從來不欣賞,她眼里映的、心中想的都只有他呀!
她無數次在心中喚著畫靈犀的名字,每喚一次都覺得心中滿是感動。她以為想著他會是很傷心的事,但那一雙淡淡溫暖的眼眸,那麼七巧玲瓏的名字,除了感動還是感動。
白燈芯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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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雖然不在畫府內,但也離得不遠。到了冬天,白燈芯坐在二樓閨房里還能看到畫府院中的白梅,以及在白梅間仰望的畫靈犀。
「燈芯,妳爹找妳有事!」白嬸的聲音打斷了白燈芯的思緒。
白燈芯吐了一口氣,她決定下次再接再厲。
她振作精神伸了一個懶腰。「娘,能吃飯了沒有?我餓了。」
「死丫頭,跑出去瘋了一整天,餓了才知道……」
白燈芯搔著頭哈哈一笑,頓時覺得心情好了不少。娘的嘮叨聲听起來可愛得很。不過大概在半個時辰後,她的心情又跌回谷底,而且有一種暗無天日的感覺。
「哈哈哈!小王爺來提親!燈芯,我的好閨女,妳以後就是小王妃了,我們跟著妳也能好好享享清福……」白總管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喜悅。身為人父,家中有女初長成,分不清是欣喜多一些還是傷感多一些。
但他的感慨顯然早了些,他家這個女兒根本就不配合。
「爹,你不是這樣答應他了吧?」
「這倒沒有,但對方是小王爺……」
「小王爺又怎麼樣?我是不會喜歡他的!」白燈芯連撒嬌帶耍賴的,只想把這件荒唐事早點結束掉。也不知是哪個王爺,偏要攪亂這一池春水。
「爹!我又不是沒人要,有必要嫁給一個連面也沒有見過的人嗎?你去把這門親事給回了,我好歹也要嫁個自己喜歡的人才行!」
「可人家是小王爺……」
「小王爺又怎麼了?搞不好下回是太子來提親呢!」白燈芯火一上來,昧起良心胡說八道,她哪里會把什麼小王爺放在眼里。「爹,我雖然不是大家閨秀或是千金小姐,但我選擇喜歡的人成親的權利總該有吧?我不奢望嫁給名門望族,只有嫁給我自己選的人,我才會幸福。什麼小王爺,甚至是皇子、太子,我全部不希罕!」
白總管一陣瞠目結舌,站起身來欲言又止。
「爹──」白燈芯撒嬌著。
白總管嘆了口氣,「妳也別回絕得這麼快啊!好歹見見小王爺的人再拒絕他也不遲……」
「爹,你疼我就听我的吧!」
白總管一邊搖頭一邊走出去。「好吧好吧!妳這孩子別後悔才好。」
白燈芯把門關上,靠在門後,臉上這才露出驚慌的表情。如果爹娘真的答應下來,教她如何自處?又能如何自處呢?
其實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也是萬萬不會說的。她不奢望名門望族,卻奢望著江南畫家,奢望著畫靈犀。
她多麼喜歡他,多麼願意跟他在一起,但這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他的眼中根本從來沒有她的存在。
白燈芯在梳妝台前端坐著,鏡中的容顏再熟悉不過,靈動俏麗。
如果他能看她一眼該有多好……
從窗口望出去便是畫府樓閣,那重重樓閣里有一幢是他的,離前廳很遠,坐落在清靜的後院。
那座樓閣叫作「心無」,沒什麼典故,是畫靈犀自己隨意取的,也不知有什麼涵義。
也許畫靈犀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他對紅塵世事從來不放在心上;對她也是如此。
白燈芯想起那雙柔弱無骨、白皙的手,白得很漂亮剔透,卻並不是蒼白;蒼白的手沒有那麼漂亮。
她若是生在其他的人家,也就不會這樣偷偷地看他。即使爹娘再疼她、再寵她,也不會跨越幾十年的主僕意識。她可以喜歡王孫,可以喜歡乞丐,但愛上自家公子──是禁忌!
白燈芯覺得好累,但她心中有一個堅定的信念︰畫靈犀是對她很好很好的。她不知道這個信念從何而來,但給了她無限的勇氣和對畫靈犀的無盡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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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總管透過畫家老爺推了燕王府的親事,總算是息事寧人。
只是白燈芯一刻也不得閑,這天她又約了小皎在茶館見面,探听畫靈犀的消息。
「燈芯,妳對公子真的好痴情哦!」
白燈芯正努力解決店小二送上來的糕點,她口齒不清地道︰「我不是為了他。」
小皎手中也拿著糕點,但她既不放下也不放進口中,只是呆呆地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妳是為了你們的將來,這我理解。」
白燈芯听了噎住,差點喘不過氣來,她拿過杯子灌了好幾口水才不至于死于非命。「小皎!妳听清楚沒有?我不是為了他不是為了他不是為了他!」
她大喝之下,小皎是回過神了,但茶館里的其他人也一齊朝她看過來。
她環顧四周,尷尬地壓低聲音︰「我又沒見過那個什麼小王爺,怎麼能嫁給他?」
「但人家畢竟是小王爺嘛!拒婚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小皎欽佩地兩眼發光。
白燈芯嘆了一口氣。一直以來,她都是透過小皎來探知畫靈犀的事,所以小皎也是對這段感情唯一知情的人,但她絕對不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
「燈芯,如果只是沒有見過面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很好解決的。」小皎突然轉了一副正經八百的口吻。「去見他呀!」
「見他做什麼?反正又不可能。」白燈芯敬謝不敏地搖搖頭,很沒興趣。
「不見怎麼知道不可能呢?也許這位小王爺是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呢?錯過了多可惜。妳難道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白燈芯緊緊盯著小皎,直盯得她心虛垂下頭去才開口︰「妳認為妳家公子不好嗎?」
「當然好!三公子……當然好。」
白燈芯听她這麼說便笑了笑,好心情地伸伸懶腰。「那還理小王爺做什麼?」
就算小王爺是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跟她又有什麼關系?她心里早就有人,又怎麼容得下第二個人?
小皎點點頭想想也對,如果白燈芯看上了那個什麼玉樹臨風的小王爺,那她家三公子怎麼辦?她心里有了這個念頭,就這麼認定了,她忘了有多少名門閨秀眼巴巴盯著畫靈犀。
「燈芯,三公子不久要出遠門。」
「什麼?他要出遠門?去哪里?要去多久?」白燈芯好吃驚。
她怎麼能不吃驚。她從來沒有見過畫靈犀去過稍遠的地方。雖然畫家生意做得很大,但通常都是大公子畫酬月和主事樓半琴在負責,哪里需要畫靈犀出門。
白燈芯曾因此問過小皎,懷疑畫家虧待了畫靈犀。但小皎說畫家的人對畫靈犀好得很,只是他的身體不好,不宜外出。
白燈芯不待小皎答話又很快問道︰「他不是身體不好?怎麼能出遠門?」
「我怎麼知道,我雖是三公子的貼身丫鬟,但公子向來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有我沒我根本沒什麼差別,我能知道些什麼事。」不然她以為自己為什麼可以跟她坐在茶館里聊天?小皎埋怨著,顯然已經不平了很久。她是三公子身邊唯一的丫鬟,但她從來不知道自家公子在想些什麼。
「那他身體不好是生了什麼病?這妳該知道吧?」白燈芯記得在很久之前也問過,只不過似乎沒有什麼大問題,事隔太久也就忘了小皎是怎麼回答的。
小皎環顧四周,見別人都在聊自己的,根本沒人注意到這邊的談話,才松了一口氣。這畢竟是畫家私事,不足為外人道。白燈芯雖然是白總管的女兒,但她未入畫府便不是畫家之人。
若讓人知道她對外人胡說,她免不了要受罰的。
白燈芯見她這麼謹慎的模樣甚是好笑。「妳以前就告訴過我,多說一次也沒什麼差別。」
「老爺和大公子請大夫來看病時都趕我出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公子平時蒼白瘦弱,也沒什麼大病。听說……」小皎停了一下搖頭,「那些傳言當然不可信,公子連武功都不會……」
「听說什麼?」白燈芯偏要探個明白。
「听說公子以前受過很重的內傷,傷及內腑弄壞了身體,一直不見好轉。」
白燈芯「哦」了一聲。她自己武功不弱,知道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是畫靈犀的話就太奇怪了。
小皎見她低頭思索,放柔聲音說︰「不過那是下人們的謠傳,當真不得。我進畫府時公子還不滿十歲,那時他身體就不好了。哪有那麼小就受內傷的,也不會有人會對一個孩子下毒手吧?這實在是胡說!」
「小皎,他這次出門是不是帶了樓主事一起去?」畫府里除了大公子畫酬月,就數樓半琴武功最好。畫靈犀體弱,出門自然會帶著他。
「是啊。」
「妳跟他說說看,讓我混進隊伍里。」白燈芯眉兒一彎,唇角一勾,笑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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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坐在城內最奢華的酒樓「樓上樓」雅室的畫家三公子畫靈犀,冷不防地起了一陣惡寒,臉色變得茫然。
「沒事吧?」身邊的男子關切地按著他的肩。
畫靈犀展眉微微一笑,推開桌上的酒杯,無奈搖頭。「果然是沾不得酒,全身發冷。」話雖是這麼說,但他神色卻正常,不像是哪里有不適。
「要回去嗎?」男子濃眉大眼,一身富貴,與畫靈犀細眉秀目的清雅文弱樣反差甚大。但這兩人卻像是多年好友,相處融洽,若不是身在雅室,定會惹來不少好事之徒的目光。
「也好,你托我辦的事,我不會懈怠的,你大可放心就是。」畫靈犀喝上一口茶潤潤喉,有些漫不經心地站起來。
男子笑笑道︰「我放心不下的是你,若不是想借畫府名聲掩人耳目,也不該讓你跑這一趟。你啊,從來不注意身體……」
「可以走了嗎?」
男子見畫靈犀笑如清風和日,煞是漂亮,但卻一點沒有听他講話的意思,不由得笑嘆道︰「你也實在奇怪得很。」
認識許多年,畫靈犀一直是這副「天下太平」的樣子,一成不變。這次之事非常凶險,要是有其他方法,也不忍勞他遠行。
畫靈犀笑笑,一個人靜悄悄地繞過屏風。雅室的門被男子的手下推開敞開著,眼前滿是酒客,有文人雅士,也有地痞酒徒,神態各異,恰似人世百態。只不過畫靈犀負手而立,將視線投得太遠,以致沒注意看眼前景象。
白燈芯曾說,誰也入不了他的眼。但他並不是驕傲,也不是清高,只不過他對一切都太不在乎。
「靈犀──」男子從後面拍拍他消瘦單薄的肩背,在耳邊輕聲問︰「真的不需要我找人幫你嗎?」
「你是不放心要找人監視我?」畫靈犀頭也不回,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走。
男子哈哈一笑,當他在說笑話。
畫靈犀走得並不快,一步一步扶著欄桿而下。當他走到樓下時才回過頭,懶懶地笑著。「你派的人太顯眼了。」
男子點點頭,表示知道。這點他也明白,但讓畫靈犀一個人去,實在也放心不下。也許只能希望上天憐憫他一片苦心,讓事情順順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