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文注視著立在他面前的這個恬淡女子,所有想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
她問︰「你找我有事?」
他不開口,直直地盯著她的臉。她被他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別開臉,「我正在上課。如果不是急事的話,你們在院外那家咖啡廳等我。二十分鐘後我去找你們。」說完推門進教室,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
蘇亦文還沉浸在見到林儀汐的情緒中,一動不動。何平湊上來拉他,「老大,我們先走吧。別妨礙她。」
他們選了靠窗的座位。何平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老大,她好像沒什麼變化啊。」
可他看出她有變化。她比從前更瘦,比從前更不愛說話。課上的她臉上有他從未注意過的投入的笑容,舉手投足間有一股自信流露。二十八歲的她仿佛瞬間走過歲月,時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老化的痕跡。她仍是那樣年輕。那是個花一樣的女子啊。
她來了。外面穿著一件淡黃色的大衣,左手提著一個同色的手袋,不緊不慢地向他們走來。一如六年前的那個春日她慢慢地走向他們。蘇亦文立即站起來,招手示意他們的位置。
卻有人攔在半路。侍者阿斯趕在他前面同她打招呼︰「林小姐,今天要喝什麼呢?同往常一樣?」
阿斯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大男生,長得高高帥帥的,笑起來一臉陽光。她每每抗拒不了他年輕燦爛的笑容,幾乎是習慣性地回他一個同樣的笑,「阿斯,同往常一樣。」
「好的。林小姐今天比往常漂亮哦。」阿斯吹一聲口哨。
她笑,直到坐下才斂起笑容。
蘇亦文心里酸酸的,不禁多看了兩眼阿斯。何平也納悶是怎樣的人可與林儀汐輕松交談,耐不住好奇也盯著阿斯看,連背影都不放過。
「找我有事嗎?」她直入主題。
所有的感情排山倒海而來,一時之間填滿心中堵住嗓子,那句對不起怎麼也說不出口。唯有凝視她溫婉恬靜的面龐,似乎想從中找到殘存在腦海里的那一點點可憐的記憶。
她不自覺皺眉。這時阿斯端著一杯熱可可放在她面前,她的眉才稍微舒緩了一點。
阿斯說︰「林小姐,慢慢喝。這杯是我特地給你泡的。前兩天老板還問你為什麼總不來呢?」
「那幫孩子太頑皮了。」她笑著說,「我差點忙不過來。」
阿斯立直身體,但沒有要走的意思,「林小姐,這事你得找我幫忙。就你班上那幾個最調皮的小子最听我話了,我一塊蛋糕就能收買他們。改天我幫你教訓教訓他們。」
「不用了。我暫時還可以應付。」
「那需要我幫忙時可一定要開口哦。」
「好。」
這沒完沒了的對話讓蘇亦文的眉也皺起來。
何平見狀發話︰「好了,你先忙吧。我們有什麼需要再叫你。」
阿斯吐吐舌頭,臉一垮,苦著一張臉走開了。就像個被人指責過的孩子,委屈又不服氣。
她說︰「何平,別對他說重話。他基本上還是一個孩子。」
何平挖挖耳朵,不相信地問︰「大嫂,他是誰啊?」
她因這個稱呼而停頓,「不要叫我大嫂。」
「那我要叫你什麼?叫你林小姐?我不行的。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大嫂呀。一日為嫂,終身為嫂,我何平最忠心了。你不能不讓我叫,那樣我會傷心至死。不要,我就要叫。」何平故意營造著這樣的氣氛以緩和目前的尷尬。像他們兩個人那樣大眼瞪小眼,誰受得了?
她不再堅持,問︰「找我到底什麼事?」
何平推推蘇亦文示意他趕緊說。蘇亦文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口。這一句對不起究竟要怎樣說出口?而且,只有一句對不起要說嗎?有那麼一個沖動要將所有積攢厚重的話說給她听,但是見到她的人卻一句也說不出。
看林儀汐面有慍色,何平趕忙救場,「大嫂,我的好大嫂,你可不能走啊。我們好想你啊。這麼多年不見,你仍然年輕漂亮呀!」何平嘴里說著心里卻忐忑不安。誰知道她會怎樣呢?他一向模不準林儀汐的脾氣,現在是冒著生命危險與她調侃啊。他邊說邊向蘇亦文使眼色︰老大,你快說啊。我快撐不住啦。
可是蘇亦文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場面非常尷尬。何平暗自叫苦,不得不犧牲小我以挽回瀕臨結束的局面。他搔搔額前的發,「大嫂,你覺不覺得我變得帥了那麼一點呢?有沒有?你花點時間仔細看看清楚嘛。」邊說還邊向她靠近。
林儀汐被他逗笑,是有聲音的笑。蘇亦文和何平同時用他們那一百零一號的表情看她。她平復笑容,想起什麼似的問︰「何平,你有沒有女朋友?」
此話一出二人同時詫異,尤其是何平。
「我當然有,一大堆呢。」
「那樣的不算,我是說正式的女朋友。」
何平邊搖頭邊想她到底要干什麼。林儀汐存心讓局面變得更亂,笑說︰「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肯定非常適合你。據我觀察你們是同一種人。來,手機給我,我打電話給她。」
何平乖乖地把手機遞到她伸出的手上。她隨手撥了個號碼,「是我呀。回來了吧。你來一下好嗎?我在天心附近的咖啡廳,你來過的那家,不見不散。」
好好的一場重逢變成了相親宴。蘇亦文暗自懊惱,看來今天什麼都說不成了。局面怎麼會發展成這個樣子呢?他想主導的,不是嗎?
半個小時後他們等來的她約的人。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從車上下來款款走進咖啡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剛剛認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的親妹妹。余亦舞見到大哥與何平頭皮發麻,第一個念頭就是事情敗露了。蘇亦文與何平則是目瞪口呆,怎麼想也想不到她要介紹的人是余亦舞。四個人各懷心事,面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多難啊。
林儀汐叫著余亦舞︰「阿舞,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余亦舞心想糟了,汐汐肯定是在做戲了,我還是坦白從寬吧。她打定主意,小心坐在林儀汐旁邊的空位上,小聲說︰「汐汐,我認識的。蘇亦文是我昨天才認來的大哥,旁邊那個是他的好朋友何平。我錯了。我不該看到大哥手上的戒指與你同款就大發感慨,大哥追問時我不該說你的全名叫林儀汐,我不該無意之間向他透露你的住址,我最不應該的是一年前一眼就看到你美麗華貴的戒指。」
這個消息雖出乎意料,但並不是那樣令人不可承受。林儀汐笑她,「看你的認錯多虛假。真沒誠意。阿舞,枉你聰明一世卻糊涂一時啊。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和他們的關系,你心虛自己主動招認了。我今天叫你來是想介紹男朋友給你的。何平是最適合你的人,怎麼樣,滿意嗎?」
余亦舞一方面捶胸頓足罵自己做人不能這樣坦白,另一方面對于怒斥林儀汐亂擺鴛鴦譜的行為,「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和他配了?何平?他哪里配得起我?我是賢良淑德美貌才華樣樣皆備的千金小姐!他,長得像猴子,走路像公雞,說話像母雞!不行,絕對不行!」
何平翻白眼,「什麼意思?」
余亦舞白他一眼,「這都不懂。長得尖嘴猴腮,走路趾高氣昂,說話咕咕亂叫沒一句有用的!對了,再加一句,頭腦笨得像企鵝。」
何平「騰」地從椅子上立起來,「余亦舞,你不要太過分!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別以為你大哥是我朋友我就不好意思說你,就你這樣的叫賢良淑德?見鬼去吧。大街上隨便拉一個女的過來都比你強!」
蘇亦文勸阻的目光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不了任何作用。兩個人越戰越勇,好像要把積攢了一輩子的力氣和詞語都說出來以使自己處于上風。整間咖啡廳的人都看向他們,包括員工和所有的客人。林儀汐沒想到兩個人是這樣水火不相容,真是冤家路窄。何平和余亦舞皆不是柔弱肯退讓的人,兩人絲毫不受外界目光的干擾大有不決勝負絕不罷休的氣勢。蘇亦文只覺煩躁至極。他知道林儀汐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兩人身上了,任憑他怎麼拉也拉不回。
「夠了!你們兩個要吵回家吵。別妨礙我們談話。」蘇亦文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大吼。
此句話一出口就擲地有聲,兩人的嘴張張合合,均不敢出聲,甚至連辯解都不敢。開玩笑,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
林儀汐看不過去,「你那麼凶干什麼?兩個人只是在斗嘴,很平常的。」
他悶悶地說︰「他們很煩。」說完長出一口氣,終于可以進入對話階段了。
「一個是你多年不見的妹妹,一個是陪伴你多年的朋友,你有什麼可煩的?等有一天他們不在你身邊了,你想煩還煩不成呢。」
他抬頭,「我不怕你煩,也不嫌你煩。你,為什麼要走呢?」
她避開他的視線,眼楮看向窗外的人群。他明白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後悔萬分。但他不是能言善辯的人,也不會用話修飾說錯的話,唯有默不作聲。吵架的兩個人現在再也不用吵了,齊心一致靜觀局勢發展。
他們之間有個安全地帶,他們之間有個範圍,只要對方稍稍踫觸一點便會退回到原點。他敏感多了,神經也開始有一些變化,比起六年前的自顧自作應該算是一種成長吧。坐在他面前的這個林儀汐不似六年前那樣不聞不問順他的心意行事。她從來沒有說過怪他,也從未向他抱怨,但是他知道她心里定有一些怨恨。倘若說三年前他感覺不到這怨恨,此時就在她轉頭看窗外的一瞬間他明白她在向外推自己。她的世界沒有入口,她封閉了所有。倘若說什麼是錯,那最大的錯誤就是他不該認為她嘴邊的笑容是溫柔,是溫順。她微笑的最大目的是疏離,與眾人疏離,與這個世界疏離。這與他冷言冷語面色沉靜沒有任何不同。二十七歲的他太笨太傻,竟看不透一個二十二歲女子唇邊帶著阻擋包括他在內所有人的笑。三十三歲的他聰明了那麼一點點,終于明白他從未走進她的心。對她而言,他亦不過是個陌生人。
她什麼都不對他講,問起來只是笑,誰好意思一直追問到底呢?
別以為她笑代表著好講話,其實到最後她什麼也沒講出來。
旁人對她的評價此刻又浮上心頭。他明白了所有。那就是他對曾是他的妻子的林儀汐一無所知,他徹頭徹尾錯過了她。而他現在還有一絲後悔。這樣的情緒一旦浮起便壓不住,它們一點點吞噬他的心,令他感到無所不在的壓力。
夕陽的光輝灑到白色玻璃上,有幾縷霞光照到她的側臉,柔美似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他看到她的美,注意到她的人,有一個念頭閃爍在冬日夕陽中。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如果六年前的所有全部是他的錯,那從現在開始他將彌補他的錯。唯一的渴求便是她可以給他一個救贖的機會。不用太多,一個即可。
他想重新來過。
他想讓這個在夕陽中安靜而坐的女子可以在日後的每一天坐在他身邊。
「儀汐,請你看著我。能不能再接受我?」他問得認真,全心全意。
何平與余亦舞預感到好戲就要開場了,睜大眼楮不錯眼珠地注視劇情發展。
她沒料到他找她是為了問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會兒,「對不起,我是不可能回頭的。」
「為什麼?」他追問。
「沒有為什麼。我從未回過頭,而且我也不想。我不想再回到從前,不想再過從前那樣的日子。」她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不留一點余地。因為她不再是二十二歲了。
他在思索。
她喝完已冷掉的可可,「阿舞,我先走了。有時間再聯系。」
罷剛達到高潮的劇情急轉直下,瞬間滑翔到低谷。目送她離開,想叫住卻又沒有任何理由。記憶中都是她轉身離去的背影,瘦弱挺直。
他多想留住她。
何平叫她︰「大嫂,你告訴我,我和余亦舞怎麼是一種人?我們是哪一種人?」
她沒回頭,聲音傳過來︰「自大自戀自夸兼沒事找事東拉西扯就是不住嘴的那種人。」
蘇亦文听著漸漸散去的話,臉色陰郁。他對她束手無策,他對她生出感覺。愛她嗎?不確定。他只想留她在身邊,他希望未來的日子有她,他想她有真實而滿足的笑,他想知道她喜歡吃什麼,想知道她喜歡什麼顏色,他想讓她和阿舞一樣胖胖的,他想讓她開心快樂,他想知道她所有的事情。
「阿舞,你告訴大哥,該如何走進儀汐的世界?你告訴我,大哥一輩子感激你。」
何平與余亦舞面面相覷。
那散落的花瓣隨風揚起,重回空中尋找下一個棲息地。人的感情跌至谷底也終有一天會上鋒頭。期待,期待,再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