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屋外,有人在喚她,她放下繡籃,走到門邊。
「大娘找我?」
是廚娘,欺她最凶的那位。
「快點,大人說要你親自做一桌菜,送進雲飛樓里。」說著,扯了她一把。
「是。」她沒回屋里把繡件收好,就讓廚娘拉著跑,腳下踩空,差點兒摔跤。
「做啥,你偏在這節骨眼上生事!」
「不、不……我沒事。」幸好,她拉住門框。
被催著、喊著,不得不加快動作,胳臂肘子酸了、頭暈胃翻了,也不敢慢下手腳,不多久,便做好六道菜,全是赫希喜歡的……在從前。
「還愣著做啥。快送去雲飛樓里啊!」廚娘推著她走。
「要我送?」
「不然咧,我叫做何桃花嗎?」廚娘沒好氣瞪她一眼。她才嘔好不好!好端端的,主廚變副廚,身份硬是降了等。
「是。」
她並不想送,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問題是,她哪來的權利選擇?所以,只能掛上笑臉,繼續假裝自己很快樂。
一路走著,看見盤底的紅嘴綠鸚哥,她忍不住心酸。
「明明就是菠菜,干麼取這個怪名字?」
「你瞧瞧,綠綠的菜身、紅紅的根,不像一只紅嘴綠鸚哥嗎?」
「不像,我怎麼看都是菠菜。」他熱愛同她抬杠。
「你以為是普通菠菜啊,做這道菜,不能選太老的,最好是找從土袒冒出芽之後十天的菠菜,那肘,根不太老、不苦,桃掉斕葉,小小的一探就更單薄啦,最難的還是醫汁,蒜末、高湯、冰糖再加上醫油,火候對了,還得熬上好一段時間,要是比例不對,味道偏了,就沒這麼好吃。」
說起做菜啊,她的嘴上功夫可不比手上功夫弱。
「瞧你把它說得這麼神奇,多珍貴似的。」他桃眼。
「一滴血汗一粒米,你們這些有錢人不懂得珍惜食物,要報應的。」
「怎麼報應?」
「報應你沒得吃。」
說著,她把整盤菜端開,各撥一把到大哥、小卿和自己碗里,再把空空的盤子放回他面前。「瞧,現世報。」她的得意讓小卿和大哥樂彎眉。
何知辛忍不住說︰「赫希啊,你知道我這幾年間學會什麼嗎?」
「學會什麼?」
「吃人嘴軟,掌廚的說它珍貴,你就要千恩萬謝,可別多嘴。」說著,還用筷子東指西指,順帶畫圈圈。
「你在教我為五斗米折腰?」
「該折腰的時候,還是折腰比較好。」他夾起一筷子紅嘴綠鸚哥,一面吃、一面贊,贊得有人心癢癢。
「給一些。」
蘭赫希把碗湊到他面前,何知辛卻把碗往旁邊挪去,繼續噴噴稱奇。
「太好吃了,這麼簡單的材料可以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桃花,你簡直是神廚,皇帝沒聘你入宮,是他的損失。」
他越贊越夸張,蘭赫希忍不住,把碗一橫,伸到「神廚」面前。
「不給。」她別開臉。
他看一眼兄妹兩人。「給我記住!」又把碗轉向另一人。
凌小卿很抱歉的把碗亮給他看。「蘭哥哥,對不起,太好吃,我吃光了。」就這樣子,他壓了滿肚子大便,把飯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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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他幫忙把碗端進廚房,看著神廚在水盆袒洗洗弄弄,他還是滿臉不爽,放下碗,雙手橫胸,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她也不理人,生火、熱水,將一把綠綠的東西往水里擺。勾起菜。
細細地一根根擺好,他也看出來了,她又做了盤紅嘴綠鸚哥,澆上醫料,遞給他一雙筷子。
他悶聲說︰「我可沒為五斗米折腰。」
「知道,誰敢讓蘭將軍折腰,要砍頭的。」她眼角嘴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我也沒吃人嘴軟。」
「是,蘭將軍的嘴再硬不過。」
他得完便宜還賣乖。拿來筷子,一夾兩夾,就讓盤子見了底。
他還喜歡這道菜嗎?恐怕不會了,有美人在側,吃什麼不重要。
進雲飛樓,她把菜擺上桌,刻意不看將軍美人,即使她知道!那是很養眼的畫面。
擺好飯菜,何桃花就要退下,可蘭赫希冷厲的聲音傳來。「你不在這里伺候,要去哪里?」
要她伺候,他不是有隨身丫頭嗎?她一怔,僵硬了脖子,乖乖待在桌旁。
「將軍對下人可真嚴格。」
美人清脆軟甜的聲音勾魂似地,勾引了她抬頭,說好不看的,還是忍不住悄悄掀起眉睫。
震驚!世間竟有這樣天仙似的女人,那眉、那眼、那身段五官。何桃花腦袋轟了。找不到合適的字句來形容。美人是塊無瑕美玉、慧靈月兌俗,天女下凡也不過如此。
心一撞,疼得她咬牙。
心痛什麼?這是好事啊。
一個是集天地靈氣于一身的絕色佳人,一個是英武尊貴、頂天立地的人物。這樣的龍鳳才叫佳偶天成。
天底下有赫希這樣的英雄,就合該有一個仙女來相稱。
她自慚形穢了,從不對容貌自卑的何桃花,開始在意起自己的卑賤。
「羽嫣,試試,侯府里別的不敢說,這廚子的手藝不比御廚差。」蘭赫希溫柔招呼。
廚子……他竟說她是廚子……
可有說錯嗎?沒啊,她不是廚子是什麼?難不成要稱她暖床丫頭或妓女?他還客氣了。
何桃花啊,怎偏偏在這時候計較?癲了她。
心扯著、裂著,玻璃似的玲瓏心被敲成千萬碎片,痛得她喉頭哽咽,咽不下、吐不出。
蘭赫希淡淡掃她一眼,舉起筷子,當筷子停在那盤紅嘴綠鸚哥上時,頓了一下,然後掠過,夾了旁邊的雞絲卷給座上佳人。
「真好吃,看來你府上的廚子比宮里那些好幾分。」梁羽嫣雙目含水、櫻唇帶笑,一臉仰慕地望著他。
「喜歡的話,我天天讓她給你備三餐。」
「這麼好,那我可要想盡辦法在這里住上一輩子了。」
她說一輩子……怎不是一輩子?夫妻本是一輩子的事。
「求之不得。」
兩人一句接一句,說得熱切,何桃花的心卻是一寸一寸滑進谷底,入了水、浸了冰,凍得全身發寒。
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那個牆壁坑坑疤疤的破屋里,即使全身縮在一起,也縮不去刺骨寒意。
她努力對他們的調笑無動于衷,讓魂魄飛到九霄雲外,然而那苦那痛,依舊像海浪一波波打來,淹沒她的知覺。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欠債啊,欠債得還得甘心。
最後這頓飯是怎麼結束的,何桃花已經記不起來,只記得他嚴厲的聲音對她喊了一聲「撤下」,她便乖乖照做。
收拾了碗筷,那碗怎麼看都是菠菜的低等菜,他……沒動箸。
是啊,她在妄想什麼?過去的,回不來,未來的,不能期待,她能做的唯有現在,還債。
她拚了命,把該做的事做完,拚了命,讓所有人都看不出她的異樣,然後,拚了命靠在牆邊嘔吐。
吐完殘渣、吐出胃液膽汁,何桃花像把肺里的空氣通通吐光了,才擦擦臉、挺著背脊,走出鎮遠侯府。不哭!
不哭,她不哭,踫到好事兒,沒人會哭的。
不覺得很好嗎?
有啦,所有的事都在朝好的方向進行,小卿幸福、大哥幸福,現在連赫希都找到幸福了,瞧,是不是好得很?就說吧,沒事的,通通交給她,她肯定能辦好,她不是別人,可是最有擔待的桃花姑娘呢!
再過一陣子,她就要解月兌了,等「夫人」病急不治,新夫人入門!她就可以心安理得離開侯府。
到時候,她要找個沒人相識的地方,攢點銀子,再開一間酒樓,她的桃花醉啊,肯定能讓她變成大富婆,買一個勤奮老公,養兩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這樣的人生多愜意啊。
她的計劃周詳、完美,但越是計劃,越讓人心酸。
那愛情呢?心一震,何桃花連忙捶捶自己的頭。瘋了嗎?她這種人干麼學人家風花雪月,那是有錢公子哥兒和千金大小姐才做的事,她是何桃花。心底有愛也打死不能說的何桃花啊!
「姑娘。」一名老翁突地口叫住她。
停下腳步,何桃花抬眸,才發現自己淚眼婆娑。
真是的,哭什麼呀?她該做的事是大笑,笑自己就要進行計劃、夢想成真了。
「姑娘別哭,這是你的命,逆天本就要承受更多的苦楚。」老翁徐徐道來。
「逆天?」她幾時逆天了?她一直都是順應時勢、順應命運安排的呀。
「不是嗎?蘭將軍的眼楮不應該看得見、何知辛的心志不該正常。那個月光奇跡,對旁人或許是福氣,對你來說,是禍。」老翁嘆氣,看著她的眼神里充滿憐惜。
她震驚萬分。他怎麼知道?他是誰,怎知道她回到過去?
「姑娘,別灰心,撐下去,黑夜過後,天明總會來臨。」語畢,老翁看看她的肚子,再看看她的臉,搖頭,嘆息。「又是一個無緣的家伙。」
「什麼意思?」她不理解他的話意。無緣?和赫希無緣嗎?這個事實,她老早就接受了。
「姑娘,記住,所有苦難皆自己選擇,歡喜做,甘願受。」
「老爺爺……」
她偏頭,想不透。
他慈藹一笑,拄杖走開,何桃花想拉住他,可不明白為什麼,那手,像被定住似的,伸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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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蘭赫希房里,展封以夜行者打扮出現在主子面前。
「她去哪里,和誰踫頭?」他的聲音閃過冷冽。
「她和一個白發老人交談幾句,然後在燒毀的知辛樓前站了一晚。」
他眼神冷酷的問︰「那個老人呢?」
「我跟著他到土地公廟附近就跟丟了。」
「把他找出來。」
「是。」
「莫答納顏呢?」蘭赫希冷靜自抑,但手上的青筋隱隱催動著。
「他帶了七個刺客進京,昨日交手,折損他三員大將,目前行蹤成謎。」
「再查。」
「是。」
「汪成軍那邊,準備得怎樣?」
「他遵照將軍的命令,帶著軍隊悄悄開拔,預計兩日之內抵達韃靼邊境。」
「很好,殺他個措手不及,他們真以為我不在,就能猖狂?」他笑了,眼底射出銳利。那不可一世的狂妄與威勢,在在證明。他是馳騁戰場的蘭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