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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再見幸福 第8章(1)

暑假開始之前,筱優提早向學校辭職,其實她只是個約聘教師,不需要這道程序,但她希望教務主任能提早聘下學期的美術老師。

既然她決定讓小記、小錄成為自己的責任,就要做到最好,她希望能加點油,把小錄接近破爛的功課補救起來,而小記學音樂也需要人接送陪伴。

歷平成了他們家常客,沒有班的晚上,習慣性出現在筱優的晚餐桌上,他很會吃,和小記、小錄一樣,讓筱優喂出一圈肥油。

筱優無可奈何,她沒本事把他關在門外,在以前,或許拒絕別人是她的強項,但太久了,她已經忘記自己這項特殊才藝,何況他背後有小記、小錄全力支持。

今天很累,歷平開車帶他們去六福村,兩個孩子玩得很凶,回到家,才洗完澡,連飯都沒吃,就雙雙累癱在床上,幸好歷平有先見之明,一上車,先買一大堆垃圾食物喂飽他們。

筱優也洗了澡,走到客廳,發覺歷平沒離開,她進廚房倒兩杯冰水,遞給他,坐在他對面,她的頭發濕濕地垂在雙肩。

他熟門熟路的,上樓、找來大毛巾,替她把頭發擦干,很簡單的動作,卻讓筱優全身泛起雞皮疙瘩,直覺想推開他,但他暖暖的一句話,平撫了她的抗拒。

「洗完頭發要擦干,不然容易感冒,要是你真的生病了,吃不到晚餐我會睡不著。」

她的手藝哪有那麼好,是小記、小錄餓慣了,才會覺得棒,至于他,什麼山珍海味沒嘗過,哪會嚴重到睡不著?

歷平拿著大毛巾擦擦撥撥,筱優額頭那塊疤痕露了出來,那是她很小的時候出車禍留下的,初次見面,那里就貼了塊夸張的紗布。

她告訴過他疤痕的故事,從知道那個故事之後,他再也不逼迫她放下仇恨,而且口袋里隨時隨地放著棒棒糖,棒棒糖是敲開她說話大門的鑰匙。

疤痕仍然鮮明,和五年前並無差別,由此可證,歲月不能把過去全數洗淨,該留下的始終待在那里,就像他的愛情,光陰磨不去,時空隔不盡,他的心、他的感情,一直停留在原地,等著舊人來尋覓。

下午,小記和筱優去坐「很沒有男子氣概」的旋轉木馬時,小錄突然問︰「歷平哥,你有沒有認出來,筱優姐姐就是方侑萱?」

他的問話讓歷平震驚不已。「你知道方侑萱?」

「我知道,那是姐姐以前的名字,我也知道姐姐和歷平哥以前的故事。」

「她居然願意告訴你那些?」

「姐姐說,那個時候她和我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憤怒,她覺得不公平,每分鐘都在生氣,張牙舞爪地對待身邊每個人。可是,在發泄過怒氣之後,仍然不快樂,倔強讓她失去最珍貴的男子。

「姐姐說我那麼聰明,一定能從別人的經驗里學會教訓,她要我趕快忘記母親的拋棄,不要再去記得叔叔的暴力,對我不好的同學,我就對他們加倍好,至于那些看不起我的,我就用優秀成績讓他們跌破眼鏡。姐姐說,聰明的人用笑容征服世界,傻子才會被憤怒征服。」話說完,小錄定定看住歷平。

他懂了,筱優要用自己的經驗來教會小錄放下憤恨,她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小錄又接著說︰「我問姐姐,為什麼改名字?姐姐說她喜歡顧筱優快樂的生命,希望這輩子能像顧筱優,活得開朗自在。」

歷平點頭,小錄語重心長問︰「歷平哥,你還要和姐姐在一起嗎?」

「是的,我要。」歷平答得毫不猶豫。

她松口氣,笑出一口白牙。「那你要對姐姐好一點,姐姐很喜歡你。」

「嗯,我知道。」在她學做蛋糕,在她還想要留住那刻幸福時,他就明白,她仍然愛他。

都無所謂了,不管她願不願意和他相認,反正他已經做好準備,準備重新把她的愛追回。他愛陰天的方侑萱,也愛晴天的顧筱優。

下午,他和小錄擊掌,那是男人的約定,他們約定了未來,他要成為他的姐夫。

忍不住,歷平撫上她的臉頰,細細的柔女敕,柔了他的掌心,他慶幸,他們之間只隔五年而不是五十年,而她的身邊尚未出現另一個男人。

能再見到你,真好!他在心底說。

「周……醫師……」

歷平過度的親密讓筱優不知所措,她縮縮身子,向後退去,強忍著坐立不安,她的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是因為剛洗過熱水澡,還是血液循環太快。

他回神,發現自己不安份的雙手親昵地捧著她的臉,她的臉很小,捧在他的掌心,像初綻的玫瑰,完美絕艷。

「對不起。」他搖頭,趕緊縮回手。

「你在想什麼?」她吞吞口水,假裝剛剛那個……沒什麼。

「我透過你,在想念一個女人。」他沖著她笑,一派溫柔。

「誰?」

「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記得,你說那不是搭訕。」

「對,不是搭訕,是真真實實有這樣一個女生,她叫做方侑萱。」歷平從皮夾里拿出侑萱的相片,是他們在清鏡農場拍的,他貼身收藏了五年。

看見相片那刻,筱優的心髒差點罷工,他不是認定方侑萱欺騙他的感情?不是痛恨她的鍥而不舍、憎惡她耍手段?不是已經弄清楚誰才值得他專心對待?

「分手了,為什麼還收著她的相片?」困難地,她發聲問。

以為傷口已經結起厚厚的痂皮,以為再踫到過去,也能態度自若,笑談間略過,沒想到,那股密密麻麻的刺,還是刺得她想尖叫。

「因為一個很荒謬的想法——我從覺得,只要相片好好收著,侑萱就不會離我太遠。」

他發現她驟變的臉色,想安慰,卻又怕做得過份露骨,讓筱優猜出來他已認出她是方侑萱。于是不動聲色地,他端起桌上的開水遞給她。

她喝口水,穩定心思,沉聲問︰「是放不下嗎?」

「是不願意放下。」

「既然不願意放下,為什麼選擇分手?」

她的心益發鼓噪,當年自己不是麼有努力過,一次、兩次、三次,三次他都不肯回頭,假如他表現出一分眷戀,她就不放手。

「因為我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怎麼可能。」

一向,都是他把安全感送到她手中,她還以為他的安全感多到需要出清存貨,這樣的男生怎麼可以學別人說話,說自己缺乏安全感。

「你不知道,我追她追得多辛苦,愛上她那年,我十九歲,而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生,我對她很好,她卻視而不見,我想送她禮物,還得借用我老爸的名義,因為十二歲的冰山美人只對我老爸親切,為了討好她,我腸枯思竭,可是她永遠對我冷冰冰,像北極凍原。」

是嗎,她表現得這麼差?其實那個時候,她早就被他的溫柔攻陷,其實她每天晚餐後都在等待,等他進入她的房間。

她的冰臉啊,到底替自己拒絕了多少好意?

「所以,你覺得她不愛你?」

「有一次,她被狗仔隊追著跑,我把她護在懷里,從那天起,我覺得她開始喜歡我了。知不知道有多好玩,我明明愛死她了,卻還要假裝自己是正派的大哥哥,不是那種猥褻的小毛頭。」

「怎麼說?」這些她完全不知道,看來那年他們沒真正「談」過戀愛,溝通太少。

「我計劃愛情。」

「愛情可以被計劃嗎?」

「當然可以,侑萱十二歲的時候,我先喜歡她,然後她十八歲,我們開始彼此喜歡,等喜歡累積到某個點,就會慢慢轉換成愛情,一切順利的話,那個時候她應該長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了,然後我們談戀愛,兩年後,她二十四,我三十一,結婚。二十四配三十一恰恰好,比較不像老牛吃女敕草,否則欺負未成年少女,會被天譴。」歷平一邊扳動手指頭、一邊說。

炳,沒想到在若干年後,她終于了解,為什麼他非要堅持她收集一十五百點。

「後來呢?老牛先生。」她忍不住調侃他。

「後來我喜歡她,越來越深,她喜歡我,越來越明顯,大考後,我們一起出游,在旅途中,她偷親我。」

說到這里,歷平偷覷她一眼,發現筱優雙頰泛起微紅,輕輕一哂,他繼續往下說︰「我又急又氣,很快把她推開,還大聲問她在做什麼。」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她的吻嗎?」這個問題,她懸在心底好多年。

「當然喜歡,只是我沒想到自己的反應會那麼大,大到我差點兒把每個階段省略掉,直接跳到新婚洞房夜那一段。」

轟!她腦袋被重擊,原來他不是不喜歡,而是喜歡太過,好啦,熟透的番茄已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情況,要是有台血壓機在旁邊,會量到金氏記錄。

「後來呢?」她趕緊略過親吻,讓故事往下演。

「後來侑萱的繼母找我談,她說侑萱親口承認她並不愛我,和我在一起,是為了傷害繼妹侑亭,我半信半疑,但疙瘩一直壓在心底,撕推不開。再然後,我听見侑萱和侑亭吵架,親耳證實,她並不愛我,我只是她用來對付繼母、繼妹的手段。」

「她沒解釋是嗎?」筱優垂眼,幽幽間,是明知故問。

「有,但我听不進去……」

他借著故事將自己的心情向她剖析,說他缺乏自信、說他過度追求完美、說他不敢面對她不愛自己的事實。

歷平不確定她有沒有辦法接受他的說法,但那年,她為了向自己解釋清楚,三度放下驕傲自尊走到他面前。現在就算要他放段解釋兩百次,又有什麼不可以。

一字一句,低醇的嗓音滑過耳際,像被考過的麻曙,硬硬的心變得柔軟,不知不覺間,筱優淌下淚水。

都怪她不愛說話、不溝通,怪她懂他不夠,才不懂得珍惜他的心,那麼惡毒的話啊,傷他多重……

他沒忘記過她,她也一樣沒忘記呀,不管身在哪里,心底總是留著一方甜蜜、一縷溫馨,那是他給她的,愛情。

「我找她,從沒中斷過。」

「找她做什麼?」他結婚了不是?當年的報紙登得那麼大,昭告天下。既然有婚姻,他哪有權利追逐別人的愛情。

「我要告訴她,我愛她。可是不管我用什麼辦法,她都不肯出現。」他登的尋人啟事,已貼滿四開素描簿。

「也許她以為你過得很好,不應該出現打擾。」

「表面上是的,大家都以為我過得很好,但事實不然。我在婚禮當天深夜搬離開家,對侑亭很抱歉,我不該和她走入禮堂,一時的妥協,到頭來卻是對她傷害更深。

「我希望侑亭能夠想清楚,她對我是愛情還是單純認定,這些年,我待她一如往昔,哥哥對妹妹,是我一貫的態度,我無數次和她深談,卻談不開她的固執。我沒積極和她解除婚約,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侑萱,除了她,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別人。「

「一個婚姻、一條繩索,套住兩個不應該在一起的男女,這到底是正確還是錯誤的制度?」

筱優嘆氣,當年的爸媽也陷入同樣的僵局吧,誰知道角色易位,溫柔天真的侑亭,成了那個滿懷妒恨的女人。

「侑萱的繼母後悔了,去年她中風,躺在病床上時她對我說,這是報應。她搶走別人的丈夫,她的女兒卻留不住丈夫。她說,其實她看得出侑萱很愛我,侑萱是賭氣、說反話,可她為了私心,故意將錯就錯,才會一步錯、步步錯。她眼睜睜看著侑亭的不甘心,眼睜睜看著女兒變得狹隘妒忌、憤世嫉俗,心痛不已。」

「中風?」怎麼會,她還那麼年輕。

「對,她有一邊的手腳不能動,侑亭在我搬離開家後也搬回娘家住,現在陪著母親做復建,上次我回去看靜雰阿姨,她背著侑亭跟我說對不起,說當年不應該為了侑亭,自私地誤導我的心,她很懊悔,希望我能原諒她。」

「你原諒她了嗎?」

「換了你,你會原諒嗎?」歷平不回答反而問。

她早就原諒了,在與愛情擦身而過的那刻,她學會愛情無解。認清為了母親而怨恨父親是愚蠢的事情。

之後,失去女兒的顧爸爸、顧媽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疼愛。一天天開導、教育,為她解開心結,慢慢地,她看清看透,明白憎恨別人一分,便是怨恨自己十分,為了別人的錯誤而憤怒,實際上她懲罰的是自己。

人生何其短,她再也不要懲罰自己,她要放手快樂,要徹底把自己變成樂天的顧筱優,她不要學媽媽,把青春歲月鎖在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孤獨至死。

「世間事,有什麼事不能原諒的?有時間記仇,倒不如把力氣花在解決問題上,處理好和妻子的關系,才是你當前要務吧。」

歷平訝異,這些話居然是出自她口中。

他想起資料上面的詳述,想起她的改變來自顧家長輩的引導,他想,他該找一天去拜訪他們。

「你們夫妻都搬出來了,那你父親一個人……」

話出口,她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某些事情,顧筱優怎會知道他們搬出來後,家里只剩一個老父親?

歷平淺淺一笑,表現得仿佛沒听出她話里的瑕疵。不過,他是開心的,侑萱仍然在意她的周叔叔。

「我父親三年前再婚了,對象是個國中特教班的老師,快要辦理退休了,兩個人生活有伴,感覺不錯,听說他們計劃要領養一個小孩。小記的家教老師就是我拜托繼母幫忙物色的,原則上,你欠她一頓,哪天有空,你應該煮點好吃的,請我繼母吃飯。」

「那有什麼問題,小記和老師處得相當好,前幾天我看她在學寫字時,嚇了一大跳。」

「小記並不笨,只是要用她能夠接受的方式來教育。對了,我幫她排了智力測驗和性向測驗,下個星期四,你會送她去醫院嗎?還是我來接她?」

「不必,我送她過去就可以,我希望她將來能夠照顧自己。」她開始了解當媽媽是件多麼辛苦的事情。

「她會的,」歷平雙手握拳高舉,他伸伸懶腰,長手長腳向外舒展。

他們並肩坐在三人沙發上,沙發對著一扇長窗,從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斜月星辰。整個房子,筱優最喜歡這里,在沒人陪伴的夜里,她有星月相陪,現在,樓上有兩個熟睡的小孩,身邊有一個放松男人,第一次,她愛上有家的感覺。

「顧筱優。」他低醇的聲音帶出兩分慵懶。

「什麼事?」

「你介不介意把肩膀借給一個大男人?」

「你想哭嗎?好啊,我是個不錯的傾听者。」反正都已經听過他那麼多心事,不差。

「不是想哭,是想睡,我已經好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場。」說著,他歪了脖子,把頭顱靠到她肩膀,她的身體染著窗外的梔子花香,甜甜的香、甜甜的愛情味道……

閉上眼,他不想追究為什麼她不肯認自己,不想管為什麼她不願意回去當方侑萱,反正到最後,她只要像今晚,一直待在他身邊就好。

這個晚上,他靠在她肩上睡著,她靜靜坐著,一動不動,怕驚擾了他的美夢,直到她體力不支,兩個身子一起歪進沙發,彎彎的兩個人,想疊合的小湯匙,也像天邊,彎彎的姣美月眉。

筱優越來越喜歡假日,以前害怕,是因為假日一個人在家,孤獨會制造恐慌,平日她還可以到學校和小朋友嘻嘻哈哈,笑鬧過一天,但踫到假期,獨處的二十四小時很嚇人。

屋里,歷平陪小記練鋼琴,小記真有天份,才練兩個月,雖然手指頭仍然僵硬,卻依舊可以在琴鍵上找音,拼湊出自己曾經听過的樂曲。

屋外,小錄在養他的陸生寄居蟹,這是學校出的觀察作業,歷平開車,一路找寵物店,最後在許多人的幫忙下,跑到游樂區才找到賣家。

他一口氣買十只,還要了對方的電話號碼,說是在飼養上有困難的話,要打電話請教。

筱優為難地看著一堆爬來爬去的寄居蟹,「不必吧,買兩只意思意思就行了。」

歷平沒得商量地說︰「做任何事都要防患未然,我們沒有經驗,要是養死了,還有其他的可以遞補。」

他真是個完美型男人,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不要八十分,不要九十九分,他只要拿一百分。

不過,截至目前為為止,十只寄居蟹都還活蹦亂跳,精神好得很,這該歸功歷平做的飼養手冊,他從網站上面找資料,也找賣家詢問,比小錄還要認真。

真不知道那是誰的自然科作業。

筱優拿著水壺,一面澆著花一面想,如果現在出門買菜,晚上烤肉,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對啊,是中秋節了,家家戶戶都在拜年、準備團圓烤肉,她沒準備是因為小記咳了幾天,昨晚又發燒,實在沒心情擺弄那些,幸好歷平帶來的藥發揮效用,今天早上小記醒來的時候,整個人好很多,有個醫生在身邊,還真不錯。

「姐,這只寄居蟹很笨。」小錄抱怨。

筱優放下水壺,走到他身邊。「怎麼了?」

「別只都換殼了,它還笨笨的把自己關在小屋里面。」他抓起一只銀殼綠紋的寄居蟹。

「也許它不是笨,只是喜歡窩在小一點的空間,才不會覺得家里太空曠寂寞。」直覺回答,她把寄居蟹當成以前的自己。

「可是它不搬家的話,到最後會擠死在舊殼里面,我們老師說的。」

「你又不是它,說不定它覺得現在的窩剛剛好,住起來溫暖舒適,一點都不局促。」

「小錄說得對,那是一只笨蟹。」歷平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屋子,他蹲到沙箱邊,接過小錄手上的笨寄居蟹,對筱優說︰「看清楚,它叫做寄居蟹,不教做文藝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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