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老公的秘密 第1章(1)

費亦樊去世一個月。

李若薇坐在屋前的小台階,散亂糾結的頭發覆在額前,紅紅的眼楮看得出來已經哭過無數回,她的衣服和她的頭發一樣凌亂,不知道已經幾天沒換洗。

走進她家,會發現屋子比她的衣服頭發更髒亂,餐盤已經堆到清洗台外,烘碗機里找不到半個干淨碗盤,衣服四處扔,分不清哪些是骯髒的、哪些還算干淨,地上有一層厚厚的灰,垃圾桶飄散出異味,擦拭過的衛生紙隨處可見……

事實上,最亂的不是她的頭發、衣服或屋子,最亂的是她的心,亂烘烘一片,就是要動手整理,也找不到頭緒。

五十三天了,從他上飛機回去英國到現在,整整五十三天,她失去她的老公,整顆心像被什麼刨過,像把最重要的那個人從她心上挖走似的,痛得她啞口。

自從發現自己愛上費亦樊那刻起,她就常問他,「你會不會拋棄我?」

因為她知道他們之間雖沒有和前男友一樣,有長長的五年,但她已經離不開他,如果再有個老女人蹦出來想包養他,她會毫不猶豫地丟炸彈、潑汽油,用盡最可怕的方式報復那頭老牛。

她愛他,很愛、超愛、非常愛,愛到想過如果世界真的有靈魂輪回,她要訂下他下一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幾百回,不準任何女人插隊,如果因此得罪月老的控制欲,她只會SaySorry,但不會低頭妥協。

可是,她見不到他已經五十三天。

好想他,她把全部的力氣通通拿來想他,想到沒辦法上班、沒辦法工作、沒辦法從台階上站起來。

事情怎麼發生的?哦,記起來了,最早是發現他腦袋里面長一顆東西,然後檢查再檢查,查出那顆東西是個定時炸彈,不能不除去,于是他的父親願意負擔他的醫藥費,但重點是他必須回到英國就診。

他回去了、腦科權威看診了、他進開刀房了,但……他再也出不來……

不是說那個醫生很強?不是說他有本事將成功率拉到兩倍半?不是說只要回到英國,就會出現奇跡

怎麼可以,名醫怎麼可以讓她的老公死在手術房里?

之前,有一個陌生男人用听起來很怪的英國口音打電話來對她說︰「我們已經永遠失去Mic了。」

接下來又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說亦樊對她的關懷、說亦樊對她的放不開、說亦樊很抱歉……可,她才要抱歉,因為她再也無法響應。她昏倒了,昏在電話機旁。

她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麼醒的,只記得後腦那個包包好痛哦,痛到看見話筒掉在地上,她連撿起來的都沒有。

之後,她就像現在這樣,白天靠在門邊,傻傻坐著,以為下一刻他就會從路的那一端走向自己,笑咪咪地提著她最愛、他最怕的臭豆腐說︰「老婆,老公又為你犧牲一次。」

可是她等了三十天,等不到他的笑臉,也等不到臭豆腐。

每天她就這樣靠著、胡思亂想著,想過去、想他們在一起的事情,想得心酸心碎,想得柔腸寸斷。

手機響了,她下意識接起,來不及開口,電話那頭就先傳來哇啦哇啦的喊叫聲音,那是她的同事,餐廳里一起端盤子的同事。

「若薇,你什麼時候才要銷假上班?老板已經抓狂了啦!」

誰還有力氣上班?她連眼淚都干涸了啊。

「我老公死了。」她冷冷地陳述事實。

「我知道,可是他已經死一個月了,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電話那頭的女孩翻了翻白眼。每天都有人死老公,誰像她這樣要死不活!

「我的老公死了。」她重復同樣的話,臉轉向那一畦失去生命力的孤挺花。

「我很同情你,但老板說如果你再不出現,就要把你的工作讓給別人。」

「我的老公死了。」

她的老公死了,她活潑好動的眉毛也死了,她像死水一灘,無法動彈。

「死了就死了,難不成你下半輩子都要這樣過下去?你就那麼喜歡……」

李若薇沒耐心等她把話說完,只是再一次重復。「我的老公死了。」

手機掛上,她明白這一掛,自己便失去工作,但能怎麼辦呢?她老公死了,她哪里還有辦法工作?

背重新靠回欄桿,仰著臉,任風吹亂她的劉海。

遠處好像……有人?她眯起眼。

她記得,黃昏時分他會從路的那端走過來,夕陽在他背後追趕,將他的影子長長投射在馬路中央,這時候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把手擋在額頭上方,才能勉強看清楚,而現在有個男人騎著摩托車,朝她過來。

是他嗎?買了新車啊,這樣最好,下次叫他騎車帶她去兜風……

「小姐,你的信。」穿著綠色衣服的郵差對她喊了三次,李若薇才回過神。

她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籬笆邊,接過信。

誰會寫信給她呢?現在誰還寫信啊,有電話啊……低頭,當她看見熟悉的筆跡,頓時淚如泉涌。

親愛的老婆︰

想不想我?我猜,一定很想,想得成天掉眼淚、流鼻水,想得不知道該怎樣才能繼續生活,對不對?

對不起,是我的錯。

當你接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人世間。如果我的堂弟夠負責任,你應該在我死後第三十天接到信,有了信,就不哭了,好不好?

剩下五天就要進手術房,布朗醫生開的藥讓我每天都昏昏欲睡,父親在強顏歡笑,母親常背著我流淚,因此我猜,手術成功機率一定沒有醫生表現出來的這樣樂觀,所以我必須做點安排,對你,也對我的父母親。

我的小薔薇,你還好嗎?這是我最想問的一句,雖然明知道你不好,我也幫不了你,但還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們結婚一年三個月,你常問我,我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你?我總是紅著臉笑笑,不回答。你氣壞了,甚至還擅自做出結論說︰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有愛上我。甚至扳起手指頭告訴我,「不公平,我在結婚後的第二個星期三愛上你,我只花九天就愛上你,你卻到現在都不愛我,我好氣、好冤哦!」

傻瓜,什麼好冤,如果不愛你,為什麼不把你抱在懷里便無法入睡?如果不愛你,為什麼光是望著你,我就會笑不停?如果不愛你,怎麼會時刻都在想你,想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

我當然愛你,在海邊初識時就愛上了,我對你,是一見鐘情。

我從不對女人主動搭訕,只有女人對我搭訕的份,我會坐到你身邊,用一句很爛的「你是畫家還是攝影師?」做開場白,並不是耍酷,而是因為我真的不會搭訕。

所以那天,我說︰「好,我娶你。」並不是一時頭昏,而是因為,你用驚人的速度,將自己種在我心田。

是的,種你入心。

從前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總覺得女人和男人不過是一段感覺而已,誰想得到我會愛上你,愛得不甘心分離?

同事說︰有時候神會從我們身邊帶走一些東西,來提醒我們不可以過度驕傲得意,因此這陣子我時常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哪里表現得太驕傲得意、哪里做得不符合神的心意,不然,為什麼祂要將你我隔離?

我反省半天,只反省出一個結論——你沒得意、我沒驕傲,錯在老天,祂太嫉妒我們。

版訴你一個秘密,我害怕打針(不準笑,也不準說怕打針的男人不夠Man),每次護士推著車子進來時,我都嚇得雙腳在棉被底下發抖,後來我找到一個方法讓自己不害怕,知道是什麼方法嗎?

那個方法是想你、想你、再想你。

我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為潔癖老公將家里打掃干淨,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替我的百合花澆澆水?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為我烤一玻璃瓶的餅干和面包?想我的小薔薇有沒有繼續用她的熱情迎向未來?

你有嗎,我的小薔薇?

如果你被我的死訊弄得心神大亂;如果你因為失去我,再也提不起興致照顧我們的家;如果你連怎麼笑、怎麼開心生活都忘記,我會很擔心、很擔心。

我明白你很辛苦,雖然不忍心叨念你,但你這樣子真的不行。乖老婆,听老公的話好嗎?提起精神,別賴在階梯上一動也不動。先卷起袖子,替我幫百合花澆澆水,對了,不可以一次澆太多哦,會把它給淹死,如果你已經好一陣子沒施肥,順便幫它灑點肥料吧。

整理好花圃就進屋里,把垃圾清一清、桌椅擦干淨之後再拖地,小心哦,不要把我畫的薔薇也擦掉。

如果有空的話,就找舊報紙將窗戶擦一擦。對了,得換新床單,換過年我們去大賣場買的那床鵝黃色上面有畫蘭花的好了。抽屜里面有一瓶花露水,洗完浴室後,你可以用來灑幾滴。

家里整理好了以後,就去洗個香噴噴的澡,用我最喜歡的玫瑰沐浴乳,讓自己全身上下都散發玫瑰香。

洗好後,換上那套皮諾丘睡衣,這次我允許你穿我那套,但是……千萬記得,褲腳一定要先折幾折,免得太長踩到,摔跤可不好玩。

換上睡衣後,還有力氣的話,就到廚房為自己煮點面或是下幾顆水餃,把肚子填飽飽,才會睡得更舒服,但如果累到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那就不勉強,躺到床上、閉上眼楮好好睡一覺吧。

也許今晚我會造訪你的夢境,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東京迪斯尼,雖然那里的幸福甜蜜只是偽裝出來的美景,但,只要你開心,即便是虛幻或偽裝都沒關系。

愛你的老公

只要她整理好家里、換上皮諾丘睡衣,他們就可以到東京迪斯尼?

這個指令讓李若薇像裝了電動馬達似的跳起來,先把信折好迭好,收進房間抽屜,然後繞進廚房里套上塑料手套,再跑回院子,打開水龍頭,幫缺水很久的孤挺花澆水施肥。

她一面澆水、一面掉眼淚,還忙著低聲埋怨,「笨蛋老公,都教了這麼多次還叫它百合花,明明就不是,它是孤挺花嘛。」

她澆花、整理垃圾、擦拭桌椅櫥櫃窗戶;她拖地洗浴室、清理衣服;她換床單、洗碗盤,把家里每個細小部份都清理到符合丈夫的潔癖標準,最後也沒忘記從抽屜里找出老女乃女乃時代用的花露水,在浴室和房間的每個角落灑幾滴。

然後,她拿起丈夫的皮諾丘睡衣,走進浴室里。

十分鐘之後,她回到床上,回到那張他們在上面翻滾過無數次的床鋪上。他猜對了,她累到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閉上眼楮,她彷佛聞到他的氣息,于是低聲喃語,「老公,我準備好了,你可以回來造訪我的夢境,我們一起去東京迪斯尼……」

她喜歡他的客廳,一組白色沙發、一架直立式鋼琴,簡單一株陽光黃金葛,他讓客廳有了異國風情。她以為有這樣的客廳就太讓人心滿意足了,沒想到他還有一個夢幻到讓人想翩翩起舞的廚房。

廚房竟然也是白色的,白色的廚具、白色的餐桌、白色的冰箱。餐桌很小,擺在落地窗旁,窗戶外面就是那棵大樹,大樹的綠蔭映入窗子,光看就覺得清涼。

餐桌上有一個水晶盤子,盤子里面放了兩顆隻果和一串葡萄,紅色、紫色的果子將白色的廚房點綴得生意盎然,他很窮,但是很懂生活品味。

二樓是個更大的驚喜,沒有隔間,除了干淨整齊的大浴室外,就是臥房了。臥房是全系列的象牙白系統家具,衣櫃、桌椅、梳妝台、床、書架,簡單俐落,唯一的裝飾品是牆壁上那幅畫,很明顯,畫的是院子里的孤挺花。

費亦樊從衣櫃里拿出休閑服,對她說︰「衣櫃我已經空出來了,你把自己的行李整理一下,我先去洗個澡。」

他是個愛干淨的男人,這點,她更喜歡。

「好。」

進浴室前,他又轉過身,叮囑一句,「不要拘束,以後這里就是你的家。」

她點頭。怎麼會拘束呢?他是那樣親切的男人。

行李不多,李若薇只花十五分鐘就整理好了。她把自己稀少的保養品擺在梳妝台上,將衣褲擺進他的衣櫃里,然後下樓,把父親的照片放在鋼琴上面。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做,就是直覺爸爸的照片應該擺在鋼琴上面。是音樂的關系吧?愛音樂的爸爸,就該和鋼琴在一起。

要是理性出頭,她大概會說︰「老外先生,你連房貸都沒繳完,怎麼可以任性地把錢拿去買鋼琴?」

但……那是一架鋼琴呢,一架可以發出悅耳音樂的鋼琴,她從小到大夢想了幾十年的鋼琴耶!不過是結個婚,怎麼會才踏進門就完成她的夢想?費亦樊一定是老天爺同情她,送給她的救贖。

掀開琴蓋,她坐下來,用單指彈著爸爸最愛的那首歌曲。

LAMiLaReSolSolReReSiLaSolMiLaSiDoReliLaSolDoLa……

「你會彈琴?」費亦樊洗完澡,一身清爽的走到她身邊,坐在鋼琴椅上,攬住她的腰。

這是很突兀的動作,畢竟就算簽字成了夫妻,他們仍然陌生,但李若薇卻很自然地靠上他,仿佛這樣做天經地義,她甚至連適應都不必便習慣了他的接近、他的氣息,和他臉上粗粗的胡碴,她想,他們一定可以配合良好。

「不會,但是我喜歡這首歌曲。」

「這是一部卡通的主題曲,叫做‘埃及王子’,你想听嗎?」

埃及王子?真好,埃及總是與愛情相關聯。

「想。」她兩手合掌,眼里充滿崇拜。

他喜歡被她崇拜。

費亦樊的手指放到琴鍵上,一連串的音符自他指間流泄,她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苞著輕哼。

原來她嫁了塊寶呵。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說︰「費亦樊,我很高興能夠嫁給你。」

「因為我會彈鋼琴?」如果是的話,他考慮要不要秀出其他才藝。

「不對,因為你是英國人。」

他以為她在胡說八道,看了她的表情才發現是真的。「你喜歡英國?是不是因為英國有哈利波特?」

「又猜錯,我喜歡英國,是因為我的母親住在英國。」

「你也是混血兒?」

她坐直身子,食指在他面前搖晃,笑著說︰「你今天運氣很不好哦,怎麼猜怎麼錯,今天……呃不,這個禮拜,你都不可以去買大樂透。」

「不猜了,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的母親住在英國,你卻不是混血兒?」

她拿下鋼琴上父親的照片,問他,「這是我爸爸,你覺得他帥不帥?」

這種問題只有一個標準答案,他想自己絕不會猜錯。「很帥。」

「有沒有讓人一見鐘情的本事?」她用眼光朝他瞄了瞄。

「有。」

「很好,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了。」

「洗耳恭听。」

用成語哦,她笑望他,發現這位老外老公的中文造詣還真不錯,甚至比她前任男友要強得多。

「我爸爸在一間酒吧里駐唱,他很帥,有許多忠實歌迷,若是踫到伯樂,說不定會變成大歌星。有天晚上,他像往常般拿著吉他坐在舞台上,帥帥地唱歌、帥帥地接受歌迷們的崇拜。

然後,門推開了,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美麗女人走進來。那個女人很特別,鼻子很高、下巴繃得很緊、很硬,紅色的衣服把她的皮膚襯得像白雪。她選了個靠在牆邊的位置坐下,照理說,我爸是不會注意到那個角落的,但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她喝酒、一杯又一杯,像是想澆去什麼似的,而不管她多醉,總是將下巴仰得高高的。爸說,當時他腦海里浮現的是一朵驕傲的酒紅薔薇。

爸結束表演後,走到女人身邊,問她,「你會不會喝太多酒了?」

那個女人抬眉瞄了我父親一眼,只說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

「‘帶我回家’。我爸爸照做,結果回到家,門還沒有鎖上,她一轉身就從身後拉下拉鏈,月兌去自己的洋裝。」

「哇,艷遇!你爸肯定是目瞪口呆,心想怎麼會踫到這樣的好運道。」

「對男人而言,女人主動送上門就是好運道嗎?」

「如果是個長相不錯的女生,是的,我們通常會這樣認為。」

「說不定,她是砒霜呢。」

他揚了揚眉,不認同,「我相信,你爸的看法一定和你不一樣。」

「沒錯,你說對了,我爸的看法和我的確不一樣。對他而言,那朵酒紅薔薇不僅僅是艷遇,還是愛情。他深深地愛上那個女人,愛得無法自拔,在他問過三次‘你確定嗎’而女人用力點頭,篤定得像沒有喝醉後,他們就上床了。」

「然後呢?」

「從那天起,酒紅薔薇在每個夜里都會到我父親工作的酒吧中喝酒,然後,他們回家、他們、他們盡情享受每一份喜悅刺激。

我爸說,他不曉得一個人可以把另一個人愛進骨子里,他不曉得原來刻骨銘心不只是文章上的好看字句,他說那個時候,他願意成為一只火鳥,為那個女人燃燒殆盡。那年,我爸爸活在天堂與地獄里,幸福與哀愁充滿他的生命。」

「為什麼是天堂與地獄、幸福與哀愁?酒紅薔薇不愛你的父親嗎?」

「我猜,她愛的是自己的悲傷。」李若薇咬住下唇。

她完全不懂,如果那個女人愛父親,怎麼舍得離開這份愛情?如果她無法接受爸爸的心情,又怎能出手招惹?

「什麼意思?」

「她有丈夫和孩子,她的丈夫愛上許多女子,偏偏她不甘心離開,寧願一心守住自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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