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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王子的天使 第4章(1)

其實,他不如表面上這麼冷酷。

其實,他的心也有溫暖的一角。

其實,他並沒有那麼拒人于千里之外。

這些「其實」,是在朱苡宸綜合他所有的行為之後,所下的結論。

比方,他明明可以給幾顆感冒藥就不理人的,可他不但理了,幫了,還額外把她的屋子做了一番大整理。比方,她忙到沒時間上門賴他,他也會讓鐘點女佣做完飯菜後,送一份到她家里。比方,他會在拉小提琴時,打開大門,讓她听得更加清楚。比方,倒垃圾時,他會按下電梯,等待從屋里匆匆忙忙追出來的她,然後一手接過她的垃圾。

她相信自己已經找到正確鑰匙,打開他的語言中樞,從此他的回答,敷衍成分降低,用冷漠逼她住嘴的情況減少,雖然他依舊不是愛講話的男人,但她多盧幾下,也能盧出幾句中听或不中听的話。

「舅媽問過社區里每一戶人家,沒人曉得阿姨去了哪里,但有人兩年前到台北看醫生,在大醫院遇見阿姨,由此推斷,阿姨沒有出國,她應該在台北。」

安凊敘沒有回話,因為這點,他已經透過征信社知道了。

朱苡宸跑進他的廚房倒水喝,順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喝完開水,杯子隨手擺,在桌面壓出一個水印,水印礙了他的眼。

他沒有瞪她,雖然她真的很缺乏秩序性,也是這樣的生活白痴才會把自己的房子弄成游民收容所。

他動手把杯子拿到水龍頭下沖洗干淨,再拿塊抹布將水漬擦去。如果做出這些事的是別人,他會一把將對方推出屋外,並在門口貼張公告,上面寫著——此人與狗不許進入。

「舅媽還去問了菜市場里和阿姨比較熟的老攤販,但沒人听說過你舅舅的事。」

她見他走出廚房,也跟著走出去,他轉頭,發現她沒把椅子擺回原處,很忍耐地嘆口氣,走回餐廳,將椅子推到桌子下,擺正。

朱苡宸神經大條到不知道自己已經犯了他的大忌,仍然在他身後聒噪不已。

「你會不會很難過?我知道這個結果令人失望,不過我們一定可以想到其他辦法,追出阿姨的下落。」她再度信心滿滿地說。

安凊敘背對她苦笑,苦笑讓他的額間勾出兩條抬頭紋,真不曉得她從哪里來的自信?

他怎麼不看她?是生氣嗎?還是她的答案讓他太失落?她兩手緊緊握住他的手,逼他回頭看自己。

「你對我很失望,對不對?」她鼓著腮幫子,滿眼抱歉。

失望?不,他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當年離開時,他不過九歲,現在他已經二十九歲了,二十年的光陰可以抹去許多記憶,何況是難尋的蛛絲馬跡。況且,她用的是最不濟事,最沒效率的尋人法,當真全指望她,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媽媽。

「沒有。」

「對不起,我會再加油的。」她舉手發誓,表情可愛得一如當年,好似她還是那個被打得哀哀叫的小女生。

他心想,她要怎麼加油啊?連專業人士查那麼久,也不過查到一點點稱不上線索的線索,憑她?靠幾個二十年前的老鄰居?

忍不住,他揉揉她的頭發,她笑了,笑得燦爛如一顆紅太陽,煨暖他的心。

揉頭發……那是很親密的舉動吧?這是否表示他們的關系已經飆快車,回到兒時的親密?

她抱起他的手臂,臉貼在他的肌肉上,甜美笑著。

「中秋節我要回老家過節,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舅媽很想念你,她在電話中要我轉告你,退休後她沒事做,經常去你家修剪花木。你們家院子的樹長得很高了呢,老桑樹結出來的果實,比菜市場賣得還要碩大,采下來熬醬、熬汁,好喝得不得了。如果你回去的話,還可以喝到今年四月份的新貨。」

「她還在玉蘭樹下擺了鋁梯,采下來的玉蘭花,舅媽都拿來供菩薩,請菩薩保佑你健康長大,保佑阿姨身體恢復健康,也保佑你們母子早點團圓,怎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還有人默默關心自己,求天求地的求他能平安健康?她的話讓他心底滑過一道暖流。

想回去看看嗎?是啊,很想。

多年前那個苦等不到母親的男孩,曾鼓起勇氣,回去過一次。他爬牆,爬窗,摔得手腳傷痕累累,卻發現母親已經不在那里,他在空無一人的大屋子里,哭得驚天動地,一路從老家哭回台北。

被遺棄的孤獨和自卑,在瞬間膨脹發酵,他忍耐了那樣長久啊,誰知,竟是他下了謬誤的結論,錯怪了母親。

他不只一次自問,如果那時候自己沒在捷運站遇見阿雪,會怎樣?

回到充滿惡意的「家」,繼續當別人的眼中釘,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卻仍不時踩到地雷,飽受一頓刻薄奚落或暴力相向?

在那樣動輒得咎,仰人鼻息的環境中生活二十年,他的性格會變成什麼樣?猥瑣卑微,低聲下氣,還是刻薄毖廉?

親人?哼。

他並曉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阿雪提到家人時,一樣充滿不屑與輕蔑,環境總是改變著人們,就在不知不覺間。

突然,他听見朱苡宸嘴里傳來輕柔的嘆息聲,她伸出兩手扳住他雙頰,把他的臉轉過來與自己正面相對。

她的手心微涼,在炎熱的氣候里,帶給他一絲舒爽。

「你覺得我很想挑戰‘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場談話’嗎?」她轉移話題,舍不得他臉上的冷漠。在幸福中成長的人,不會出現這種表情,她心疼他吃太多苦頭,那個苦啊,肯定多到謀殺了他的溫暖善良。

緩緩嘆息,安凊敘發覺自己喜歡她的踫觸。

「我的意思是,你好歹給點回應,我講一句,你不必回答一句,但至少給個嗯,呃,哦,啊,隨便一點小聲音,讓我知道你的耳膜有接收到我的音波,行不行?」

他沒有回應,並不是反對她的話,而是貪看她的表情,她擠眉弄眼,嘟嘴斜唇,把一段簡單的話,硬是添入許多生動。

「就算是挑釁也好過零反應,我又不是廣播電台,可以對著你這支麥克風,喃喃自語兩個鐘頭。」

他笑一聲,拉開她的手,繼續往客廳方向走。

很好,笑,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反應。

「拜托啦,給點面子行不行?」

她攔在他面前,兩手平舉,帶點耍賴,盧著他,鬧著他,硬是要盧出他一個回應。

他凝睇她,半晌,回答︰「好。」

好?意思是以後他很樂意在她喋喋不休時,給點正常反應?她一笑,得寸進尺問︰「好什麼?」

「我跟你一起回老家。」

什麼?一愣,沒想到竟能盧到他這個回答,她還以為他近鄉情怯,需要更多的說服,才肯踏上歸鄉旅途,怎麼知道他這麼干脆。

奮身一躍,用力鼓掌,她顧不得他的潔癖,偏是撲進他懷里,大叫,大笑,用足行動表情,表達自己的快樂之意。

視線落在他背後的朱苡宸,並不曉得自己此刻的投懷送抱,在他的眼角眉梢烙進一絲笑。

她勾上他的手臂,不顧他是否不快,不介意是否熱臉又貼上冷,她拉著他走進客廳,推著他坐進沙發,再靠著他聒噪叨絮,不停說話。

安凊敘望著神采飛揚,手勢動作很多的她,淺淺地拉扯起嘴角,心想「如何靠自己一個人完成千場談話」對她而言不算挑戰,而是一種熟能生巧的習慣。

她從老家的政變,說到社會在這二十年來的重大變遷。

是職業病,但這長篇大論因為有許多專業術語,听得不至于讓人太憂郁,她從政黨輪替,討論到民心,歸納出百姓所需,他在心底冷笑,民心不過是「生活」二字而已,自古以來都是,根本無需瞀言廢語。

她再從學生對某些論點的贊同與不贊同,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後,她談到八年級生的生活態度與觀念……他的結論是——她很適合做馬拉松式演講。

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的熱情臉龐,說話時,她過度活潑的眼耳鼻唇,生動地吸引人心,她反復詰問的說話方式,幾次讓他忍不住加入話題。

就這樣,他們一路對答,卻不記得,話題怎會牽扯到這里。

她問︰「以前我見過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在你家進出,她是誰啊?」

會在他家里進出的還有誰?他想也不想回答,「阿雪。」

她點頭緩道︰「阿雪很美,有種冰山美人的氣質,可臉上會不自覺地帶起一抹嘲諷譏誚,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順她的眼。」

有嗎?現在的阿雪在大太陽的照拂下已然改變許多。如果她還看得見阿雪臉上的譏誚,那是因為她距離阿雪夠近,若是以往,她根本無法靠近。

「這本來就是個讓人不順眼的世界。」安凊敘垂下眼睫,眉間微皺,好像不耐到極點——那是阿雪專用臉。

朱苡宸望著如出一轍的表情,他和那位阿雪關系很親密吧?莫名其妙地,一股不明酸氣溢入胸襟,心像被什麼東西錐上,痛了那麼一下下。

***

看著躺在地上的阿紫……

對,他改不過來,她說她叫阿朱,可他就是認定她是阿紫,沒關系,阿朱,阿紫本就是雙胞胎,不信?去翻翻《天龍八部》。

她給他一副鑰匙,讓他可以隨時進出她的家,鑰匙是她硬塞的,他沒有多說什麼,便接了下來。

他來了,因為她已經超過三十六個小時沒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是非常奇怪的狀況。就算在感冒事件之前,她也會有事沒事地到他家晃兩下,感冒事件之後,更別說她大半時間都窩在他家。

因此,他有足夠理由懷疑,她又暈倒在某個角落。

她說過,她是經由「流行性感冒病毒」票選出來的性幻想最愛人類,所以每次新聞報導「流行性感冒進入高峰期」,隔天,她必定會進診所報到,讓醫生大人宣布她又被新一波病毒迷戀上。

如果她懶著,拖著,抵死漠視它的存在,就會像上次那樣,嚴重到需要點滴伺候。

她對病毒沒有防御力,一如她對帥哥缺乏免疫力,那句話說完的時候,她的臉突然向他靠過去,額頭頂上他的,笑得賊兮兮的說︰「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一日不見你,如隔三秋了吧?」

那時怎麼會討論到這個?

哦,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他心情有點糟,對她的不請自來遷怒,他冷聲問她︰「我家有黃金嗎?值得你天天來探勘?」

她回答NO,NO,NO,緊接著就是和流行性感冒有關的那段對話。

因此三十六個小時,那麼長的一段光陰失聯,他勢必得走上這麼一趟。

再試一回朱苡宸的額溫,確定她沒有發燒,安凊敘推她兩下,想把她叫醒,只見她揮揮手,模糊著說,「求求你,再給我睡兩分鐘。」

電腦還開著,地板散放著一,二十本書,剛整理不久的屋子又變得一團亂,她的生活嚴重松散。

他針對這點指責過她,她回答,「我忙嘛,備課,寫PAPER,上電視,佔掉我大部分的生活。」

他從鼻子里冷哼兩聲,接下她的話,「是啊,忙到連吃飯睡覺都不正常,你這種人若是對疾病擁有良好抵抗力,那麼那些三餐正常,努力運動,健康過生活的人算什麼?」

听他說完,她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厚臉皮地趴上他的背脊,笑眼眯眯地在他耳邊說道︰「你在關心我?別擔心,我不是一般哺乳類,我屬禾本科植物,有空氣水和陽光就可長得很棒。」

趴在背上的她讓安凊敘明白一件事,他不只喜歡她掌心的溫度,也愛上她身體帶來的柔軟溫暖。

彎下腰,他善心大發地把她抱進房間,那張床……

他嘆氣搖頭,那張擺滿書籍資料的床,怎有空間容納她?他嚴重懷疑,這幾天她根本不在床上睡覺。

低頭,他瞪她兩眼。

不高興,卻還是把她往自己家里抱,她睡得很死,根本不是再多睡兩分鐘就可以解決的事,但她剛踫到他的枕頭,便滿足地低喃一聲,往床深處鑽去,對此,他有權懷疑,她和穿山甲是表兄妹。

看著她滿足的睡顏,他瞪她,凌厲目光落在她臉龐那刻,緩緩地變得柔和,因為她光潔臉龐連睡著也帶著恬適微笑。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呆呆地凝視熟睡的她。

五分鐘過去……應該離開的,他又不是沒事做,干麼杵在這里看一個傻女人睡覺。

但他移不開目光,只好繼續由上而下俯視她,任眼底眸光拉起淺淺笑意,任好看的黑瞳泄露出自己對她的在意。

他看她,看得很仔細。

她右眉尾處接近發際的地方留有舊疤,那是當年為躲她舅媽的棍子,撞在桌角時留下的,傻瓜,一個女孩就這樣破了相,還不懂心存怨恨,人性本奸險,牽拖魔鏡做什麼?是,天底下有惡魔,還不只一個,因為那些惡魔分住在每個人心中。

她怎能忘記當年她舅媽是怎麼打她?又怎能因人家留她住下而感激涕零,還說什麼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能融化舅媽眼底的魔鏡……

錯,那是因為她越來越大,大得能夠分擔家務,大到能夠賺錢回饋家里,她舅媽才會容許她留下。

這叫做投資報酬率,天底下哪有這麼多的好心?鬼才相信。

說他改變,但哪個人不改變,九歲到現在,若是他樣貌不改變,身高不改變,性情不改變……那麼他就會被診斷出罹患罕見疾病。

嗤一聲,明明是很不屑的聲音,明明是刻意地維持著對整個世界的敵意,但他的怨恨黑心偏在看著她沉靜的睡顏時消失殆盡,冷峻的臉龐多了幾道柔和的紋路。

阿紫用她的溫暖說服著他,世間沒有壞人,只有情非得已的無助人們。

如果他心中的仇恨是某種毒藥造成的病征,那麼她陽光燦爛的笑臉,肯定是仇恨解藥,一凝眉,便解除他所有不滿。

他還是沒辦法挪開自己驕傲的長腿,好像雙腳站定之處,被人糊上三秒膠,搞得他動彈不得。

他想她,他想時刻看見她,安凊敘誠實的對自己招認。

為什麼?因為她的笑臉太燦爛,常讓他在不得不間,多吃一碗飯?不,他在乎身材,不會想要為了那碗飯,在健身器材上多花時間。

因為他喜歡比常溫高上一點點,所以戀上她用熱臉來貼?不對,需要溫度,裝個免治馬桶就行了,不需要天天面對她的傻勁。

還是因為她說話的態度樂觀如陽光,而他的房子需要陽光來消除塵 ?這理由更扯,他的房子有專人打理,而且她也不是殺菌機。

就著床沿坐下,他握上她的手。

快醒來,他有話想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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