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靜謐安寧的環境,突然出現一個嘻皮笑臉礙眼身影的感覺,說真的,有點煩。
沈雩關上窗戶,假裝沒看見邊走邊擺手跟她說再見的男子;一轉過頭,對上一張嬌俏甜美的臉龐。
啊,還好。沈雩回她一個溫溫的笑容。還好巧妍在,看著她比看著方才那名男子好太多了。
「姊姊,為什麼關窗?」從剛才就一直暗中觀察沈雩神情變化的巧妍,捉到什麼把柄似的問。
「天冷。」沈雩簡單回答。看一眼笑得神秘兮兮的表妹後,低頭描繪紙上風景。這調皮丫頭,又在玩什麼把戲?
「天氣冷?不是吧?我看是因為某人出現,姊姊不好意思,所以關了窗……」
「巧妍,別胡說。」沈雩語氣清淡,听不出其中情緒,拿畫筆的手依舊熟練沉穩地上色,連一絲細微的顫動也無。
巧妍才不會就此罷休。她湊近沈雩身旁,在她耳邊小聲說︰「嘻,姊姊妳騙人。雖然我比妳小蚌幾歲,可卻看得清清楚楚的。元大哥他根本毫不掩飾,表明了就是鐘情于妳,也許妳還沒動心吧,可是我看得出來,妳多少是在意他的。」
沈雩面無表情地听她繼續說下去,倒要看她的小表妹如何剖析她。
「姊姊的性子我明白,除了最親近的幾個家人,天大的事情都不能惹妳皺一下眉頭;而這個元大哥居然能讓妳笑、讓妳跟他鬧脾氣,還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這對于稍嫌冷漠的姊姊而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嘛!妳說妳跟他沒什麼,我不大相信喔。」
沈雩湛幽美眸淡掃巧妍一眼,輕吁口氣,感到有些無力。「我不想解釋。」
同住一個屋檐下?這話實在有點聳動。自從決定在平安鎮過冬後,就和元震在鎮上租下這座小宅院,共同分擔開銷。宅內幾間廂房還算雅致清幽,比起龍蛇雜處的客棧單純許多。
「還不承認?」巧妍可愛的圓眸仔細搜索沈雩得天獨厚美麗小臉上的情緒反應。
「巧妍,妳擾了我作畫。」沈雩放下畫筆看著巧妍,送客意味濃厚。
巧妍賊賊一笑,趁機借題發揮︰
「是我擾了妳作畫,還是妳的心亂擾了妳?如果姊姊真的心如止水,誰也不能亂妳心緒,不管多吵雜,妳都應該像從前那樣心無旁騖才是。」
巧妍一針見血的話語,讓沈雩內心驀地一驚!她掩落眼睫,想再拿起畫筆作畫,轉念一想,又覺得太刻意,短暫遲疑了一下,反而成了心虛的表現。
巧妍可沒打算放過她,推開畫筆,雙手握住姊姊微涼的手。
「姊姊,人都該有七情六欲的。我不逼妳承認什麼,但是妳別抗拒自己心里的想法。被一個人喜歡,或去喜歡一個人,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為什麼要去抗拒呢?」
「我沒有抗拒……」她的解釋,似乎缺乏說服力。
「姊姊,」巧妍神色一正,訓導般對沈雩勸說道︰「人生不該單獨寄情在畫紙上。有句話我不得不說,妳的畫美則美矣,卻缺少感情,妳若想讓畫技再上層樓,就該知道何謂情感。妳得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別去抗拒那種感覺,因為缺少感情,妳的畫就缺少靈魂,稱不上極致完美。」
「我的畫……沒有感情嗎?」
「不只妳的畫,妳的人也一樣。妳知道嗎?人是不能沒有感情的。」
「巧妍,現在,妳好像才是姊姊。」
沈雩小心轉移話題,溫柔地看著表妹,避開讓她感到心慌的情感問題。
面對巧妍,就像面對年幼時的自己,對她的包容寵溺與微笑,是一種投射的移情作用。
巧妍天真活潑的個性、嬌俏愛笑的神情,是她嚴重缺乏的。明明有著相近的血緣,兩人的性子卻是截然不同。
她將她視為另一個自己,用真心疼愛著、嬌慣著,她有時真的希望,年少時的自己,也曾擁有那樣明亮的笑容。
「將近一年不見,妳好像懂事許多。」
「十五歲的巧妍都長大了,二十歲的沈雩也該成熟了。」巧妍很認真地說著︰「好好去感受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吧。被嚴密隔離保護的日子早就結束,今後的沈雩,就為自己而活,勇往直前,用心去體會每一種感覺,足酸是苦、是甜是辣,最清楚的只有妳自己,別浪擲了青春才是。」
「噯。」沈雩心里是感動的,表妹長大了,苦口婆心的勸導;她嘴上雖不置可否,然這番勸戒卻已隱隱在她心中落下痕跡。
「姊姊了解我的苦心就好。」
巧妍認真的表情一下子轉換成討好的笑。「那姊姊借我些錢吧?」
「借錢?」
「對啊,我缺錢,姊姊借我一些急用。」
沈雩笑出聲來。還說她長大了呢,根本還是小孩一個。「在櫥櫃,妳自己拿。」
「姊姊,就知道妳對我最好了!」
巧妍開心地抱抱沈雩,蹦蹦跳跳去櫃里找錢,不管金額多少,全往懷里塞。
大概是想做幾套衣服吧?沈雩沒多問,盯著畫紙,內心卻因巧妍的一席話而顯得不大平靜。
她喜歡元震?應該還不至于;但不可否認,她是有些在意他的。
巧妍所說的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滋味呢?她還是不大了解啊。
苞她打過招呼後,巧妍高高興興地帶著銀子跑了出去,沈雩還在費心思索著,連她何時關上門離去都沒注意到。
巧妍出了房門,走沒幾步,遇上抱著一袋東西往沈雩房間快步走來的元震。她護住懷里的銀子詭異一笑,與他擦身而過。
元震沒多想,站定在沈雩緊閉的門前,本來抬手就要敲門,又怕她當面拒絕,于是撿起一段枯枝,在鋪著薄雪的地上寫下幾個大字,再把揣在懷中、用油紙裝著的一袋物品放在門外,然後輕輕敲了三下門板。
敲門的聲音拉回沈雩的思緒,以為是巧妍又想起什麼事踅回來,她打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
左右張望一下,還是不見人影,她疑惑地拾起地上紙袋,手心立即傳來一股溫熱。
菜肉包子,妳的午膳。
地上大大的幾個字,說明袋內食物及所有人,不用想也知道,買來這袋食物的人是誰。
因為食欲不佳沒吃午膳,他注意到了,所以買來包子給她?
並不是她故意不吃午膳,而是真的吃不下。就算他買來香味撲鼻的熱包子,她還是吃不下呀!心生氣惱,又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她將包子放回原地,在他的大字旁添了兩字︰「不餓。」就轉回房內關上門。
元震從回廊轉角處現身,苦笑看著那袋被放回原位的食物。不餓嗎?他忽然覺得被拒絕的那些包子很可憐,緩緩踱步過去,打開袋子拿出一個,坐在門外冰冷的台階上,寂寞地吃了起來。
冷風呼呼吹過,寒意襲人;枝頭雪梅點點,猶自卓麗綻放。
和包子一起被拒絕的那名男子,則在冷風吹刮下,有點自虐的、慢慢的吃完那袋包子。
翌日近午時刻,元震出門購置日用品,小雪在廚房忙著打點午膳。巧妍一臉甜笑出現在沈雩房里,拉超她的手就要走。
「帶姊姊去一個好地方。」巧妍很興奮地說道,女敕紅臉蛋充滿期待的光輝。
「去哪里?」被巧妍蠻力一拉,沈雩差點站立不穩。
「去了就知道。」巧妍左顧右盼,確定四下無人,才拉著沈雩的手,小心地走在回廊上。
「我先跟小雪說一聲。」
「不用了。」巧妍立刻回道,大眼骨碌碌一轉,加上一句︰「我剛才跟她說過了,我們晚點才會回來。」
「是嗎?」明知道巧妍在扯謊,沈雩還是跟著她走。有時候她真的難以理解別人心里都在想些什麼?
出了大門,巧妍難得規規矩矩把門給關好,一輛馬車就停在門外等著,權充車夫的,正是巧妍的隨侍阿焰。
沈雩直覺事有蹊蹺,又說不出怪在哪里,只覺得巧妍今日的行為,真可說是偷偷模模了。
「巧妍,妳在打什麼主意?」臨上車前,沈雩面色一凝,問著身邊的女孩。
「姊姊,妳相信我,我絕不會害妳的。」她半強迫地將沈雩推進車蓬,謹慎地四處張望一下後,隨後也上了車。
刷地放下車簾,馬車發出輕微的喀啦聲響,避開鎮內主要道路,從後方繞道,直往東南飛奔而去。
「巧妍,究竟要去哪里,還不說?」翦翦美目略帶責怪,直凝入巧妍圓眸。
「姊姊,妳別生氣,我會這麼做,也是為了妳好。」
電光石火間,沈雩心中已有答案。「妳要帶我回京?」
巧妍討好一笑。「正確的說,是帶妳回宮。」
「巧妍,妳要回宮我不反對,但為何要我和妳一起回去?」她不想再走入另一座華麗的牢籠啊。
「我不忍看姊姊流落在外,穿著粗布衣裳,吃著粗茶淡飯……」
巧妍低著頭,沈雩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並不在乎那些……」
「但是我在乎!」巧妍抬起頭,十分堅持。「姊姊一向嬌貴,高雅的氣質比我更像一個真正的公主。妳本該穿著綾羅綢緞,在美麗的宅院里悠閑作畫,臉上沒有憂愁哀怨才對。」
「難道,我現在很憂愁哀怨嗎?」沈雩不知該哭該笑,一手撫上光潔面頰,她哀怨?
「不管怎麼說,姊姊就是不能在外流浪。」
「巧妍妳忘了,昨天妳才勸我要為自己好好而活的。」
「我是那樣說過,可是在我安排的地方,姊姊不但能夠過得好,也能隨心所欲過妳想過的生活。」
「在宮里?」皇宮,那可比巷弄之間更復雜百倍啊。
「不。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我不許他人口中的流言傷害姊姊,我已傳令叫人備好一座行宮,幫忙的僕佣都是精心挑選餅的,絕對都安分守己,姊姊妳不用擔心。」
「妳想得可真周到。」
「為了姊姊,我很用心。」以為沈雩在贊美她,巧妍笑開顏。
「可是,妳把小雪給忘了。」她並不介意身居何處,只要不再成為他人口中的話題、傷害父親聲譽,她住哪里都無所謂。
「小雪……」說到死對頭,巧妍臉色馬上黯下來。
「妳是故意不帶她走的吧?巧妍妳忘了,有我的地方,一定有小雪。」
一句話說明了小雪在她心中的地位。
「回頭我立刻叫人接她來。」
「嗯。」沈雩感覺得到巧妍不甘願的妥協,但小雪對她而言,是世上無可取代的重要存在,她不能拋下她。
心里陡然出現一抹不受歡迎的男性身影。她拋不下小雪,卻毫不留戀地拋下了元震。拋下?這字眼未免太過了。
沈雩背靠在軟墊上,巧妍揚開厚毯子,兩人一起蓋著一張毛毯取暖。
車蓬內的布置很簡略,鋪墊、靠墊、毛毯、一只小點心盒,如此而已。
「姊姊,吃點心,等到了下一個城鎮,我們再去客棧用餐。」
塞得一嘴食物的巧妍遞過來一籃糕餅點心,沈雩光看就飽了,搖手拒絕,巧妍則繼續埋首于她的餐前小點。
沈雩拉高毯子,看著車壁上粗布裝飾的手繪花樣,心思慢慢飄遠……
離開了平安鎮,住進皇室行宮,從此和他再無牽扯了吧?
也許他會追來,被侍衛擋在門外,一次兩次之後,他漸漸的不再來,然後漸漸的忘了她;沈雩這個人在他往後的歲月中,慢慢變成一抹灰撲撲的黯淡影子,慢慢的想不起她的樣貌,想不起曾有一個冬季,他差點被冰封在大雪里的荒唐行徑。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
如同巧妍所說的,她早已月兌離被嚴密保護的日子,但為何她始終放不開心里對自己無形的限制,無法任由自己去做想做的每件事?
限制住她的,何止是身分禮教的規範?限制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哪。
無奈的揚唇而笑,清淡的笑容帶些苦澀。
耳邊听著馬蹄聲、車輪轉動的聲音,眼前浮現的,卻是一張帶著俊朗笑意的臉龐。
她不明所以的搖搖頭,這會兒,換成她無法理解自己心里想的是什麼了。
「元大哥,慘了慘了,小姐不見了!」
下午元震一回到租住處,等在大門內的小雪立即胞到他面前慌張喊道。
元震面色一白,先溫聲安撫小雪情緒。「什麼時候發現她不見的?」
「我準備午膳前,還看見她在畫圖;半個時辰後,我備好午膳,去敲她房門,就不見她人影了!」小雪急得手足無措。
「巧妍和她的隨侍人在哪里?」元震瞇眼問,想起昨日巧妍詭異的笑容必不安好心。
「沒看見。屋里里里外外我都找過了,除了我們兩個之外,一個人影也沒有。啊!難不成--巧妍把小姐帶走了?!」
「還有別的可能嗎?」元震已想好對策。「小雪,妳先在家里等著,說不定我會晚點回來。妳安心等著,別亂跑。」
進房拿件保暖大氅,再進馬廄牽出馬兒,他囑咐小雪關好門窗。
「元大哥,你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嗎?」小雪不大放心。
元震展露迷人笑容,笑痕深刻,小雪目不轉楮看著,卻發覺那好看的笑容里隱藏著一把鋒利的刀似的,深沉陰騖得讓她不寒而栗。
元大哥的笑,應該是俊逸明朗的才對……
「往東南而行可見皇宮,巧妍大概想家了,所以把她的姊姊一並帶回去。」
元震跨上鞍座,唇角隱現嘲諷笑意。
「元大哥,你知道巧妍的身分?!」
「能讓沈雩溫情對待的,除了她的小表妹,還有其他人嗎?」讓他看得好嫉妒……
「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小雪喃喃自語。
「事關沈雩,還有我不知道的?」
口氣有點大,卻教小雪感動。
「我走了,保證會把妳家小姐平安帶回,妳不用擔心,好好顧家。」
「喔,好。」
長腿一夾馬月復,馬兒優雅躍步;風揚起元震身上的大氅,翻騰成波浪般美麗的弧度。
「元大哥,一路小心!要快點回來喔……」
小雪在後面大喊,元震沒回頭,只搖搖手,表示听見了。
小雪站在大門外,還是想著元大哥方才教她毛骨悚然的奇異笑容。或許,是她錯看了吧?親切良善的元大哥,怎會笑得那般可怖呢?
是,一定是她錯看了。
橘紅夕陽滾落西邊,神情緊繃的元震抓緊韁繩,手背骨節清晰可見;俊美面容森冷鐵青,無視冰風刮面,身體的寒冷更不足為道。
胸臆之間充塞著一股瀕臨爆裂邊緣的激憤惱怒,凌銳雙眼瞪視前方廣闊平原,搜尋是否有沈雩乘坐的馬車;可惜一路上幾無人煙,偶遇的一兩輛馬車,也並非乘坐他欲尋找的人兒。
凝澀的心緒不停往下沉,累積在心底,壓縮得重如鉛石。
好不容易--他好不容易才融入她的生活,用盡了心機,甘冒極有可能被她唾棄不屑的危險,好不容易靠近她,不被她排斥;如今,一個皇宮來的任性公主輕易的便把她帶走。想就此遠離他的生活嗎?
他絕不允許。
就算是要他顏面掃地,就算是要他踏火而行,他也絕不允許有人從他身邊搶走她。
怒氣在胸口沸騰,惟恐失去她的恐懼,如同刀刨般凌遲著他的心;他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從他眼前消失,從此與她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再過兩座城鎮,若仍未追上沈雩的馬車,勢必會面臨多岔路的考驗。一旦選了和他們不同的路,讓沈雩進了皇宮,他還有見她的機會嗎?
思及此,元震策馬奔馳的速度不由得加快許多。他沒有任何退路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岔路之前找到沈雩。
陳舊的馬車在寒風中顛簸著慢速前進,夕陽幾已沒入西方,只殘存些許暗紅余暉。
日與夜交接的時刻,晦暗不明的寂靜。
是他最後的機會了!當元震發現前方往東南而行的馬車已離他不遠,他更加速了座騎奔馳的速度,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追上。
如果馬車上的人不是沈雩--不,他無法想象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抓緊韁繩,一人一馬如箭矢般飛射,轉眼之間已追趕上車速緩慢的馬車。
「嘶」地一聲,元震座騎在馬車前方猛然停住,馬兒揚起前蹄,嘶叫一聲,大口噴氣。
駕車的阿焰表情愕然,緊急拉扯韁繩停下馬車。
「阿焰,發生什麼事了?」在車蓬內享用餐前點心的巧妍,口齒不清的問道。
「小姐,是元公子。」前座的阿焰側首回道。
「什麼?!」巧妍嚇一跳,差點被嘴里的食物噎死。
沈雩倒了杯水給她。備受驚嚇的巧妍大口一灌,一不小心又差點被嗆死。
「這麼快就趕上了嗎?」沈雩拍拍巧妍背脊順氣,無意識的喃念著。
「姊姊,妳早就料到他會找到我們?!」巧妍又是一驚。
「不就只有兩種結果嗎?找到與沒找到。」
巧妍看著向來不問世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姊姊變得如此機靈,愣愣的說不出話來了。
元震下馬,全身蘊滿沸騰怒火,毫不遲疑地往馬車走來。阿焰看他表情凝肅,全然不是他印象中那個愛笑的元大哥,不由得也步下馬車,抽出斜背的長劍,以劍相對。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不容出錯的任務,就是保護公主毫發無傷。
「是你們。真是太好了。」元震一笑,笑里卻一點暖意也無,反而醞釀著一股冰澈入骨的寒意。
沈雩和巧妍也下了馬車。巧妍緊緊勾住沈雩手臂,縮著脖子觀察此刻他們的處境。罪魁禍首是她,她當然知道要害怕。
沈雩不疑不懼,凝目注視滿臉霜寒、面容蒼白的元震。她想不透,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讓他有這樣的勇氣一路追尋?這般惡劣冰冷的天氣,連著幾個時辰的奔波,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支撐?
「今日之前還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現在卻以劍相對,差別未免太大。」元震勾唇而笑,笑痕深刻,濃濃的譏諷是對自己,也是對持劍者。
「元大哥,你還好吧?」雖然害怕,巧妍還是好心的關懷一下元震,總覺得他怪怪的。
「我如願見到了沈雩,怎會不好?我很好,非常好。」
「你別再走過來了。」阿焰出聲警告,元震已走到劍前一步遠的位置,再走下去,就要踫到劍尖了。
「你說,是你該害怕,還是我該害怕?」元震腳步未停,阿焰只好後退一步。
「看來,是你怕了。」元震下了結論。
阿焰年少氣盛,不堪受辱,持劍的手往前一伸,劍尖直抵元震胸前一吋。
「阿焰,別傷人!」沈雩心一急,月兌口喊道。
阿焰聞聲分心,元震右腳一勾,踢起一顆被冰雪包裹著的小石子,石子精準無比地飛擊閃耀幽芒銀光的劍面。撞擊的力量極大,發出清脆聲響,阿焰持劍的手一偏,元震趁機近他身,迅速出手翻點他右手手腕手臂關節處,阿焰只覺得右臂一麻,撐不住劍身的重量,眼睜睜看著長劍摔落在地。
「你!」這是什麼小人招數?阿焰只好赤手空拳和他對打起來。可惜還在發育階段的文弱少年,怎敵得過高大的昂藏男子,幾招下來便節節敗退,全盤皆輸。
元震故意耍著他,每每在他快無招架之力時,便露出破綻來放水幾招,等他覺得翻盤有望時,又被吃得死死的。
在灰白雪地上纏斗了好一陣子,明明幾招便可見輸贏,元震偏偏故意要著不服輸的阿焰玩。就在沈雩看不下去、張口欲制止時,元震抓住阿焰手臂反手一勾,將他壓跪在腳印凌亂的雪地上。
「以大欺小,勝之不武啊。」元震冷冷一笑。
「元震,阿焰的手快被你折斷了,快放開他呀!」巧妍在旁邊急得跳腳。
「是快斷了,可又還沒斷,急什麼?」
「等斷了就完了!」巧妍在他們身旁繞圈跺腳,都快哭了。
「元震,欺負一個孩子,很好玩嗎?」沈雩冷聲斥責,幽幽水眸定定的看著元震近似報復的行為。
「是挺好玩的。不過,還是比冷天騎馬還差那麼一點。我想我的馬兒會同意我的說法,不信的話妳可以問問牠。」
壓在別人身上說笑話,這笑話連他自己都不覺得好笑。
「元震!」沈雩怒火中燒,她不輕易動怒,不代表她不會動怒。她看著阿焰長大,不容許有人如此欺負他。
全身蘊滿怒氣,正待伸手去拉他,元震卻一躍而起,松開對阿焰的箝制。
「好,我放開他了,妳給我什麼獎賞?」
身上沾著雪泥的元震站在沈雩面前討賞。高大身形給她極大壓力,那雙平素愛笑的眸子里沒有笑意,只有一片衷情的哀傷。
她凝望他風霜滿面的瘦削臉龐,心頭一閃而過的,竟是一種莫名的揪痛。
此時的她,竟然覺得面前這名失魂、滿臉期望模樣的男子有些可憐。
袖里的雙拳緊握,強自鎮定,不讓面容顯現出一絲憐憫。她咬咬下唇,低下頭無語。
巧妍把阿焰扶到車上坐好,趁著元震沒注意,再把阿焰的長劍收好。她在阿焰身邊低聲問︰
「元震真不是人,把你打成這樣,有沒有哪里痛?那沒良心的家伙,回宮後我絕饒不了他!」
「我沒事。」阿焰揉揉肩胛骨,其實並不是很痛,元震使的力道並不大,主要是想挫挫他的銳氣吧。
「真的沒事?看他把你壓在地上,我真恨不得沖上去揍他一拳!」巧妍齜牙咧嘴的,想象著啃他骨頭的滋味。
「他並不是個壞人。」
「不是壞人?」巧妍提高了嗓音。「不是壞人就已經把你打成這樣了,要是壞人的話還得了!」
「唉,說到底,都是公主您思慮欠周惹的禍。」如果計畫得完整一點,元震肯定追不上他們。
「你你你……你還怪我?反正無論如何你都要怪我就是了?!」巧妍怒目圓瞠,和阿焰從生死伙伴瞬間變成窩里反。
「公主,阿焰不敢。」阿焰心平氣和,即使被冤枉了也不動氣。
「你還說沒有?!你剛剛明明就是在怪我!」
「夠了!」
元震粗嘎怒吼一聲,天地間瞬時變得寂靜無聲,巧妍和阿焰面面相覷,不敢再多說什麼。
「還不走?!」元震朝他們瞇眼沉聲喝道。「要回皇宮、要回平安鎮隨你們意,就是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被元震怒聲一吼而嚇?的巧妍,勉強回過神來催促阿焰︰「快快快!我們快走!」逃命要緊啊。
「可是表小姐……」阿焰看一眼沈雩縴細的身影,不安道。
「他不會傷害姊姊的,我們逃命要緊。」
「公主,妳確定?」元震看起來很生氣耶。
「就說姊姊會沒事,你不信我的話嗎?」元震對姊姊的情意,瞎子都看出來。
巧妍在阿焰身邊坐穩。「快走快走!」元震不會對姊姊怎樣,可不一定不會對他們怎樣。
「公主要往哪個方向走?回宮里?」
巧妍啪地一掌打在阿焰方才受創的肩胛上。「當然是回平安鎮啦,你以為我們這次出來為的是什麼?」
「知道了。」
馬車往回頭路行駛,巧妍探出半個身子來和沈雩揮手道別,不敢太大聲,只好用唇語小聲講︰「姊姊,要早點回來喲。」
陳舊馬車逐漸遠去,留下一男一女在灰暗的雪地上對立。
夕陽余光已全部沉落,月兒尚未露臉,陰沉的昏暗天色,讓他們看不清對方的臉。
不堪氣氛凝澀,沈雩跨出腳步。
「妳去哪里?」在這雪地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能去哪?
「不知道。」沈雩垂下眼睫,緩步行走,只是不想和他面對面而已。
元震跟上來抓住她手腕,略顯疲態的開口說道︰「寧願漫無目的的亂走,也不願面對我嗎?」
沈雩無言。元震不自覺加重力氣,語音低啞沉痛︰「妳說啊!」
「……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什麼?說出來呀!」他目光銳利,咄咄逼人的問著。
沈雩抬起頭來,用那雙極之美麗的黑眸仰望著他;就算天色幽暗得讓他們看不清彼此,他依舊能感受得到從她眼底傳達出來的,對他的抗拒。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這種天氣你不冷嗎?我真不曉得你到底在想什麼?從以前到現在,你一直在找我,找到了又有什麼用?我不會永遠待在你身邊,你一定會有找不到我的一天。」
「不會有那一天。」他語氣平緩的說,聲音里甚至沒有高低起伏。「不會有那一天,我不會再讓妳離開我。沈雩,妳能體會得到嗎?那種害怕失去一個人的感覺。妳不能體會的吧?如果妳能,就不會這麼容易就離開了。」
「我的確無法體會。你對我執著何用?我不會喜歡你,不會。」
他淺笑,並未因她冷淡的話語而受傷。
「不是妳不會喜歡我,妳只是還不知道什麼是喜歡,有一天當妳了解了,妳就會喜歡上我的。」
「不會不會不會!我不會喜歡你!」她掩耳大聲說道。她不會讓他的話成真,如同她不允許自己軟下心來。
「從前,妳不也自恃無情無緒,不為任何人動情動怒,妳以為妳的心平靜如不起波紋的湖水,最後還不是生出許多感覺?妳會生氣了,會笑了,而且,妳會害怕了。」
「我不害怕,我有什麼好怕的?怕你?不,我不怕你。」
她自以為很有勇氣的挺直背脊,沒想到這麼一來卻幾乎和他身體貼近,近到--幾乎能听到對方劇烈的心跳聲。
她心里翻攪著各種難解的情緒,心一慌亂,急切的想往後退,他的另一只大掌卻繞到她腰上,不讓她後退。
「妳不怕我,妳只怕會愛上我。」他在她耳畔喃聲低語,低醇干淨的嗓音從她耳膜低回著傳進腦中。「像我愛妳一樣,愛上我。」
「不會!我不會愛上你!」她擰眉猛烈搖頭,像要把這種可能性完全推翻。她已經失去自豪的冷靜,完全沉溺在慌亂的情緒里。
「沈雩,冷靜下來。」他松開手,改以溫柔地捧住她小巧柔女敕的臉頰,溫聲說道︰「好了,好了,不逼妳了。我們只假定,也許有那一天,好嗎?」
「不會有那一天。」她依然堅持,柳眉緊蹙著。
會有那麼一天嗎?她怕真有那麼一天哪!
「別逃避。」他愛憐地凝視她的水眸,溫聲說著,語調輕緩,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別害怕呀。喜歡我不是件可怕的事,為什麼要怕?當緣分來臨時,不管妳去到什麼地方,都躲避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費心躲藏呢?」
「什麼緣分!我和你能有什麼緣分?如果真有,恐怕也是段孽--」
話並未說完,因為他的食指在她最後一個字說出口前,輕點上她的菱巧紅唇。
「很多前人的教訓告訴我們,話別說得太早太滿,以免以後發覺是自打嘴巴。」
她皺眉拍開他的手。「說什麼瘋言瘋語,我不想听。」
「是不是瘋言瘋語以後就知道。」他頗有自信,完全沒想過她會有逃離他身邊的機會。
「胡言亂語,我和你才不會有以後。」
他綻開俊朗的笑,溫柔地看著她難得的嬌氣。「瘋言瘋語、胡言亂語、胡說八道、神智不清、心神不寧、頭昏腦--」
「你有完沒完?!」沈雩不耐地賞他一個白眼。
「怕妳得用心想詞罵我,我干脆先替妳想好。」
「真用心的話,就先想想你何時準備『離開』我好了。」
「這個任務太艱難,以我有限的腦力,實在不勝擔此重任。」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喜歡我呢?除了終有一天會老去的容貌,和一手繪畫技藝之外,我有什麼地方是值得別人喜歡的呢?我想不通啊……」
他只是笑,沒回話。也許以後的哪一天吧,他會告訴她,他究竟喜歡她哪一點。
兩手伸到她頸後,拆掉她亂發上的皮繩,手勁輕柔地替她用手梳攏一頭柔滑青絲,再仔細地束綁好。
罷才幫她整理頭發的大掌,現在牽著她的手往馬兒走去。
主動牽起她的手,擱置在他的掌心里,觸感微冰,心頭卻是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有今天,好不容易慢慢靠近她的心,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就錯失掉她,幸而在最後關頭尋回,要不,他會永遠責怪自己。
「回平安鎮?」她問。
「不,平安鎮離這里太遠,已經入夜了,氣溫不若白日,如要連夜趕回去,妳會受不了霜寒的。我們到最近的村落借住一宿。」
月兌上大氅,密實包住她的身子,先抱她上馬,再跨上座騎。
「離這里最近的村落嗎?」她低聲自語。
換句話說,不就是--今夜得和他一起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