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療傷系男人 第八章

愛情會讓人眼中看出去的世界變得更美嗎?

至少,對曲希愛是。

「波賽頓進口家具」在高雄有兩間分店,曲希愛經常要到這里辦教育訓練,介紹新進產品及設計師,所以,對高雄還算熟悉,可是,她從來不知道,高雄的夜晚居然這麼迷人。

經過四個小時的車程、一天的評審工作,結束主辦單位的宴請童凱仍興致高昂,拖著他們來到西子灣。

「來這里一定要坐坐有名的情人座,來個真心話大冒險。」車子停在停車場後,童凱拉著唐小琦,塞進面海、只能容納兩個人的空間,就是大家習慣說的「情人座」。

曲希愛很尷尬,她跟簡淳揚能坐嗎?他們又不是情人。

「坐坐坐,現在黑漆漆地,只要你一面向海,會感覺世界只剩你們兩個,想干麼就干麼,到處都是情侶,沒人會注意你們的。」童凱又起身將一個慢郎中、一個矜持女推進情人座里。

曲希愛縮著肩膀,還是難免會踫觸到簡淳揚的手。

「冷嗎?海風有點大。」簡淳揚以為她冷,體貼地將手臂環上她的肩。

熱……曲希愛整個人都發燙了,心髒撲撲跳,哪里還會冷。

「海……很美……」她笨拙地贊美看去一片烏黑的海面。

「你更美。」

「呃……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簡淳揚居然也會說出這種羞死人的甜言蜜語,完了……沒帶新內衣是錯的。她覺得今晚再繼續這麼浪漫得一塌糊涂下去,她可能會失身。

可是,進展會不會太快了?

她又開始胡思亂想,標準的外表冷若冰霜,內心熱情如火。

「要喝水嗎?」簡淳揚輕拍她的背,彎問她。

「不用……我沒事……」他一靠近,她胡思亂想得更厲害——這個空間、這種天色、這樣的氣氛……他會吻她嗎?

她動也不敢動,垂著眼,既期待又怕他不吻她而受傷害,身體已經緊繃到快要石化了。

簡淳揚的視線凝視著她濃密的睫毛,秀氣直挺的鼻梁,最後停在她亮澤的唇瓣。

他縮緊了手臂,將她摟近,俯身緩緩湊近她……她自然地合上眼。

「哇靠——你咬我——」

棒壁童凱的一聲大叫,害得正進行到節骨眼上的簡淳揚和曲希愛,差點沒跌進消波塊里。

「說好小親親而已,誰叫你舌頭伸進來,連手也伸進我衣服里……」唐小琦抱怨童凱每次都誆她。

「噗……」簡淳揚听見這對歡喜冤家的對白,只能搖頭。

「他們這一對很可愛……」曲希愛想像那畫畫,黑暗中羞紅了臉。

被童凱這麼一鬧,神秘浪漫的機會點錯過了,無法重來一次,她感到十分惋惜,只好轉移注意力。

「淳揚,我想知道是怎樣的靈感讓你創造出‘嗶布哩啾’這個故事?」

他吸了口氣,想著該從何說起。

「我有一個妹妹,小時候就很黏我,是個小苞屁蟲,我喜歡躲起來,看她找不到我,又急又想哭的模樣,等她真的害怕了,哭了,才竄出來安慰她。我這個哥哥是不是很壞?」

「是很壞,你們男生都這樣,喜歡把女生弄哭。」曲希愛微笑听著,漸漸地放松心情,讓身體靠著他。

「四歲時,她出車禍過世了,後來我母親因為過于自責,精神狀態開始變得很不穩定,父親要工作,我年紀又太小,最後只好將母親送進療養院……」

簡淳揚娓娓道來,告訴她自己童年是怎麼過的,「嗶布哩啾」又是怎麼出現的。

曲希愛的眼淚開始狂飆,她無法想像年紀那麼小的他,居然承受這麼大的壓力,居然這麼懂事,為了讓母親開心,絞盡腦汁編出一堆故事。

「妹妹過世後,我記住了一件事,就是,再也不要讓女人掉眼淚了。」他望向大海,平靜地說。

「淳揚……」曲希愛心疼地抱住他,這時也顧不了什麼矜持不矜持的了,她想,嗶布哩啾臉上招牌的豆大淚珠,其實是他想哭卻不能哭的一個出口吧!

「傻瓜,都過去了,很多事我都已經看得很淡了。」他還反過來安慰她。「母親為了我,痛苦地活了二十年,現在她去陪我那個愛哭的妹妹,這樣也好……」

他這麼一說,她哭得更厲害。

他們都是在寂寞中長大的孩子,不同的是,曲希愛選擇封閉自己,而簡淳揚卻想著如何讓身邊的人快樂。

她太狹隘、太自私了,她應該學學他,改改自己孤僻的性格。

「喂……我制造讓你們相親相愛的機會,你怎麼把小愛弄哭了?」童凱听見哭聲,跑過來看。

「不是……」曲希愛趕緊從簡淳揚的懷里起身,抹去滿臉淚水,笑說︰「是沙子飄進眼楮里。」

「厚……很大一把沙喔?」

簡淳揚哭笑不得。

童凱果然是負責搞破壞的高手。

這件事給了他一個經驗——長途旅行時,選擇結伴同行的人,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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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次南台灣之游,曲希愛表面平靜,內心對簡淳揚的好感正以猛烈的速度竄燒中。

每天早上九點半,一個誰也沒有明說,但已有默契的時間,曲希愛和簡淳揚同時打開門走向電梯。

「晚上要不要到我家吃飯?」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她略微矜持地ㄍㄧㄥ著,其實是想一口答應。只是,簡淳揚從未明白表示過什麼,她怕自己陷得太快,最後發現是烏龍一場。

「如果你覺得多添一副碗筷很麻煩的話,可以自備餐具。」

「噗……」她被逗笑了。「那以後我準備個便當盒,吃完晚餐順便外帶隔天的午餐回去。」

現在,不管簡淳揚說什麼話,做什麼動作,都會無緣無故地讓她心跳加速,雙頰潮紅,太多太多控制不了的喜悅。

仿佛一夜之間,她變得愛笑,變得小女人,話也變多了。

「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幫你準備三餐。」

「?」她的心竄了一下,轉頭看他。

這句話好曖昧。

如果一個女人對男人說這樣的話,就跟說想嫁給他差不多意思了吧!

她一直想問為什麼他要對她這麼好,可是,這問題太讓人害羞了,像要逼他表白似的。

叮!

地下一樓到了。

唉……她好希望兩人住在101的頂樓,這樣,就可以多點獨處的時間。

兩人的注意力都還系在對方身上,都覺得時間不夠,所以,當電梯打開時,門外出現的一個人影,兩人都微微嚇了一跳。

「小芳,你怎麼還沒上班?」簡淳揚親切地詢問。

「我今天休假,切了點水果,讓你帶去公司吃。」說話的是同棟大樓,十樓的—位年輕女孩。

曲希愛有印象,曾在下班時遇見這名叫小芳的女子站在簡淳揚的門外。

「謝謝。」簡淳揚收下保鮮盒。「你一直在這里等嗎?怎麼不上樓找我?」

「有些事想單獨跟你說……」

看著小芳臉上飄過的紅雲,一瞬間,曲希愛的心情從雲端跌入了谷底。

這些天,和簡淳揚相處得愉快,她差點忘了他是一個多麼受歡迎的男人,小芳,是來告白的吧!

簡淳揚會是個完美、體貼入微的情人,只是,女朋友必須自備蒼蠅拍。

有時候,曲希愛會想,做他的朋友可能會比情人來得幸福。

「淳揚哥,你的頭發又長嘍!」小芳說著,近身觸踫簡淳揚的發尾。「找時間到我們店里,我幫你修修。」

「好啊,我明天去。」簡淳揚愉快應允。

小芳眼角瞥向曲希愛,像是希望這盞電燈泡快點消失。

曲希愛已經明白自己是多余的了,她有病,停車場都到了,她還在等什麼等?

「我去上班了。」一口悶氣回蕩在胸口,她對著空氣說,然後逕自離開。

「啊……小愛,記得別買晚餐。」簡淳揚喚她。

「我突然想起來,晚上公司有聚餐,改天吧!」她頭也不回,壓抑著沮喪和想哭的沖動,快步走到停車格。

「淳揚哥……」小芳拉著上衣下擺,吞吞吐吐。

「怎麼了?」他分神思索著曲希愛突來的轉變。

「我……我……」她「我」了半天。

簡淳揚一直望著曲希愛離去的方向。

「我、我喜歡你。」

「嗯。」曲希愛的車從眼前疾駛而過。

「你呢?你也喜歡我嗎?」小芳以為簡淳揚接受了她的示愛,表情立刻由羞怯轉為期待。

簡淳揚將注意力放回小芳身上。

他听見了。

這是他最無力處理的難題,女人的告白,雖然他總能預見這樣的結果。

女人的心是那麼敏感脆弱,在說出這句話之前不知經歷了多少掙扎與壓抑,拒絕不僅令對方難堪,接著好長一段時間,眼前這個單純的女孩將活在懊惱與沮喪中,將自己囚禁在沒有希望的黑囚中。

「喜歡。」他說。他總是希望保護每一顆柔軟的心靈,如果他有能力的話。

「那我以後可以叫你淳揚嗎?」小芳臉上泛著光采,眼里充滿喜悅。

簡淳揚猶豫著。

他當然喜歡小芳,但與面對曲希愛的喜歡不同。他也明白小芳期待是情人間的情感,這黠,他不能給一個模糊、安撫的答案。

在認識曲希愛之後,他終于明白「愛」與「喜歡」的差別了。

「小芳,我喜歡你把我當成哥哥,像現在一樣,有什麼煩心的事,還是可以來找我。」他溫柔地說。

扁采,瞬間自小芳臉上褪去。「對厚……還是叫淳揚哥比較順口。」她堆出笑容,用著輕松的語氣。她演練過,即使被拒絕也不能把氣氛弄僵,做不成情人,她也不想從此變成陌生人。

「我去上班了。」他大手覆上她的發頂,疼愛地揉揉。

這是兄長對待妹妹的自然動作,小芳明白了他的「喜歡」,僅止于此。

「嗯,開車小心點喔!記得吃水果。」她用極驚人的速度讓兩人回到告白之前的關系。

淳揚哥人那麼好,有女朋友也是正常的吧!

因為太崇拜簡淳揚,因為自知希望渺茫,小芳死了心,告白前的忐忑不安,在此時反而變得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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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由灰白沒人黑暗,華燈初上,曲希愛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晃。

早上臨時編的一個藉口,害得自己現在有家歸不得。

幾乎是反射性的,一旦察覺可能危及自己的尊嚴,讓自己陷入進退不得的尷尬中,她第一個保護自己的反射動作就是斷尾求生。

用平靜的表情與聲調表示自己一點也不在乎。

「唉……聚餐要聚到幾點呢?」

想到書局挑幾本書,但,停車場前等待的車陣實在排得太長了,她放棄。

想去逛街,但今夏的流行服飾都太花俏了,亂搭到一點品味也沒有,她不喜歡。

奔波了一天,腳底痛死了,她還得在車陣中不斷地踩「煞車」、「加油」,在台北街頭開計程車的司機,右腿一定比左腿結實。

無意識地跟著前方的車,她來到了—條十分熟悉卻很久沒來過的路——前方紅綠燈右轉進去,就是她家,她父母家。

十六歲離家,獨自在學校附近租聞雅房,遠離家庭風暴,回家的次數年年減少,現在光用一只手都算得出來。

腳好酸,也很久沒回家了,她打了右轉燈,雖然,她不確定再離開時,會不會變得更疲憊。

車子停在家門口,父親的車不在。

輕輕地打開大門,她看見偌大的客廳里,只有母親一人獨坐,清冷地盯著電視螢幕。

她突然涌上心酸,她不懂,這樣守著一間所有人都不想回來的房子,究竟是為什麼?有時,她會沖動地想叫母親干脆離婚算了。

「小愛?」曲母發現站在門邊的她。「你要回來怎麼沒先打電話說一聲?」

「剛好經過。」她坐到另一張沙發。「媽,你吃過飯了沒?」

「吃不下,煮一堆,一個人也吃不完,丟掉又浪費。」

曲希愛看到茶幾上擺著一堆餅干、零食,想像著母親的生活。

「媽……我好餓,好想吃你做的炒面。」她從來沒跟母親撒過嬌,也許,是她先擺出了拒絕關心的姿態,然後就再也感受不到溫暖了。

「好啊……我也順便吃點好了。」曲母起身走到廚房。

「弟呢?」

「跟他大學同學去露營,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你們沒一個喜歡待在這個家。」曲母好不容易逮到個人,又開始吐苦水。

曲希愛朝天花板偷偷扮了一個鬼臉,現在要逃,已經來不及了。

她跟去廚房幫忙,說是幫忙也只是遞遞調味料,幫忙拿碗盤。

母親奉行「要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每餐必定親自掌廚,所以,她的廚藝才會爛到不行,根本沒機會練習。

「你爸要是知道你要回來,就不會又出去應酬了。」

「媽,當初爸是怎麼把你追到手的?」為了避免母親接著一長串的數落,她連忙轉了一個話題。

「你爸喔,就打球摔傷了腿……」曲母回想三十年前的往事。「他那個人就是滿口花言巧語,不過,當時我們醫院里的護士,每個都爭著想照顧他,我比較害羞

,只敢偷偷在門後看他……」

曲希愛听著父母的戀愛史,看著母親頓時浮現如少女的甜蜜表情,此時為情所困的她,似乎有點懂了。因為愛過,因為割舍不下,盡避愛情已經變質,仍能靠著回憶支撐活著的力氣。

她曾暗自發誓,長大後絕對不要像母親一樣,做一個為愛委曲求全,尊嚴全無的女人。

但是,面對簡淳揚,她除了保存完整的尊嚴之外,究竟還剩下什麼?

那名叫小芳的女子,告白成功了嗎?

這輩子,她是不可能主動告白的,在未確定對方的感情前,她會將自己的愛意包得密不透風。

簡淳揚對她很好,對每個人也都很好,她無法辨識當中的差別。

這樣的反反覆覆,耗盡了她的心力。

「媽……我還想喝味噌湯。」

她試著向母親撒嬌,雖然有些扭捏不自然,因為,她太早獨立,獨立到以為自己已經沒有軟弱的權利了。

用過餐,陪母親聊天,正確地說,應該是曲希愛听,曲母說。

丈夫的風流,兒子的離心,女兒的冷漠,她仍認命地守著一座缺乏人氣的空屋。

身為一個女人,自古以來以家庭為中心的生活模式,大概是這個世界中演變最緩慢的一環。

夜色中,曲希愛離開父母家,回到她自己的窩。

Escape緩緩滑入「香榭大廈」地下停車場。

了解了母親的心情,她還是解不開自己的心結——在簡淳揚面前,她該扮演怎樣的角色。因為愛他,所有與他有關的小事都可能變成大事。

在他心中,是怎麼看她?

他對她的好,是友善、是性格還是摻有特別的情感?

他與周旋在他身邊的女人又是怎樣的關系?

每天,無論上下班、外出,總要經過他的門前,想將這件煩人的事擱在一旁根本也辦不到,這才是最困擾的地方。

她也不想自己的情緒因他而起起伏伏,覺得自己就快變成一個歇斯底里,反覆無常的女人了。

電梯到達十一樓,才剛步出電梯,她便听見女人的笑聲從簡淳揚家中傳出。

「淳揚哥,你這麼會做飯,一定有很多女人都想嫁給你。」

他的鐵門大開,大門半敞,听見小芳的聲音,曲希愛停下腳步,無力再前進。看樣子,小芳的告白應該是成功了。

原來,她只是一個任何人都能取代的角色。她拒絕他的晚餐邀請,隨時有一堆人可以遞補,她那些內心的掙扎,實在太可笑了。

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自我意識過剩,才會將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美化成愛意,其實,他什麼也沒表示過,不是嗎?

她放輕腳步走到家門口,迅速地打開門,再關上門。

她不想讓簡淳揚看見可悲、自憐的自己,也無法忍受他身邊有個親昵的女友。

他那雙彷佛能洞悉一切的眼楮,一定早看清了她的心意,之所以沒有表示什麼,不就代表他只是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鄰居?

她居然到現在才想透這件事?!

她得搬家,而且,愈快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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