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星期的時間，嚴羽背熟了所有上下游的廠商及客戶，認得公司內所有同事的臉孔與名字，理解資料庫里的檔案歸檔邏輯，沒有出現菜鳥初初接手的烏龍事件。

施昀昀很高興沒有挑錯人，她答應過姜伯父，會盡力協助姜少成打理公司，不讓他惹出麻煩，現在，她相信嚴羽可以勝任這個工作，而且會做得比她更好。

她正在瀏覽嚴羽剛整理過的會議紀錄，頻頻點頭稱好。

姜少成對公事不感興趣，權力幾乎都下放給底下的四位副總，但一間公司仍有其應遵守的制度，一些重要的制度改革及大案子，施昀昀強制姜少成一定要參與，至少要了解來龍去脈。

會議紀錄、企劃案、月報表、季報表、年度總檢討這些資料，就得靠姜少成的秘書整理成「簡潔、易懂、好吸收」的條列式報告。

施昀昀合上檔案夾，朝嚴羽微笑道︰「做得很好，以後就辛苦你了，明天起我就不再過來嘍！如果有什麼問題還是可以打電話問我，我上班的公司就在隔壁棟大樓，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謝謝你，剛接手，很多不懂的事要麻煩你……」嚴羽將檔案擱到「已處理」的收納架上，有些欲言又止。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想問，直接問沒關系。」施昀昀溫柔地說。

「呃……是關于總經理……」

「嗯，他的什麼事？」

「總經理還有其他事業嗎？他是不是很忙？」嚴羽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經由各部門整理好的資料送到總經理室，她還得再找出重點？資料上寫的都是中文跟數字不是嗎？

這些摘錄與謄寫看來很浪費時間，她想，是不是總經理事業太多，必須將時間發揮到最大經濟效益，所以秘書才需要將報告再整理得更簡潔？

「他喔……」施昀昀笑著搖頭。「他只要看到一張A4的紙上滿滿都是字，就開始打瞌睡，目前他的事業就只有這間公司，另外投資的一個美食中心計劃，大樓還在建，根本也沒他的事，就這樣。」

雖然，這有點損害姜少成的形象，不過施昀昀還是老實托出，早晚嚴羽也是要認識他的。

「啊？打瞌睡？」嚴羽懷疑自己听錯。

「沒錯，打瞌睡。」施昀昀再給一次肯定的答案。「吃喝玩樂他很行，一提到公事，他就沒耐性。」

「了解。」嚴羽盡量不讓自己顯露鄙夷的表情，原來，她今後的上司真的是個不學無術的統挎子弟。

「對了，這個PDA交給你，里頭是總經理所有的行程，只要有新增事項就看情況，找時間將資料傳到他的PDA上，每天早上再將當天的行程寫張MEMO放他桌上。」

「我記住了，謝謝。」

「那我走嘍！保持聯絡。」工作細項交接完成，施昀昀拿起皮包，甜甜一笑，向嚴羽道別。

戀愛中的施昀昀，整個人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嚴羽感覺兩位前後任秘書外表、氣質上的落差，也難怪姜少成第一次看見她，會出現失望的表情。

嚴羽打開PDA，查看姜少成近期的行程，一看，簡直傻眼——

「開幕酒會、品酒會、大學校友籃球賽、俱樂部瘋狂之夜、雪兒生日、沁兒生日、蜜兒約會、眼裝發表會……」這、這些都是什麼行程啊？

她揉揉眼楮，好不容易翻到下個月一則跟公事有關的紀錄——主管會議，只是，同一時段居然還安排了打高爾夫球。

頃刻之間，嚴羽真的後悔了，難道她未來的工作就是訂花、買禮物、陪老板到處參加無聊宴會，當老板球賽時的啦啦隊？

「我的老天……有人能做總經理做得這麼輕松的嗎？那這間公司到底是如何存活下來的？」

一堆問號頓時又冒出來，她抱起桌上的公文，決定找她的老板「談一談」。

叩！叩！

嚴羽敲敲姜少成辦公室的門。

沒有回應，她逕自開門進去。

姜少成正在講電話，看見她，指了指沙發，要她坐著等一下。

嚴羽將公文擱在膝蓋上，雙腳並攏，挺直腰桿，僅坐沙發三分之一。

她在心中盤算著待會兒要如何提醒她的上司，多多參與主管會議，也安排一些機會傾听員工的聲音，一間公司的老板是帶領公司文化的重要指標，如果上梁不正，下梁該以誰做學習目標呢？

不過……她才進公司一個星期，很多事都還沒弄清楚，這麼做會不會太沖動了？說不定那些酒會、約會什麼的都是為了公司的利益，注明生日的那些個「兒」其實是某某企業的高層，打高爾夫球也是為了業界交流……

她換個角度思考，告訴自己別一時太過熱血，誤會了為公司犧牲自己休閑時間的老板。

「恩……」想想，她確實有點沖動，每個人的做事風格不同，應該耐心地多觀察一段時間再做決定。

嚴羽趁姜少成講電話的時間再次翻開手中的資料，檢查整理得夠不夠清楚，能不能為老板多節省些批公文的時問。

「……寶貝，這樣可以了嗎？還要生我的氣？」

忽地，姜少成與電話里某個人的對話飄進嚴羽耳里。

寶貝？老板的女兒？

「……記住了，答應過你的事我怎麼會忘？教你打高爾夫球嘛！我要下個月才能挪出白天時間，為了你我還打算在開會時間溜出去，這樣對你還不好？」姜少成繼續講他的電話。

嚴羽听見這段對話，差點從沙發上滑下來。

她錯了，她不該為這個沉淪在女人堆里的男人找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是沒出息，就是不上進，就是沒企圖心，根本無心于工作！

這個世界上，有人拚死拚活只為了求一頓溫飽，卻也有人擁有過人的優越條件但不知珍惜。

「不然，晚上先帶你去時尚Party……」姜少成邊聊邊旋轉皮椅，忽然感覺背脊一陣發涼，下意識地看向嚴羽，果然，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就是從那個方向射來。

「寶貝……我、我晚點再打給你。乖，我現在有點事……」他匆匆安撫了對方幾句，連忙將電話掛斷，走到沙發。

嚴羽的視線一直跟隨著他，直到他坐進沙發。

「抱歉，讓你久等了，什麼事？」他這人沒什麼長處，就是對女人的心情變化特別敏感，他知道自己最好先化解她的怒氣，雖然不曉得她在生什麼氣。

「公文，要批。」她簡短回答，為自己未來的職場生涯感到憂心。

「那個等一下……」他笑了笑，靠向椅背。「小羽，沙發要這樣坐，別那麼僵硬。這組沙發是我特別請人從義大利訂做進口的，很舒服，你試試。」

「總經理可以叫我嚴羽，或嚴秘書。」她將公文擺在他面前，還是維持原本的坐姿。

他彈了彈背部，展示沙發的柔軟。「別這樣！輕松一點，人生就是要享受，老是這麼嚴肅就不好玩了。」

顯然，嚴羽的人生觀與姜少成有很大的出入，她認為人生是不斷學習的過程。

「公文。如果總經理有時間的話，是不是可以先處理？」她現在無法漠視滿腦子對姜少成的偏見，說出的話毫無溫度，只想快點把公事處理好，發回各部門。

「好……」姜少成發現她真的「很硬」，而且很冷，冷得他有種挫敗感，他一向體貼女人，卻不知如何讓嚴羽感受他的善意。

努力示範如何放松仍徒勞無功後，他打開最上面的卷宗。「簽哪里？我知道答案，最後一頁的格子里！」他自問自答，以前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施昀昀通常會給他一個白眼，但還是忍不住會笑出來。

不過，嚴羽面無表情。

不好笑……姜少成識趣地從桌面拿起筆，就在他要落筆的前一秒鐘，嚴羽攔住了他的手。

「怎麼了？不是要趕著批示？」他疑惑問道。

「是沒錯，但是……你都還沒看過。」

「你看過了嗎？」

「我當然看過才能整理出重點。」她不禁要嘲諷地說。

「你看過，沒問題就OK了。」他微笑，便要簽下名字。

「等等！」她一把將公文搶過來抱在懷里。「不可以這麼隨便簽下自己的名字，萬一我別有用心怎麼辦？如果我讓你簽了危害公司的契約怎麼辦？」

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批公文？

她認真且憂心的眼神，一剎那間溫暖了姜少成的心。

她才到公司幾天，跟他非親非故，卻有著不輸施昀昀的緊張，沖著這幾句話，他知道可以信任她。

「老實說，我覺得公司里的任何一位主管和員工，都比我還用心在經營這間公司，所以，我信任大家，當然也信任你。」他胸有成竹地說。

「你是笨蛋啊！我才來幾天，你憑什麼相信我？搞不好我是別間公司派來臥底的，你別亂簽名，至少要看過內容啊！」她一時沖動，忘了誰才是老板，教訓起姜少成。

「就憑你這句話。」他還是微笑。

「你……」她被他堵得接不下話，不知該沮喪自己的上司是白痴，還是感動他這麼毫無條件地信任她。

他伸出手向她要卷宗。

「不行……」她不僅拒絕，還將桌面上的所有公文都抱進懷里。「我只是整理資料，沒有認真思考過內容，如果你要簽的話，先讓我把這些資料仔細看過，確定沒有問題才讓你簽名。」

「好啊。」他將筆擺回桌面。「不過，不急，下了班就要好好休息，別加班看這些東西。」

嚴羽呆愣地盯著姜少成。

雖然她從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待在同一間公司，但是，前前後後也接觸過不少主管和客戶，她沒見過像姜少成這樣的人，簡直不用大腦。

可是……不知怎的……她突然涌出滿腔熱血，就算他再怎麼豬頭，就算這家公司可能因為管理者的無能正搖搖欲墜，她都不能在此時丟下這份工作，丟下他。

原來「笨」是會傳染的，她原本不會這麼感情用事的。

「來公司，還適應嗎，跟大家處得怎麼樣？」姜少成見她不說話，關心問道。

「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還能應付。」

「你中午都吃些什麼？便當還是面包？知道這附近哪些店的東西好吃嗎？要不要我畫一張地圖給你，把跟公司簽約的特約商店標示在地圖上？」

襄陵企業午休兩個小時，就是希望每個人都能輕松悠閑地好好吃頓飯，吃完飯還有時間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去逛逛，久了就熟悉了。」她雖婉拒他的好意，心頭卻浮現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根本不需要一位總經理花費時間關心，他居然還打算畫地圖給她……

他這個人很怪，老是「不務正業」，不管她的工作效率、不問什麼時候能上手，卻問她知不知道中午該吃什麼？

「我記得你說你一個人搬來台北，回到家很冷清吧，要不要我陪你吃晚飯？」姜少成提議。

他是個很愛熱鬧的人，想到她回到家，一個人孤單地吃晚飯，很心疼。

「謝謝，我習慣一個人吃飯……」嚴羽覺得再待下去，可能會被他感動到一塌糊涂而難以堅持自己原則——絕不跟同事發展出公事以外的私人情誼。

想著，她立刻站起來。「我先出去了。」

「恩。」姜少成沒有勉強她，只是，看著她骨瘦如柴的單薄身板，想著，該找些機會讓她陪他出席宴會，還要記得要叫她多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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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羽提著兩大袋卷宗回到租賃的公寓，坐進電梯，兩只細瘦的手臂被沉重的帆布袋給拱出肌肉。

之所以要帶這麼多資料，是因為一個會議里決議的事項牽涉到太多相關的事情，一個環節扣著另一個，如果姜少成批公文的標準是以秘書看過就簽，那表示她得盡快將公司內的大小事務都弄清楚才行。

她原本打算在公司看這些資料，沒想到，這間公司居然不準員工加班，她只好將檔案全都裝進袋子，帶回家。

「呼……終于到家了。」嚴羽兩個手掌早已發麻，顫抖地打開房門，將袋子提進去。

台北房價高得驚人，為節省開支，她只租了間小套房。六、七坪的空間，一張雙人床，一個木制衣櫥，一張方形茶幾，再加上陽春型流理台和一個小冰箱，就是套房里原有的所有設備．

她自己添購了張米色的藝術地毯，略微區隔出小客廳，兩個厚實的坐墊和兩個柔軟的抱枕，就連杯子、碗盤，所有餐具都是成雙成對。

這些，都是為了她的男朋友戴仁豪準備的。

他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有時會到這里來過夜，他喜歡在家吃飯，所以，盡避廚房空間有所限制，男友來的時候，她還是會想辦法用電磁爐煮些家常菜。

算算，他們已經交往快四年了，雙方父母也都已經認定兩人的婚事，不過，戴仁豪的責任感重，在未闖出一番事業前，不想那麼早結婚。

這也是她欣賞他的原因。

兩人出生的家庭環境並不富裕，凡事都得靠自己打拚，她不要求未來的丈夫家財萬貫，讓她過奢華優渥的生活，只要對方是個願意學習又肯上進的人就已足夠，這點，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看看時間，嚴羽拿出手機發送一通簡訊給戴仁豪，問他下班了沒，吃過飯了沒，晚上要不要過來。

她有事找他的時候總是用簡訊聯絡，避免他談公事中途接電話，會給人一種工作不認真的負面印象。

發完簡訊，她先洗了個澡，出來時，男友還沒有回電話，于是，她簡單地煮一碗面，同時拿出從公司帶回來的資料，打開筆記型電腦，邊看邊做筆記。

她愈看愈專注，面只吃了幾口便擱在一旁，筆記整理到最後，她不得不佩服姜少成的好運氣——這間公司人才濟濟，而且，在業務拓展上相當有計劃。

財務方面的資料她當然看不到，但就業務及管理這兩方面來看，公司並沒有因為老板的不務正業而成為一盤散沙，相反的，每個月、每一季的計劃都十分嚴謹。

「嘖嘖……」她撫撫下巴，實在很好奇，姜少成底下的四位副總都擁有足以獨當一面的能力，為什麼願意為這種打算開會開一半，溜出去和女朋友約會的老板打拚？

他一定經常用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飾模魚，不然，底下的主管和員工要是知道真相的話，心理如何能平衡？

與施昀昀交接工作的這個星期，她其實才跟姜少成交談過三次，即使很努力想從他身上找出獨特的領導魅力還是一無所獲，頂多就是他……長得不錯。

相較之下，她覺得男友在能力上比姜少成優秀多了，只是沒有很好的背景，需要付出更多的心力爭取成功的機會。

她母親經常告誡她，女人下輩子的幸福與否取決于是不是嫁了一個好男人，她雖然不完全同意，不過，一個男人花在女人身上的時間比事業還多的話，肯定不是件好事。

她不想在分析姜少成這個問題上花太多時間，從一疊資料中抽出今天呈給姜少成的會議紀錄，決定重新整理，添加注解，讓他能夠了解其中決議的前因後果。

一進入工作中，她的注意力便十分集中，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床頭上的電話響起，她才猛然抬起頭看向手表，已經超過十二點。

「喂……是我，仁豪。」來電話的是她的男友。

「恩，剛忙完？」她傳簡訊給他是五個小時前的事了。

「跟部屬去吃飯唱歌，培養一下感情，以後比較好辦事。」

「恩……」戴仁豪的聲音中氣十足，帶點霸氣，帶點神氣，他是有資格以自己為榮的，嚴羽了解他在工作上付出多少心血。

「我剛上任業務部經理，算是管理階層里最年輕的了，底下的部屬有一半以上年紀都比我大，我得先沖出一番成績才能鎮得住他們，這陣子會比較忙，就不過去你那里了。」

「沒關系，現在是你重要的關鍵時期，先以工作為重吧！我也會努力的。」

「還好你夠獨立，能體諒我，沒想到總公司的主管也是一堆沒能力的人……」

戴仁豪提到好多在總公司看見的問題，言語之中不難察覺他等著哪天能有足夠的權力，將好好整頓這些亂象。

嚴羽認真地听，偶爾提問，他不只是她的男友，也是她工作上的導師，她的職場臂念除了前任主管的身教，其余就數戴仁豪影響她最多。

「好了，我還有一份建議書要做，就先聊到這里，等等還得先喝瓶醒酒液，今晚我以一擋十吶！」戴仁豪笑說。

「恩，別讓自己太累了。」原本嚴羽想和他聊聊姜少成的事，不過，既然他忙，便就此打住。

「知道了，晚安。」

「晚安……」她掛斷電話，倒向床面，不知怎的，就覺胸口悶悶地。

或許是一下子換了新環境，同時又換了新工作，有點不踏實吧！

她很獨立嗎？

或許是的。

戴仁豪調到台北總公司後，她接著辭掉原本的工作，上網找工作，到台北面試。確定被錄取之後，獨自一人，看地圖、搭公車，到處問路找房子。

落腳的地方確定了，將機車運上台北，騎車到處逛，慢慢地添購居家用品，一點一點熟悉這個新環境。

這期間，戴仁豪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她，他只說︰「相信這點小事難不倒你。」

坐起身，看看這間一眼望穿的小套房，確實，這些都是能夠克服的小事，她也不是想依賴男友為自己打理一切的女人，只不過……胸口像缺少了一塊什麼似的，空蕩蕩的。

她也不知道，就是偶爾會短暫地出現失落感，一個人生活，究竟還是太寂靜了點……

要不要我畫一張地圖給你，把跟公司簽約的特約商店標示在地圖上？

驀地，姜少成對她說的那句話，撲進了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