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鄔曼綠張大著雙眼,沒睡。
她怎麼能睡,怎麼舍得睡?
這是她最後一次幸福地枕著他的手臂,如此近距離地凝望他,生命中第一個愛得如此深刻的男人,也許,今生不會再有如此強烈的情感了。
在即將失去之際,她才懊悔過去花太多時間工作,太少時間黏他。
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記住他的溫度,靜靜地看著他,無聲地流著眼淚。
直到天亮。
段培風動了動,似乎快要醒來,鄔曼綠趕緊抹掉臉上的淚痕,閉上眼,裝睡。
不一會兒,他醒了,先是溫柔地撥開她覆在臉頰的發絲,然後在她臉頰落下一個輕吻。
接著,起身準備早餐。
待他離開房間,鄔曼綠才睜開眼,一顆心揉得碎了,但是,她告訴自己,別再哭了,哭也沒有用。
她不能不提分手,不能只顧自己幸福快樂、而不管另一個角落有個女人正在暗自落淚,那樣的幸福是帶著陰影的,是心虛的,是不能長久的。
段培風做好早餐,進來喚醒她,發現她已經醒來。
「這麼乖,自己起床?」他揉揉她的臉,壓低身體俯視她,「眼楮有點腫腫的,怎麼了,不舒服?」
「沒事,大概昨晚水喝太多。」她避開他的注視,閃身下床,離開房間。
只是,每走一步都感覺得到撕裂的疼痛——她的心靈渴望留在他身旁,她的身體卻得離開他。
餐桌上擺著比平常還要豐盛的早餐。
「幾天沒做飯給你吃,你就又瘦了,從今天起加倍養胖回來。」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從昨晚開始,但他不會給她壓力,等她自己想說的時候再說。
她望他一眼,視線便不自覺地黏在他身上,只是半個月沒見面,他看起來卻好像更加迷人帥氣,更加成熟穩重……
她覺得自己該走了。
拖得愈久意志力只會愈加薄弱。
她是那種藏不住情緒,直來直往的個性,沒辦法戴著假面具,黑的說成白的,明明生氣還要假裝很有修養,明明在意卻說沒關系,而且,偽裝成不是自己真實性情的樣子,演了一次就要演第二次,最後被自己困住,再也得不到自由。
可現在,她愛他卻要離開他,然後,什麼都不能說,只能給一句——
「我要跟你分手。」
她要演得很瀟灑。
「小綠,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段培風拉開椅子讓她坐下。
鄔曼綠原本已經到了舌尖的話硬生生煞住,雙腿不自覺地開始打顫,只好坐下。
他要說的是「那件事」嗎?
「你知道十年前我的家人全都移民到溫哥華……還在念書……一個人留在台灣……」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四周嗡嗡作響,他的聲音變得很碎很小聲,大部分听到的是她自己的心跳聲。
「原本我答應過……今年六月回去……」
當她看見他的唇形、听見從他口中吐出「六月」兩個字,瞬間,她崩潰了,整個大腦被高頻的鳴叫聲貫穿,令她疼痛地搗住雙耳。
「我不要听——」她大叫,起身沖出他家,奔回自己的住處。
段培風被她怪異的反應震駭,連忙追去。
他追到十三樓,只差一步,鄔曼綠住處的大門在他面前「砰」地一聲關上,接著上鎖。
「小綠——」他在門外叫,按鈴,擔心不已。
他不曉得剛剛究竟說了什麼刺激到她,引起如此大的反彈。
事實上,他話只說了一半,只提到原本答應父母最遲今年六月要處理完台灣的工作,搬過去溫哥華,還有後半段想找個適合的時機再說。
這次他特地回去向父母請罪,未能遵守約定,因為他遇見了一個很特別的女孩。
他愛她,想與她攜手一生,所以,會尊重她的意願;如果她想留在台灣,那麼他便留在台灣,如果她願意跟他過去溫哥華,他們會在婚後再辦理移民手續。
也就是說,他打算向她求婚。
他以為她會出現情緒過于激動的時間點應當是他向她求婚時,可剛剛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激動」實在令他匪夷所思。
門後的鄔曼綠整個人縮成一團蹲在地上。
雖然已經知道他有個未婚妻的事,但從他口中得到證實還是難以承受,所以,她逃了。
不想听見他提起或解釋任何關于婚約的事,是因為自私地想保留他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如果他以為和未婚妻解除婚約後就能心安理得追求她,那麼她會對他失望。
如果他以為她知道他為了她拋棄另一名女子後,還能毫不感到內疚地繼續與他交往,那代表他根本不了解她。
她不听,就讓時間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片刻。
也許若干年後再想起他,她會感到遺慨,遺憾當初沒有爭取自己的愛情,遺憾這輩子再也遇不到比他還好、還愛的男人,但至少,她可以坦蕩蕩地思念他。
總好過因為對不起別人,心中有個疙瘩,導致愛情出現裂縫而漸行漸遠,最後還是不得不以分手收場。
「小綠——」
她听見他在門外的呼喚,很心急;因為愛她、擔心她,所以心急。
她記住了此時心悸的感覺,記住了愛一個人愛到心痛的感覺,然後站起身,毅然決然地打開門。
「小綠……你怎麼了?」
「我們分手吧……」在他還來不及開口時,她接下去說︰「求你,不要問我為什麼,讓我們平平靜靜地說再見。」
她說完話,再次關上門。
段培風則傻愣在門口,好半天無法動彈。
***
段培風告訴父母他遇見了一個讓他想照顧她一輩子的女人,回國後沒來得及求婚,卻已經分手,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鄔曼綠提出分手後,外人看來段培風沒有什麼不同,他仍舊待人親切和善,工作上也依然認真負責,無論何時見到他,還是那麼成熟穩重,風度翩翩,沒有人曉得他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
他的身體像破了一個大洞,所有生活作息,只是軀殼按著習慣運作著,他的心、他的靈魂不知遺落在何處,失去對外界的感應。
他走著,感覺不到腳底踩著土地;他吃飯,味蕾嘗不出酸甜苦辣;他睡覺,醒來卻比徹夜未眠還要疲累。
偶爾他會稍稍恢復神智,但整副心思又會陷入一種無窮無盡的思考回圈中——為什麼她會提出分手?
他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或是什麼做得不夠?
猶記得他出國時她還依依不舍,恨不得鑽進他的行李箱跟他一起走,前後不過十幾天,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他再怎麼摧殘自己的腦袋也不可能得到明確的答案,因為他不是她,不可能明白她作出決定的思考過程。
這種動彈不得的狀況實在足以將人逼瘋,他不斷地回想,可想不出問題點,想問卻找不到人問,而他又太過正人君子,不肯強人所難,無法逼著鄔曼綠非得給他一個「為什麼」。
有時,兩人踫巧在中庭、垃圾集中處遇見,他是那樣高興,渴望再跟她說說話,可她總一副老鼠見到貓似的,溜得比什麼都快,留下一臉落寞的他。
或許是因為年紀漸長,復原能力變差了,段培風無法像過去那樣,輕松地告訴自己——「接受、放下、遺忘」。
這樣日復一日,不知何處是盡頭,他感覺自己正在分崩離析中。
失去鄔曼綠,他像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培風啊,這麼巧,現在才下班?」
听見問話聲,段培風幽幽地從恍神中醒來,發現自己面對著電梯,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廖媽媽,什麼時候上來的?」
從電梯出來的是原本住十三樓的廖媽媽,也就是鄔曼綠的房東,因為她兒子接她到台中同住,所以才將房子出租,他也才因此有機會認識鄔曼綠。
「還不是我那個房客……」廖媽媽嘆了口氣,抱怨說︰「才租了半年多就不租了,害得我還得再跑一趟,登報紙出租。」
「不租了,為什麼?」段培風訝異問道。
「只說住不慣,我看她精神真的也不大好,大概是前面在蓋大樓的關系,有些人比較淺眠,怕吵,她的工作又常熬夜……」
廖媽媽哇啦哇啦說了一堆,段培風腦中卻只裝得下「鄔曼綠要搬家」這幾個字。
「什麼時候搬?」
「大概這一、兩天吧,我剛剛看她已經在打包裝箱了,其實那個鄔小姐人還算不錯,押金也沒說要拿回去,就是又得拜托一樓的林太太幫我保管鑰匙帶房客看房子,老是麻煩人家,真不好意思……」
「廖媽媽,房子我租。」
「咦?你租那房子做什麼?」
「總之,你先別登租屋廣告,這個月的房租我給你,看什麼時候要簽租賃契約,你有空再告訴我。」
「哎唷,不急,你有朋友要租的話,等那個鄔小姐搬走,我鑰匙先交給你,租金不急……」
「那好,我們下次再聊,你有我的電話,隨時可以打給我。」段培風匆匆話別,連忙登上電梯,直奔十三樓。
鄔曼綠要搬家?
她竟然打算不告而別,悄悄地搬走?!
段培風听見這個消息,整個人都慌了,原來,最壞的情況還沒發生,至少他現在還看得見她、感覺得到她,還能照顧得到她,可萬一她搬走了……
他是不是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他們兩人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關聯了?
他無法想像那樣可怕、空白的生活。
原本,他還存著一絲希望,雖然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惹她生氣,但也許過一陣子她氣消了,以她藏不住心事的個性,會主動告訴他,他還有機會彌補過失。
但,她真的沒有一點眷戀,可以如此瀟灑離開?
電梯抵達十三樓,一跨出去就是鄔曼綠的住處,他按下門鈴,然後快速走到一旁門眼看不到的角落。
他知道,如果鄔曼綠看見他,鐵定不會開門。
餅一會兒,門內沒有動靜了,他再按,再躲起來。
如此反覆,直到第四次,鄔曼綠氣呼呼地打開大門,怒罵——
「哪個活得不耐煩的臭小孩在玩門鈴?!」
段培風這時閃身出現。
「是我。」
「你——」她愣住。
這是這一個月來,段培風首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她。
先前好不容易養胖的幾兩肉,沒了,她又瘦了,還帶著明顯的黑眼圈,他好心疼。
鄔曼綠只愣住兩秒,很快便想退回屋里把大門關上,但是,段培風的動作更快,一把攔住大門,擠身進門。
他一貼近,感受到自他身體傳來的溫度,她已經暈眩,不得不往後退,遠離這令她思念欲狂的男人。
她怕,不離他遠一點,她會忍不住沖過去抱他、狂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