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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鄔曼綠終于將今天拍好的照片全部修完,累得全身只剩一雙眼楮和操作滑鼠的右手食指能動。
她靠向椅背,隨手抄起桌邊的一張名片——進口紙質上霧面P,鐵灰色底、銀色字,以局部上光方式繪出兩道像風一般的弧線,表面看不出來,但手指觸模得到紋路。
名片設計簡約,質感不錯,若名片能顯示出一個人的品味與格調,那麼這張名片設計無異為主人加分許多。
名片上寫著「段培風」三個字以及行動電話,再沒有其他。
這使得鄔曼綠好奇死了。
她擁有一雙如相機快門般的眼,能瞬間將見過的人的長相、印象及特點以相片方式儲存在腦中,此刻,她看著名片,一邊將「段培風」的「資訊」從腦袋里提取出來。
她還記得自己不分青紅皂白沖過去扒他衣服,在解開鈕扣時指尖觸踫到藏在布料底下的月復肌的手感,鼻腔里也還依稀聞到他身上清新的古龍水味。
他有一雙沉著深邃的眼,性格成熟穩重、態度從容不迫,即使遭遇她如此粗俗無禮的對待,他也十分鎮定,沒有驚慌失措,沒有輕浮放浪,自始至終表現得斯文有禮,頗有教養。
他身高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精瘦結實,比例極好,膚色陽光健康,五官立體俊美,是天生的衣架子,所以她誤認他是經紀公司派來的模特兒並非瞎了眼。
唯一沒察覺到的是他恐怕有二十七、八歲了,對于今天拍攝的商品客層而言,有點老了。
重點是——他是誰,想干麼?
鄔曼綠只讓這個問題困擾自己兩分鐘,因為接著,她已經拿起手機,按下名片上留的電話。
耳邊傳來答鈴音樂,大約十秒時間,電話被接起。
「喂,你好。」
聲音低沉沙啞。
對了,她差點忘了,他有著略低、渾厚好听的嗓音,字正腔圓,更給人一種正直值得信賴的印象。
「你是誰?」她沒頭沒尾,跳過先前的思考過程,直接問重點。
「我是段培風。」他對她說話如此「直接與省略」感到莞爾。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住十三樓的那個鄰居。
「我知道你是段培風,」她听出了他聲音里的笑意,也明白他笑什麼,不過她不以為意。「今晚你到我的工作室,有什麼事?」
她的工作環境就像戰場般,一個環節緊扣著一個環節,分秒必爭,她習慣了用最節省力氣與時間的方式說話,所以很怕笨蛋,那種一件事問了三次,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笨蛋。
如果他夠聰明,反應快,懂她的說話邏輯那她就省事多了,不懂,她再來解釋也不遲。
「單純禮貌拜訪。」這下,他確定她正是他想起的那個人。「我是這棟大樓的住戶管理委員會主委,住十二樓五號,這個星期天我們有場單車郊游活動,六點半在交誼廳集合,目的地是木柵動物園,歡迎你參加。」
「單車?」她腦中浮現披頭散發、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的畫面。「不是我的菜,謝了。」
「平常也有一些靜態活動,比如元宵節制作燈籠、端午節做香包、簡易園藝課程之類的,有些是我們這里的住戶免費教學,活動會公告在交誼廳的布告欄,有興趣的話也歡迎報名參加。」
「你應該去做業務。」她對著電話扮鬼臉。「我最佩服那種可以把一件簡單的事用很多話來描述、隨便遇到什麼人都很有話聊的人。」
簡單說就是三姑六婆型的。
「呵。」他笑。
他的職業的確是業務沒錯,但他平常並不是話多的人,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想將她帶進這個和諧的生活圈里,所以多介紹了幾句。
「知道你不是外面闖進來的不明人士就好了,再見。」她累了,想休息。
「再見。」
鄔曼綠掛上電話,順手關掉電腦,這才看見螢幕右下角的時間指著——「凌晨三點十二分」。
她又犯了這個毛病,自己經常晚睡就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跟她一樣三更半夜還醒著。
罷才,那個段培風接起電話時聲音十分沙啞性感,應該是睡夢中被她的電話吵醒的吧……
然而,他竟沒有一絲不悅。
換作她其他朋友,文雅一點的訐譙「當季水果」,粗魯的早就破口問候她的「長輩」了。
在這種時代,這樣忙碌擁擠的大都市里,還有像他這麼好修養的人嗎?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拿起他的名片,盯著「段培風」三個字。
人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像這個男人刻意塑造出謙謙君子的形象,反而讓人質疑他背後隱藏著什麼動機。
不過,這不關她的事,只要他別來招惹她就行了。
「洗澡睡覺去!」她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終于可以上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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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以及電腦使用的普及改變了現代人的消費習慣,網拍市場年年以驚人的倍數成長,愈來愈多人想分食這塊大餅,而市場越熱絡,想在其中月兌穎而出便需要創造更多吸引人目光的優勢。
網拍攝影師便是左右賣場業績最重要的一環,而鄔曼綠又是這個專業領域中的佼佼者,所以即使她已疲于奔命,想擠進她工作行程的客戶依舊苦苦等候著。
其實,會進到這一行完全是誤打誤撞。
她從小的志願只有兩個,一個是做刑警,一個是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因為她身體里流著行俠仗義的血,誓言要揭發社會所有不公不平之事。
無奈,她的偶像、做刑警的小叔叔告訴她父母,千萬要把她看緊,別讓她去報考警大,以她這種只知道「沖沖沖」的個性,一定出事。
最後,她被誤听讒言的父母強迫進到家族事業——成衣廠工作。
開貨車送貨,全省趴趴走她也做得挺開心,不料有次送衣服去拍型錄時遇上了個怪咖攝影師,莫名其妙說她是練武奇才,硬要將他的一身絕學傳授給她。
教完之後他竟就拍拍游山玩水去了,將價值不菲的攝影器材全都留給她。她被逼上梁山,從拍自家成衣商品,再接沒被她師父怪脾氣嚇跑的死忠顧客,最後一傳十、十傳百,接起了網拍。
如果只是拍拍照還不算什麼,麻煩就麻煩在她有個要命的缺點——受不了人家的刁難,吞不下窩囊氣,一旦脾氣上來皇帝老子她都沒在怕的。
所以,她能靠自己就靠自己,越學越多,越做越精致,簡直包山包海,早晚過勞死。
就像現在,拿著鐵錘釘假窗戶,提著油漆桶刷牆壁,自己剪裁布料裝飾沙發——每拍完一批產品,她就得小幅度更動布景,每兩、三個月還得大大翻修一番。
總不能每間賣場、每件商品都用同一個背景,現在的消費者很精、很難侍候,想要他們掏錢出來,當然要提供絕佳的視覺享受,才能得到仿真「逛街」的實際樂趣。
「阿花……我肚子餓癟了……」她累癱在地板上,朝著空氣虛弱地喊。「有沒有什麼東西先拿來填填肚子,泡面也行……」
半晌得不到回應。
她抬起手看表,一陣錯亂。
「媽呀,現在是下午三點還是凌晨三點?」
原來,她又不知不覺地工作到深夜,員工早在八百年前就下班了,獨留她一個孤獨、餓到「干癟」的身影。
「黃大年——」這是她那個怪咖師父的大名。「我恨死你了——」
本嚕……
恐怕她還沒恨死已先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