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拂雲見桑青 第5章(1)

葉庭第二日的晚上。天上的星,很疏遠地一顆顆高懸著。它們散落在那一輪明月的四周,光影縴柔,大小真如米粒般,卻令人無法忽略它們的存在。是誰說它們因為微小就無法與皓月爭輝呢。

連日來她跟著張軫一路往郢都的方向趕路,行程太急,或許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但是一想到有他陪在身邊,就沒有什麼遺憾了。即使現在,她身染重病,都不知道還沒有沒命去到郢都再見姐姐,也覺得沒有什麼好後悔。

「熊牟這小子,果然是個膽小貪生之輩,一听說我患了病,再也不敢靠近。張軫就完全不一樣,人說‘醫者父母心’這話真是不會錯,他不僅盡心盡力替那些村民疹治,對我更是不避嫌地盡力照顧周全。如果姐姐知道他原來是這麼善良的人,知道那什麼預言完全不可靠,有朝一日會不會後悔?不過,我現在都不知道能活多少,能不能把這件事說給姐姐听。」這麼一想,雲桑的情緒又低落了。雲桑一面扔石子打發無聊,一面安慰自己,「嗨,死又有什麼大不了!我雖然有點怕死,可是不代表我是懦夫,當初敢冒險來幫助別人,不就證明我是個女英雄了嗎?」

「你當然不是懦夫,因為你根本就不是男人。」

張軫不知什麼時候又來到她的面前,要是平時听到她這番話他一定會笑,可是現在想笑卻有點困難。

蹲來,學她的樣子拾起石子往外扔。借著月光可以看到石子在半空中劃出的弧線,跟著流星方向的懸崖下墜。隔了好久,也听不到石子落地的聲音。

「這崖底好深!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這深不可測的懸崖,就像是他目前所面臨的困境一樣。怎麼也看不到頭,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你……不要灰心,我也不會馬上就死。」啊呸呸呸,她在說什麼呢,「我是說,我沒這麼容易死。何況生死由命,不能怨人。」

「我不是灰心,我試過很多種辦法,確定這種疫癥是由某種至熱的毒引起的,縣尹大人提供的藥材當中不乏極寒的名貴藥材,怎麼可能壓制不住?依現在的情況看來,如果下猛藥,除非體質超強的人,否則一定承受不住。所以針灸、放血都試過,誰知道還是沒法子解決。」張軫苦惱地道,「如果現在是冬季就好了,冬季氣候嚴寒,最起碼可以延遲發作的時間。」

「要冷的環境?」雲桑欣喜道,「如果只是要一個寒冷的環境,不用冬天,有一個大型冰窯就可以。我以前夏季的時候,曾經偷進新市姐姐家中的冰窯里鑿冰塊出來玩兒。待在那里面比冬天還要冷。這樣說來,只要縣尹肯把官府的冰窯借出來,不就可以了嗎?」

「沒用的,官府的冰窯都是大王派專門的凌人看管,他不敢隨便借給老百姓使用的。並且我剛才已經開口向他借了。」張軫道。

「他不肯借?對啊,我忘記了,開冰窯要拜司寒大神,否則必遭天譴。」雲桑失望地道。

「不是不肯借,他告訴我葉庭是麒琴竹三國交界的地方,因為戰事頻繁,從兩年前開始就無暇顧及采冰貯藏,所以他們根本就沒有冰窯。」

「又是因為打仗,今天趙國打琴國,明天琴國打未國,唉,真希望所有的仗快打完。」雲桑大失所望,「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個國家,就不會再打了吧。」

「只有一個國家……」張軫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若有所思道,「你真的是這樣想?」

「是啊,只有一個國家,一個大王,所有人都听從那大王的命令行事,就沒這麼容易打起來了吧。」

「可是現在已經有這麼多個國家,如果要把他們全都打敗,建立一個新的國家,可能會死更多的人。」他凝視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眼楮。

「姐姐說︰為了將來不用天天流血,那就流這一次血,也不失為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可是我也不知道她這個想法對不對。我只想,如果連這一次的血也可以不流,就可以變成一個國家最好了。竹王也這麼想,所以他才會主張六國聯盟。」雲桑天真地說著這些話,並未想到竹國與六國結盟卻不是為了不打仗,而是為了和琴國打一場包大的仗而已。頓了一下,她又道︰「啊,那個‘大同天下’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那樣。如果真能找到‘太乙之門’,也許有一天,真的可以找到辦法平息干戈,讓這世上再也沒有紛爭!」

雲桑站起身來,雙手展開,高高舉起,踩踏淺淺的草被,在月光下慢慢地轉圈起舞。竹國女子的舞姿美妙不可言傳。

「原來你心目中的‘天下大同’……」竟是這樣。

只要一個國家,不要再有流血戰爭。

雲桑從未想過,她的這個美好得近乎虛幻的夢想,竟然和張軫這二十多年來,埋藏心底的秘密驚人的一致。

只要有一個國家,再也不要有紛爭,不再有無休止的冤冤相報與仇恨,正是張軫這麼多年來唯一的願望。只不過,他們所期望達成目的的手段,卻大相徑庭。因為雲桑只把這個夢想當作游戲,而這個夢想卻是他的宿命。

「在這個亂世之中,你應當有所作為。說不定你將來會發現,你做的事,是一件好事。」

此時,張合先前的話又在張軫的耳際盤旋。

「算了吧,這些事是大王應該操心的,我們還是先別想這個了!」

一直到這個時候,雲桑還是不相信自己會死。也許對她而言,只要有自己心愛的人陪伴身旁,死亡也並不那麼可怕了。

和大多數竹國少女一樣,屈雲桑的腰肢縴細得不盈一握,舞姿妙曼旎,披著月華的面容像天宮仙子般的出眾。在她的身上,張軫能夠找到一切在雲青身上缺失的小女子的天真爛漫,甚至是小氣、蠻橫。如果沒有江後那二百八十年前種下的詛咒,如果沒有江國王裔天生的使命,以及那個「為了不再流血,希望只有一個國家」的願望,也許他們會有另一個結局。在那個結局里,雲桑可能會死,可能不會死。不過無論如何,她和張軫的情事都不會有後來那麼大的波折與變數。

「看,是螢火蟲。」翩翩起舞的雲桑,忽然停下來,伸手在頭頂一招,卻什麼也沒抓到。

「螢火蟲?」哪里有螢火蟲,張軫抬頭向天上看了看,哪里有螢火蟲?她一定是轉圈轉得太久,頭暈了。

「有……一會兒就飛過去了。」用力眨眼甩頭,指著半空,笑道,「看那里,那里是不是?」

順著她的指尖看去,張軫只看到夜幕下幾顆寥落的星,哪有半只蟲影。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

笑容慢慢地凝固,面上寫滿了疑問,她雙手前伸,試著小步向前方移動了幾步,突然踢到一塊小石子幾乎摔倒。張軫立即上前扶住她。

「為什麼會這樣……好模糊。」雲桑的聲音開始顫抖。

看到她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躥起來,攫住了張軫的心。

強壓內心的恐懼,他悄悄地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當他的手掌晃動的時候,她側了下頭,語氣開始有些不確定︰「那是什麼……張軫,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看不清?」舉在半空中的手一僵,不知所措地望著雲桑那雙渾然失神的大眼楮,張軫驚得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難道她的眼楮瞎了嗎?為什麼她看到星星卻要說是螢火蟲,她的病情居然嚴重到如此地步。看了看她的眼楮,再看了看那天空中疏落的星星,他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走了?」雲桑的聲音一沉,顯然發現了古怪,卻因為恐懼而不敢去想象。她伸手模向身旁,卻撲了個空。張軫見狀趕緊上前兩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

「我在這里,我沒走,我不會隨便走開。」

「我……我是不是瞎了?」「哇」的一聲哭出來,雲桑拖住他的手從地上爬起來,卻踩到自己的裙角又摔回地上,她驚恐萬分地抓住張軫的手肩,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樣。

「我一定快要死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她真的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樣快。

「桑桑……桑桑你冷靜一下。」張軫將她擁緊在懷里,眼望著那樹林中熊熊的篝火,眸中隱隱有淚,「你忘了我答應過你,絕對不會讓你死。我說到就能做得到!」

又做了一個夢。夢中好像經歷了一場恐怖的災難,可是夢醒後什麼也記不起來。唯有耳朵里殘余著的煉獄般的叫聲。唉,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已經出現幻覺了!

眼前仍然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清楚任何東西。鼻子好像聞到不遠處的甌里煮藥的味道,很難聞,但是這麼濃烈的藥氣依然蓋不了那一股血腥。那種腥味不像剛從山中打到的野雞、野鴨的血散發出來的,她小時候經常和師兄弟們一起上山打獵,她不會聞錯了,可是,這是什麼呢……

「雲桑,那個張軫他瘋了,咱們快跑吧。」熊牟在她的耳邊急促低喚,聲音十分含混,好像在嘴上蒙了塊布。

「你說什麼?」她抓住熊牟的手,卻好像抓到了一把碎布條。她借力從地上顫顫巍巍地起身,又問了一遍。

「張軫他瘋了,他要把這里所有的人全都殺光!」熊牟用力拖著她跑,口里嚷道,「幸好鳳兒載著我跑得快,不然早被他殺死了。快,我們到鳳兒背上去,盡快離開這里,不然他馬上過來了。」

「你為什麼故意中傷他?我不去!」摔開熊牟的手,她轉身往回跑。

眼前的漆黑讓她不知深淺,稍有遲疑又重重地摔倒在地。然後她听到了頭頂血鳳的哀鳴聲。

這一定是出事了,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不信你听听,剛才你睡得就那麼沉,一點兒聲音也沒听到嗎?」熊牟將她從地上扶起來,跺腳道,「算我怕了你。我平日是很喜歡惹你討厭,可是我們從小相識,你知道我從小到大可有說過半句謊話?」

聲音?那不是剛才的幻听嗎?

有人在哭嚎,有大人,有小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的哭聲,罵聲。除此之外,還有樹枝被火苗子點著發出的 啪聲,金鐵交鳴聲,四散奔逃者摔倒的聲音。就像她剛才那樣,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熊牟吹了一個口哨,不一會兒,頭頂掀起一陣大風,那是血鳳在振翅。它的鳴叫比兩日前初見張軫時更加讓人心驚。

「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她雙手亂舞,終于扯住熊牟的衣袖,驚恐地道。無論如何,她不相信是張軫在殺人,除非他瘋了。

「他殺人,他把所有村民和官府的人都殺了,還有和你們一路的那些商隊!」熊牟咒罵了一句,用力扳著她的雙肩,大聲吼道,「這個變態雜種!他現在說治不好那些病人,要把他們全都殺光了,免得病情四處蔓延。等他殺光那些人,一會兒就要來殺你了!還不快走,你不走我可扔下你不管了!」

嘴上雖這樣說,熊牟還是把她拖到了血鳳的身邊,用手拉起她的雙手放到那血鳳寬大如桌面的背上。

「快上快上。」

「不要!」

「天哪,這瘋子已經來了。現在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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