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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雲見桑青 第4章(1)

「雲桑,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躺在這里?」張軫蹲來,扶起斜躺在樹下的屈雲桑問道。

「我、我糟糕了。一定是染上疫癥了。」雲桑聲音低啞,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是嗎?」托著她背部的手掌探了一下,張軫心里「 」地漏跳半拍。她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滲透了,知道她可能被村民傳染了疫癥。但是那些村民喝了藥明明已經在退熱了,她是怎麼傳染上的呢?看來是他低估了這疫癥。

「你怎麼樣,頭痛嗎?」他扶起雲桑,在她額頭上探了一下,涼得厲害。

「還……還可以,先前服了你的行軍散。」雲桑頭痛得眉頭皺成了個幾字形,見他關切的表情,卻開心地笑道,「真是奇怪,你的手一踫到我的額頭,我就覺得好多了。」

張軫听她撒嬌似的話語,不禁心頭一熱。內疚地道︰「對不起,都怪我太自負,讓你也……」

唉,也許他真的像義父說的那樣,他的確不適合學醫治病。

「有什麼對不對得起。如果不是熊牟搗亂就不會這樣了是不是?是我自己堅持要你來救人的,你一定會治好我的是不是?」

張軫聞言愣了一下。其實沒有熊牟搗蛋,他也沒把握治好她的病。

雲桑喘了口氣接著又道︰「不過你也別怪熊牟,你也知道他是王子的身份。從小嬌生慣養的,連吃飯穿衣也要人服侍,所以……」

「你和他很熟嗎?」張軫笑道,「他和我說,你是他的媳婦。」

「啐,他胡說八道!」雲桑怒道,「他的母親鄭袖鄭夫人,在嫁給大王之前,原來是我的繼母。這事情復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楚,我……」

「那就別說了。也別想,我怕你會頭痛。」張軫柔聲道。

「你忘了,我是辰宮的弟子,從小習武的,一點點小病能把我怎樣。倒是你自己不要靠我太近,免得被傳染。你不能有事,我們大家還指望你救呢。」雲桑莞爾。

听到她說「大家還指望你救」時,張軫臉上頓時蒼白一片。他實在沒把握能救那些人,即使沒有熊牟的薄荷葉。因為雲桑染病已經證明了他那些用同一張方子提煉出來的,預防疫癥傳染的藥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效。剛才他只是用身上僅剩的一點軍行散,延緩那些村民的病情,如果再拖得兩天還是找不到辦法解救,葉庭縣尹一定會下令燒死他們,以防止病情蔓延。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雲桑疑惑地道。

「沒……沒事。」看著她失神混濁的雙眼,張軫心中真是萬般難受,柔聲道,「我只是在想,無論如何一定把你送到你姐姐的身邊。不過到時如果見到你姐姐,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樣……」

「原來是為了姐姐。」雲桑神情頗有些失望,「我的病會好起來。但是這一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你們見面會很難看。」「天不遂人願。也許很多事,本來就是我錯了!」

「你沒有錯,負了你的是姐姐。你只是心地太善良,笨蛋!」說到這里,雲桑忽然扯住自己的衣襟,道,「我……我突然覺得,好熱。」

張軫擔心她的病情又起了變化,立即給她把了把脈,卻沒有發現異樣。用手掌輕撫雲桑的背脊發現衣服全部濕透,如果不換下來會再感染風寒。

正在為難如何替她換衣時,熊牟帶著兩名村婦大步走過來,「姓張的小子,我叫了兩個女人來給我女人換衣服,你快躲開。」

「我先回避一下。」張軫見狀拍了拍雲桑的肩頭。跟著轉身冷冷地對熊牟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起回避吧。」說完遂拉著熊牟一直向村西的小山坡上走。

「喂喂喂,你要干什麼?」熊牟被他捏住右手往前拖,覺得自己的腳隨時都會踢到他的後跟,或者踢空摔個狗吃屎。

「揍你!」簡短地吐出這兩個字,話音未落已經一拳打到他的鼻梁上,把他打得面朝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跟那些村民有仇?」

熊牟被打得哇哇大叫,從地上爬起來,「呸」的一聲吐掉滿嘴的泥沙,「混蛋王八糕子!你自己沒本事治好他們,想把責任全都推到我頭上!敝我加了東西進藥里?你之前不是向大家保證吃了你的藥丸能防止染病嗎?屈雲桑還不是……」說到這里,熊牟忽然臉色大變,像是突然見了鬼,怪叫一聲,從地上彈起來猛地推開他,掉頭就往山下跑,還邊跑邊大聲嚷嚷著︰「你別踫我,你離我遠點兒,你剛才和她那麼近,別把我也傳染了。」

「站住!」張軫大聲呵斥,卻沒有再追上去。因為他已經發現身後多了一個人。

「少主。」那個人輕聲喚道。

盡避事出突然,但張軫對那人的話充耳不聞,只把目光黯然投向坡下雲桑棲身的樹林中。血鳳不住地在林梢上盤旋,時而發出一聲哀哀的鳴叫

「你也在替雲桑的病情擔心嗎?」他自語道。

「少主,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晚的黑暗,讓原本長長的道路見不到盡頭,借著點點的星光,他只能看到遠方的大地像一雙張開的臂膀,而手臂的兩端正被夜魔吞噬。煢煢刁立的孤影,在夜魔面前顯得比平時更加渺小,更茫然無助,呼救無門。這是否在給他什麼暗示?一個連自己也救不了的人,憑什麼去救人!記得這是義父張翼當初見到他學醫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作為江姓易氏的唯一後人,他天生就得承擔復國的重任。為了這件事,他自己沒少吃過苦頭,就連他的母親,這麼多年來做了義父名不正言不順的側室,也是為了他肩負的這個「責任」。

所以,每當母親和義父看到他荒廢正業,去研究藥石之術時,都會非常生氣。他們通常會把他獨自扔在一個無人的荒廢宅院中,除了必需的食物,那里只有碩大無朋的毒蜘蛛,以及每日每夜不斷從窗外山林間傳來的,折磨著他意志的狼嚎聲。在那種情況下,醫術只能在他被狼咬傷未死之際發揮微小的作用,除此以外,既不能頂餓,也無法保命。

「也許很多事,真的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去和老天爺爭!」

「但是你還是會去爭取,盡避你采取了和丞相大人完全不一樣的方式去爭。」張合垂手站立在他身後一丈遠的地方。

「告訴我,我的方式真的錯了嗎?」

轉過身,滿面疑惑地看著張合。看到張合手指著一處地方。那個的方向,原來有一座巨大到不可思議的宅子,他在夢中經常見到。

「這就是當年江後娘娘自盡的地方,也是在這里,她留下了‘喚靈血咒’。兩百八十年來,這個血咒一直跟隨著江國王裔,要他們永世不忘那段仇恨。」張合道。

「原來你故意走這道路去郢都,就是引我來看它。」

剎那間,夢中的記憶與荒草埋沒的斷垣重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宅子周圍山一樣高的火牆,置身火海之中,灼熱刺痛的真實感覺再度讓他的理智崩潰。

「這片土地在二百八十年前,曾經是江後出生的宅院。竹王庶出的王妹易姬就生在這里,最後也死在了這里。當年初登王位的竹王,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取得江國境內的銅礦資源開采的權利,把王妹易姬嫁給了江國的王。卻在站穩腳跟時,利用自己的王妹易姬向江王傳達錯誤的消息,最終滅了江。雖然竹王最後顧念兄妹之情把易姬接回了她的出生地,但是殺夫滅國之仇,易姬怎麼也不能忘記,所以最後就在這里自盡身亡。臨死前,還留下了一個血咒。這個血咒,生生世世詛咒著她的仇人熊氏一族,卻也生生世世詛咒著她自己至親至愛的人。」張合道。

張軫雙腿一軟,跪伏在地。

「有時候我在想,究竟竹國熊氏是我的仇人,還是江後是我的仇人?她為什麼要逼迫她的後代去做一些不可能的事,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子孫?」張軫模著自己的臉道。

多半的時候,他的臉部除了微笑都沒別的表情,盡避他並不是十分想笑。其實,他只是不想動怒。因為江後的詛咒,他在極度憤怒時候,臉就會變回那個雨夜里那種恐怖的模樣。

「這些都是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張合長嘆一聲,又道,「其實少主你可以換個角度去想,即使不是為了仇恨,在這個亂世之中你也應當有所作為。也許你會發現,你所要做的事是件好事。」

「做點什麼?你要我做什麼?不……是他要我做什麼。」他道。

「丞相要我問你,‘你覺得自己把這事處理得怎樣,比那幾個男巫更好嗎?’」張合道。

「這件事剛發生,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倏地抬起頭來,以一種不敢置信地目光凝視張合,厲聲道,「你不要告訴我這也是他干的?」

「少主,你應該知道和丞相大人的脾氣,他決定的事,無人能改……」

「這麼說原來是我害死了他們。」他咬牙重重一拳捶到地上,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想痛哭一場,卻硬是一滴淚也掉不下來。

「這件事絕對與丞相大人無關。不過,如果這些村民不死,只會把疫病傳染給更多的人,最後你誰都救不了。按照巫祝的意思,用火燒除疫病的根源,這才是唯一的救人之道。」

「行了!」張軫擺了擺手,不想听他再說下去。

「況且這樣的事,你也不是沒做過,別忘了季孫氏的孫兒是怎麼死的。」張合仍然堅持把想說的話都說完。

听了張合的話,張軫怔了一下,然後閉眸念道︰「他果然什麼都知道,他果然什麼都知道……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給我一個教訓,不過他的苦心,到今日為止,我總算是明白了!」

「既然少主已經明白,屬下就不再多言了。不過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少主。剛才,屬下好像看到一個人影。」張合嘆氣道。

「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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