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繆木,葛累之。樂只君子,福履子之……」
輿外的竹國女子歌聲越來越近,清越而高亢的聲音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愉快的聲音打破了輿中的沉悶,讓雲桑也心動,跟唱道︰「南有木,葛荒之。樂只君子,福覆將之。南有木,葛縈之。樂只君子,福覆成之。」
「你在唱什麼?」張軫抬起頭好奇地問。
「這首是我們竹國的歌謠,唱的是祝福。祝富貴人,讓福氣就像是山葡萄藤,一下緊緊地纏著他,福氣多得重得把樹干都壓得彎了。不過一直以來,我以為這首歌要說明的道理不是這樣。」雲桑眨著明亮的雙眼笑道。
「哦?」張軫道,「你覺得這歌講的內容應該是……」
雲桑抬手掀起車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楮復又睜開,道︰「你看到南方的青山嗎?那山中有一株身形彎曲的樹。它的身體彎曲,樹干不直,可是葛藤卻牢牢地纏在它的軀干上。有的人認為它運氣實在是太差了,不但天生駝背,還被葛藤纏住,所以葛藤是它的災難。但是樂觀的人不這樣認為,樂觀的人覺得那樹本來孤零零地待在山中,而葛藤纏上它,它就不再寂寞了。所以葛藤就是對它的祝福。只要你是快樂的人,福氣就會這樣一直纏繞著你,伴隨著你過受苦受難的人生。」
「你說得更好!」張軫撫掌贊道。听完她的話,一時間竟頗多感觸。
埃氣……那是她對他的祝福嗎?
「對,你跟我來。」
雲桑招呼駕車的人停下車輿,拉著張軫的手,把他帶到了車外,指著遍野不知名的粉色花草道︰「看,這一片就是蘭草。」
「這香氣很熟悉。」張軫眯起眼楮嗅了嗅,原來那味道竟然和雲桑頭發上的香味一模一樣。
「你肯不肯幫我做一件事?」雲桑眨了眨眼楮,神神秘秘地說。
「只要我能辦到。」張軫道。
「好,你幫我過去采些蘭草過來,我編個環送給你做佩飾好不好?」雲桑指著前方的粉紅花草笑道,「粉紅色花朵的才是我們平常采的蘭草。那淡藍色的不好聞,不要采錯了。」
縴巧的手指掐下粉紅的花朵戴到頭上,然後用芳香碧綠的蘭草葉挽著一個又一個的結,最後把它們結成環佩。
「看著吧。做人要有草葉的韌勁兒。不管怎麼被扭曲,都不會斷。」雲桑把草佩拿到他眼前,得意道。
遲疑了一下,張軫接過那草佩看了又看,忽然笑道︰「韌勁,難怪你這麼固執,原來是和它學的。不過……」
「不過什麼?」雲桑道。
「我雖然從未到過竹國,不過我以前在琴國的夫子就是個竹國人。我記得他好像曾經跟我講過,像這種蘭草佩,是竹國的姑娘們織來送給情郎的定情信物。難道你對我有意思?」張軫拈著那枚草佩,笑得十分詭異。
「什麼,你竟然嘲笑我?我不送你了,你還來!」
雲桑大怒,劈手欲奪回送出的草佩,張軫臉色微變,疾退半步,飛快將草佩藏到自己的衣袖里。
「哎,你很喜歡它嗎?如果想要回去,自己拿。」他揚袖挑眉,嘴角含笑,根本似在挑釁。
雲桑正欲將手伸進他袖口,忽然覺得這樣卻很失儀,失儀倒不要緊,說不定還被他抓住把柄說什麼難听話出來。心念電轉,道︰「算了,送出去的東西我是不會要回來的。」
「其實我不值得你這樣待我好。」張軫長嘆了口氣,認真地道。這姑娘對他有情,他也不是傻子看不出來。
「什麼?我哪里對你好。」她臉上泛起紅潮。趕緊轉身背對他,有點結巴地道,「我知道了,你以為……以為我為了你才會和姐姐他們翻臉吧。你沒見識,我不和你一般計較!」
「哦,那是我弄錯了。」張軫心中暗暗好笑。
「我還有一件東西要還你。」為了岔開尷尬的話題,雲桑從懷中取出一個革囊,「這是那天你掉的,我無意中撿到。不過袋子里的藥草因為淋了雨全都不能用了,但是好在去郢都的路還長,一路上都好找。唯一不好找的最後一樣,現在我也替你找到了。」
接過那革囊輕輕捏撫,張軫淡淡地笑了,心中卻不免酸楚,「原來它被你拾到了。可惜現在它已經沒用。」
「難道你不想知道最後一種藥材在哪里嗎?」雲桑道。
「我知道。那些淡紅色花草旁邊淡藍色花朵,你以為我會不認識。海州香儒,它就是我要找的銅草花。這幾百年來,為了它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它的樣子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面無表情地道。
凡是大片生長海州香儒的地方,地下面必定有著豐富的銅礦,而銅礦又是鑄造兵刃必不可少的原料。三百年前,如果不是為了江國的礦銅,竹王也許就不會那麼急著滅江。銅礦斷送了江的國脈,他作為江國王室唯一的嫡系子孫,又怎麼會不認識這讓人又恨又愛的海州香儒呢。
摘起一朵淡藍色的花朵,輕輕地塞進張軫手中的革袋里。
「這種海州香儒,過了這個山頭就得到銅碌山才有了,摘一朵留著紀念也好,免得以後遇不著會後悔。」雲桑道。
「說得不錯。」張軫慘然笑道,「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買,錯過了一次,也許會錯過一生。」
如果在一個月前找到它,配齊了練功的藥引送給雲青,那麼雲青也許會被他的真誠所感動,也許他們就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在想什麼?」雲桑問。
「在想你姐姐。」他毫不避諱地道,「我找這些藥材本是為了她。現在她已經不再理我,我找這些還有用嗎?」
「有……有吧。」雲桑傻乎乎地道。
為什麼不把那革囊扔了,為什麼要還給他,現在又叫他收好那株海州香儒,以防後悔。他和屈雲青明明已經結束了,她現在卻……真是一個傻姑娘!
「該死,該死!」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拍著腦袋大叫道。
「什麼該死?」張軫吃了一驚。
「‘太乙之門’啊,你听說過這個嗎?」
「‘太乙之門’?很奇怪的名字,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張軫淡淡地道。
「那是一扇可以通往過去和未來的門。我要找到它,然後去到將來的某個地方,找到一本叫做《禮》的書。」她興奮地比劃著道。
「什麼過去?什麼將來?那本《禮》又是什麼樣的書呢?」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那一本叫做《禮》的書,比他還晚生了一百多年。
「你知道莊子休嗎?」她問道。
「我知道,莊先生是蒙國有名的學者,蒙國滅了以後他流落到了竹國。」
「對,我有一次上山采桑,曾經遇見過他,還和他說過一會兒話。我問他為什麼不待在自己的國家,卻流落到了竹國來。他說是因為戰爭,是戰火毀了他的家。听了他的話我很難過,可是他告訴我不用這樣難過。因為戰火雖然摧毀了他的家,但是在將來,可能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大同天下’在等著他。我又問他,什麼樣的天下才是‘大同天下’呢。」她雙臂一展,做了個「大」的手勢,笑道,「他告訴我,他曾經在做夢的時候化做蝴蝶,去到一百多年後,見到過一本叫《禮》的書,書中就描述了這樣的天下。在‘大同天下’里,‘聖人無事而不與百姓同,無行而不與百姓共,因天下之自為,順百姓之心。’」
「無行而不與百姓共,因天下之自為,順百姓之心……」閉上眼楮,張軫沉浸在她所描述的幻象之中。在那理想的境界中,人人都可以逍遙自在,那麼,是不是就沒有了國與國之間的紛爭呢?
「對了,在我被雨淋病的那一晚,我也做了一個夢。不過我是夢到一個小孩子,他的樣子長得好像你。在那個夢里面有一個老人也和他提到‘太乙之門’。」
「是嗎?」張軫眼波微閃,跟著搖頭道,「可我從來沒听過。」
「什麼,你不知道。可惜……」她失望地說,忽然眼中一亮,拍手道,「哈,對了,你不是說小時候家中請過個竹國的夫子嗎?他現在在哪里?」
「我真不知道。」張軫遲疑道。
「也不知道嗎?對了,已經過了十年,他在哪里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公子,該啟程了,晚了怕趕不到集鎮,錯過了宿頭。」張合在遠處叫道。
「走吧,張先生又在催我們上車,不要耽誤了行程。」
雲桑的出現,讓張軫在最脆弱與惶惑的時刻,終于能保持一份清醒。盡避她是「辰宮」未來的宮主,可事實上她只想做一名伏牛山上的采桑女。身處亂世,命非飄萍。在戰火沒有燒毀她眼前的寧靜時,她不會關心七國爭霸,不會關心千秋黎民。她只會說一些在她周圍發生的細碎點滴,雲淡風輕。現在,也只有她那些漫不經心的說話,還能給張軫此時那顆彷徨焦灼的心帶來片刻的清寧。
沿著荒涼的古道,車馬走出五十里遠,終于見到了人影。前方不遠的岔道旁人聲雜沓,隱隱傳來婦女孩童驚叫啼哭的聲音。
車馬駛近,雲桑好奇地掀起車帷,驚見十幾個村民被人用粗麻繩捆成了一串,正順著他們行進的方向往前趕。而押送他們官吏,全部都用白布嚴嚴實實地裹住了頭面和雙手,在他們身後哭叫追趕著的婦孺,看樣子是那些人的家屬。
「出了什麼事?」她的話音未落,突然被一只大手捂住嘴,用力往後一代。
「你不要命?」張軫急忙拉下車帷在她耳邊低吼道。
「唔……」雲桑好不容易掰開他的手,重重一拳打到他的胸口上,怒道,「到底是什麼事,你想悶死我嗎?」
「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被捆了起來?你看看那些差役的打扮,這個村落必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疫癥。」張軫搖搖頭,無奈地對她道。
「那些被麻繩捆著的人,就是染上疫癥的病人了?」雲桑大驚,壓低聲音道,「可惜姐姐不在,要不然……」
「就算你姐姐在這里,她會替人治病嗎?」張軫不以為然。這一路上她為什麼總是提起自己的姐姐,好像她姐姐無所不能。
「不會,那又怎麼樣!」雲桑重重賞了他一記白眼。張軫的態度怎麼可以那樣輕蔑呢。要知道她姐姐不光是他舊情人,還是竹國除了師傅道行最高深的巫靈。
「看樣子他們會去前面找處好地方。」他答非所問。不許雲桑向處張望,此時卻自己偷偷掀起帷幔朝外面瞅了瞅。
「找好地方干什麼?」雲桑大惑不解。
「把這些病人活埋了。」張軫繼續張望,口里輕描淡寫地道。
「活埋?豈有此理!」一拳捶下去,雲桑驚叫道,「為什麼就這樣把人活埋了,太可怕了!」
「嗷——」張軫突然張大了嘴巴,面部扭曲成一副怪相,指著她欲哭無淚地道,「你……你的確是太可怕了!」
「什麼意思?」雲桑皺眉道。
「你還問我?自己看!」哭喪著臉,用手拍開那只砸中自己膝蓋骨的粉拳,張軫連叫倒霉。
「噢……啊……哈哈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憤怒了。」用力甩了甩手,她這才發現自己那拳頭不光砸中了他的膝蓋,也砸痛了自己。
「我以為竹國巫術盛行,你又是辰宮的弟子,應該這種事已經習以為常了,為什麼你這麼大驚小敝。」張軫不滿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