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珩治皇帝讓人把柳氏夫妻送回了梧桐小院,還特地賞賜他們黃金一百兩,紫蘇則和柳善行一起留在了景華宮,雖然得知重獲的愛子所娶的妻子是祁府的丫鬟,心中頗不以為然,也沒有多說什麼,就讓他們夫妻倆先好好休息,明日再商量如何公布西皓佑棋身份的事情。
一切人都離去,龐大豪華的宮殿里只剩下紫蘇和柳善行兩個人默默對坐。
人世的變幻莫測讓人啼笑皆非,昨天兩人還在牢里相對垂淚,擔憂著生離死別,如今卻已經安坐于華堂當中,默默無語。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紫蘇終于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錦衣華服的柳善行,覺得連同他的人都跟那身衣服一樣,讓人驚艷卻怯于接近,充滿了陌生感。
她開口,打破了彼此間維持已久的沉默,聲音淡淡地︰「真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
「你之所以擁有那塊玉佩是因為你原本是皇家的貴公子,當今皇帝的三皇子。」淡淡的口吻。
「讓我擔心得要命,還以為真的要告御狀去為你洗刷冤情。」依舊淡淡的。
「我真的白擔心一場了,萬幸,真是萬幸。」還是淡淡的。
柳善行深吸了一口氣,「紫蘇,你不要這樣,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我的心情和你一樣復雜,對這個突然其來的‘身世’感到不知所措,我……」他沒有說下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听到如此無助的訴說,紫蘇意識到自己的態度無意中傷害了柳善行。
是啊,我怎麼一副疏離和怨怪的態度呢,對于這個事實,他不是比我更難以承受嗎?他才是當事人,父母變成了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親生的父親竟是當今的皇帝,一個已經習慣了原有一切的平常百姓,卻被冠上了令人矚目的光圈。換了別人或許會欣喜若狂,可是我卻應該知道,這對于他來說只是項沉重的負擔。
想到這里她急急地摟住他,充滿了歉意。
「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一時被事實弄昏了頭腦,我……我只是有點自卑,你……你原來是高貴的皇子,而我卻真真實實的只是一個卑微的丫鬟,我一時被這個事實嚇著了,不知道還配不配當你的妻子,我甚至不知道還該不該叫你善行,好像屬于我們的一切都被這個驚人的身世催垮了。」
柳善行理解地摟緊她。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也不知道我該是誰了,柳善行原來不是我,可是什麼西皓佑棋又是真正的我了嗎?我絲毫不覺得這個皇子的身份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只知道這個事實使我失去了爹娘,惟一還能擁有的只有你了。」
「善行……」
紫蘇听了很感動,也很悲傷。
不知道明天又會怎樣,他們只覺得自己在這場變故中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以前曾向往著回鄉,研究醫術志願當大夫、組織溫暖家庭等事一下子好像變得那麼的遙遠,仿佛是今生都不可能到達的彼岸。
☆
無論如何,日子還是得一天一天地過下去,第二天早上,等過了早朝的時間,柳善行被召到皇帝的書房,商量一些關于他名分上的細節。
「佑棋不必太擔憂,雖然公布你沒有在當年的那場意外中喪生,仍在人世的真相一定是件轟動朝野的事情,但也不會造成什麼大的影響,朕決定下個月的中旬帶你到奉先聖殿祭祖,將你的身份公諸于天下,封你為悅親王。」
柳善行听了,惶恐不安。
「謝……謝皇上的美意,可……」
「你怎麼還叫朕皇上,朕是你的父皇啊。」
「怎麼,難道你還不想認朕?」
接觸到皇上那雙有懊惱,有期待,還隱含著一絲企求的眼神,柳善行不忍,終于開口︰「……父皇……」
「好,好孩子,你別太憂慮,膚既然找回你了,就一定會好好地補償你。」珩治皇帝顯然話中有話,真摯地看著柳善行那雙漂亮的眼楮,語氣誠懇。
柳善行看著他這樣的目光,心里也突地一軟,一絲絲的動容,不禁對他微微一笑。
「你長得真像你娘。」皇帝被他這一笑觸動,回憶起往事,悠悠道︰「那一年朕出巡越州,听說雲鄉里的風光不錯,就只帶了幾個侍從微服游訪,在仙雲山的半山腰遇到了你娘,那時候她和她父母一同住在越州,那天剛好與友伴上山游玩,朕看到她的時候,她站在青綠的樹影之間,也是這樣微微地一笑,那雙眼楮就像盛滿了這世界上最為美好的東西,讓人不能把視線轉開,這麼多年了,這一幕仍深刻地印在聯的腦海里,從來沒有忘記過……」他長嘆,追憶著那已逝的過往,滿懷的惆悵。
「如果當時聯陪她一起回鄉就不會如此了,朕原想等她省親回宮就冊封她為皇後,再等你滿周歲的時候立你為太子的,可是現在,唉……」想起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劉皇後可惡的行徑,他更是下定決心要處置她。
「……事情已經過去,您就不必再想了。」柳善行安慰提及傷心往事的皇帝,在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他其實也只是個有血有肉,有歡樂悲傷的凡人,對他的感覺稍稍親近了一些。
珩治皇帝拍拍兒子的手,以示接受了他的安慰,很快地振作起來,語調趨向平穩威嚴︰「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你好好準備一下吧。
「是。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
自從祁家父子出事以來,相府上上下下愁雲慘霧,西皓白薇曾經要覲見父皇,都被以忙于公務為由所推月兌,但是由于在宮中出人,多少已經知道了有關柳善行的事情,只是鑒于目前丈夫和公公因罪待審的情況,已經失去了震驚的力氣。
祁夫人焦急地在大廳里等著即將回府的公主兒媳,希望危機能有一個意外的轉變,可是一觸及一面疲倦歸來的白薇,希望先自熄滅了一半。
「公主,還是沒有見到皇上嗎?
白薇煩惱地搖頭。
「父皇最近都在忙那個柳善行的事情。」真不知道父皇是不是為了祁家的事情故意不見她,大皇兄說只是抓了人而沒有抄家已經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了。
「哎呀,那可怎麼辦啊?公主,你有沒有去找太子殿下?」祁夫人心急如焚,任何希望都不願意錯過,竭盡心力地為丈夫和兒子尋生機。
「我還不知道四皇兄的情況,不過,听說皇後得了急病要在深宮休養……」她知道這只不過是皇室宣揚于外的借口罷了,皇後出事了才是實情。
祁夫人听出了她的暗示,黯然無語。
「所以如今他也是涸轍之鮒,恐怕也幫不了什麼忙,唉……」想著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是因為那個柳善行,怎麼他竟然會是三皇兄西皓佑棋,他的出現會給皇室帶來怎麼樣的變局呢?由柳善行她突然想到幾天後父皇要為他舉行親聚宴會的事情,目前父皇對他寵愛有加,也許找他來幫忙祁家的事情是個好主意。
「對,也許這能行得通。」即使可以想象這將會是一件尷尬的事情,為了祁樂和祁宰相的安危,她也不得不試了。
☆
柳氏老夫妻決定回雲鄉里去,珩治皇帝特許柳善行帶著紫蘇一直送行到城門外,快要入冬了,漸漸寒冷的天氣更是增加了離情別緒的淒清。
再次見面,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一向是最熟悉的人,是稱作爹娘的人,絕對沒有想到與他們會有這樣離別的一天。柳善行絕對不希望他們離開,可是柳氏夫妻堅持要回鄉,他能有什麼挽留的余地。
另一方面,柳大娘夫妻倆何嘗想與他從此天各一方,可是柳善行,不,應該說是西皓王朝的三皇子已經認祖歸宗,他們實在不想再留在這個失去孩子的傷心地,一百兩黃金豈能買斷多年來的親情?但一想到即使留下來也只能過著不能輕易相見的日子,那還不如歸去。
「紫蘇,以後善……三皇子殿下就要交給你照顧了。」柳大娘淚眼盈盈地囑咐,明明是對著紫蘇說話,眼光卻一直沒有從柳善行身上移開。
紫蘇心中一酸,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示意。
「爹、娘,你們要多保重,既然有了錢就不要太操勞,回家鄉以後安享晚年吧。」柳善行也濕了眼眶,二十年來,父母恩情,寸草春暉,如何輕易割舍?如果能夠選擇,他寧願跟著他們回雲鄉里也不要留在京城里做什麼皇子。
听到柳善行仍然稱呼他們為爹娘,柳氏夫婦激動不已,大娘已經是淚流滿臉,泣不成聲︰「以後……以後娘不在身邊,你要……要好好照顧自己,孝順皇上,啊?」
「娘……」
「別哭了,又不是今生再不能見了,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柳大爹口上雖責怪著,自己的淚水卻也同樣忍不住。
「是的,我一定會到雲鄉里去看你們的,我……我答應了紫蘇要帶她去看仙雲山和夢蝶峰。」柳善行順應著爹的話,勉強安慰道。
「是,我們一定會去。」紫蘇也說。
離別時再如何不舍,最終也只得一聲珍重,看著兩位老人上馬車遠去,柳善行突然覺得屬于「柳善行」過往的一切也跟著車輪的輾轉流逝了,心中一陣陣的惘然。
紫蘇更是充滿了不安,如今柳家父母離去了,自己是否就真的能夠留下來與尊貴的三皇子相伴一生呢?
紫蘇,惟一還能擁有的只有你了。
心里剛有些動搖,那天他無助的話語響于耳邊,紫蘇連忙強迫自己忽略心頭的不安,不能動搖,我愛善行,他也愛我,不應動搖……
似乎有心靈感應,在她拼命自我安慰的時候,他的手緊緊握住了她,倆雖無語,心卻相通,紫蘇的心終于平靜下來。
「我不難過,爹娘終于能過上好日子了,而我還有你。」柳善行仰首,看著蔚藍的天空,聲音輕得似自語。
紫蘇無話,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天空中響起一聲聲清嘯,最後的一群大雁向南方飛去,訴說著歸去,歸去……
☆
這是一場為了向皇親國戚宣布皇上重獲愛兒三皇子的盛宴,柳善行毫無疑問成為了今晚的主角。西皓佑棋仍在人世的消息確如皇帝所料的,讓世人震驚,可這是由皇長子和皇次子認定,皇帝親口承認,人證物證俱有,憑誰也不敢提出什麼異議。
柳善行對這種過分熱鬧的場面很不適應,紫蘇沒有出席,皇帝對她的存在似乎仍然很淡薄,令柳善行更是提不起歡笑的情緒,他強笑著飲完一輪敬酒後,無意中瞄到皇太子西皓佑祥在放下酒杯的時候也不經意地流露出憂慮和疲倦的樣子,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仍沒有逃過他的眼楮,心中不禁疑惑,為什麼呢?是自己的身世揭露讓他不快嗎?猶記得上次見面的時候是在祁家的中秋宴,當時自己曾不小心把酒灑在了他的衣服上,祁宰相還立即命人要把自己亂棍打死,如果不是太子寬恕,自己今天可能已經不存在,更別提讓這戲劇化的身世事件發生……想到這里他禁不住想太子會否後悔當初澆自己一命?眾星捧月的皇太子和一個曾經在旁侍侯的小廝今天竟同桌宴飲,因為兩個人本是兄弟,這世界上的際遇浮沉竟然如此捉模不定……
柳善行在想西皓佑祥的事情,西皓佑祥的思緒何嘗不是縈繞著他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兄長。上次父皇在母後宮里大發雷霆,連帶把自己也嚴加看管起來,起初他不知道這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後來漸漸打听到了事情的一些來龍去脈。
原來是母後在二十年前設計謀害了父皇的愛妃和愛子,以致使她與自己得到今天這個地位,知道真相的時候他五味雜陳,有打擊,有難過,也有委屈。他被母親當年的行徑所打擊,他為母親被父皇徹底厭棄而難過,雖然沒有公開廢掉她,但是如今的情況也形同打入冷宮監禁一樣,而母後目前的情況更是讓他痛心。所謂的委屈,則是因為自己通過多年來的努力而獲得的優秀才能在父皇心里的地位竟比不上一個早己經死去二十年的嬰兒!何其的委屈!他還沒有從傷痛的情緒中走出來,那個「已死之人」又突然地出現在面前,甚至讓父皇歡喜得將對自己下的禁足令解除,而最大的諷刺是這個人竟然是曾經是祁府中伺宴的小廝。
看著面前這個看上去顯得比自己還小的三皇兄,這個曾經向他跪叩恩典的美少年,西皓佑祥心中對他莫名的懷有一種隱隱的憂慮。他如果知道了是母後害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從一個本來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皇子淪落為相府的奴僕,他會甘心嗎?他不會怨恨嗎?更別提大皇兄和二皇兄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虎視耽耽,他們一定會推波助瀾,設法加深他對自己的恨意。如今因為母後的事情,父皇對自己的態度正處于暖昧期,稍有不慎都會有失卻儲君之位的危險,與之相反受寵正濃的他會否利用這個機會進行報復?反反復復地思慮,都只會令他更加憂慮,如何還能笑得出來,面對目前對自己不利到極點的狀況,他還沒有想到最佳應對的辦法。
☆
其中的揣測有一點是讓西皓佑祥給猜對了,他的兩個哥哥正想著要如何引起三弟佑棋對他的恨,從而達到摧垮他的目的。
行動迅速,在酒宴剛結束,西皓佑祉兄弟倆就以帶弟弟熟悉環境為由,向父皇申請退席,珩治皇帝也有幾分醉意,沒有過多地詢問就放行了。
柳善行與他們兩個人並不熟悉,可是盛情難卻,只得跟著他們去了。
走在御花園的過道上,柳善行沒有過多的心情去留戀琪花瑤草,水榭亭台,只想草草參觀一下就回景華宮去見紫蘇,自從被珩治皇帝接了進宮,她一直落落寡歡,更多的恢復到當初那種淡然,只是如今還多了一重愁緒。
正走神,大皇兄的話飄進耳朵︰「佑棋,你怎麼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嗎?告訴大哥,我一定盡力幫你解決。」
柳善行連忙笑著掩飾,「沒有,沒有,謝謝關心,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是關于四弟和劉皇後的事情嗎?」酉皓佑扯熱心地問。
「劉皇後?」
「是啊,難道父皇沒有對你提起嗎?」他故作神秘的樣子令柳善行感到不安,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隱約預感到面前的兩個人想引出一些不好的事端。
見柳善行沒有表示,西皓佑祉重重地點頭,與二弟佑祀對視一眼,下定決心地道︰「為兄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事情的內幕,你跟我來。」
內幕?事有可疑,看來要帶他參觀花園,熟悉皇宮的環境只是一個借口,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似乎要讓他看些什麼東西,要不要去呢?
見柳善行面露猶豫之色,西皓佑祀急躁地拉住他的手臂,語氣不甚耐煩︰「走啊,這件事情跟你有切身的利益關系,快走!」不由分說,柳善行就被拉著前進。
穿過重重的殿廊,柳善行被帶到一個冷清得透露著陰森的宮院,連頭頂上的夜空都幽藍得讓人生懼,他下意識地模模手臂,寒意上竄。
經過小庭院,殿內隱約傳來一些怪響,乍一听似乎是受傷動物的嗚嗚哀鳴,仔細再听,又覺不像,越靠近,聲音越響,究竟是什麼呢?
守門的衛兵看見皇子們駕臨,沒有多作詢問,還態度殷勤地為他們打開大門。
殿門打開以後,柳善行終于辨認出那種奇怪的聲音是女人的飲泣聲,不太正常的飲泣,似笑似哭,隱含著瘋狂的氣息,他不禁一顫,他們究竟想干什麼?
西皓佑祉兄弟倆沒有理會柳善行疑惑不安的目光,徑直把他領入室內。
拂開懸掛在殿柱兩旁的凌雲輕紗,柳善行看到一個目光散亂的女人正摟著一個枕頭在低笑,臉上卻在流淚,這種予盾的怪異讓人感到不舒服。
呆立了好一會兒,柳善行才記得開口問,聲音有止不住的微顫︰「她……她是誰?」
「她就是太子佑祥的生母,劉皇後。」西皓佑社語帶輕蔑,這個女人竟然瘋了,讓父皇對太子心軟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假裝的。
「劉皇後?」柳善行對宮里的一切並不熟悉,也許是無心去熟悉。
「你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
柳善行搖頭,西皓佑祉把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對他說︰「就是這個女人害得你母妃墮崖慘亡,讓你受盡流落之苦的。」
毫無意外地看到柳善行不解的表情,大皇子繼續說︰「原本皇後的位置是屬于你母妃的,父皇當時打算立你母妃為後,讓你當太子,就是這個女人,為了奪走這一切,通過她一個在朝為官的情夫買凶謀害你們,讓她的兒子登上了儲君之位。」
說完以後他等著看柳善行臉上出現悲憤不甘的表情,可是沒有想到他只再看了劉皇後一眼,輕輕地嘆息一聲。
如此的平淡。
出乎意料。
西皓佑祀無法接受他過于平淡的反應,擰緊雙眉急忙道︰「你怎麼那麼不在乎的樣子啊?就算過去的事情你沒有記憶,你……你總記得在祁府,西皓佑祥和祁方棟那伙人有多麼的神氣,對你呼呼喝喝,還幾乎要把你處死,可惜那時候我們尚不知道你就是三弟,否則哪容他們這樣對你。西皓佑祥明明奪了你的地位,卻要你向他下跪請安,這口氣怎能輕易咽下去?」他越說越顯得義憤填膺,西皓佑祉也頻頻點頭附應。
「你真的願意讓西皓佑祥繼續風光下去嗎?你不怨恨他們母子?要知道他如今擁有的一切原本都是屬于你的!」
柳善行沒有立即回答他們,目光情不自禁地又飄到完全意識不到他們存在的劉皇後身上,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沉溺在泊己的世界里,看不到任何人,抱著那個枕頭,口里喃喃自語,突而又嗚嗚哀泣。
怨恨?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如何能起怨恨之心,或許這確是因為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尚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嬰兒,人們口中不幸被謀害的母親余貴妃月眉,在腦海里只是一個經別人口中描述出來的印象。她的確是可憐可悲的,可是面前的這個女人又何嘗幸運?恨她有何意義?至于太子佑祥,他曾一言挽救了自己的性命,也許對于他來說只是無心之舉,可是事實就是事實。相對于面前一臉熱心的兩個人,他沒有令自己產生不快的感覺。
「你們還真是關心我。」沉默了一會兒,柳善行突然對兩位兄長道,語調里听不出情緒。
「那當然,你是我們的弟弟嘛。」
「太子不也是你們的弟弟嗎?」柳善行抬頭看著西皓佑祀的眼楮,清澈的目光幽冷如冰。
西皓兄弟聞言錯愕,語塞,回答不出任何話來,柳善行沒有理會,繼續說著︰「我沒有怨恨,劉皇後也許曾經做過天理難容的事情,可是她已經落得這樣的下場,我怨恨她又能改變什麼?而太子,他母親做的事情跟他毫不相干,正如我沒有蒙難的記憶一樣。他的一切是他自己努力得來的,談不上什麼原應屬于誰……」說到這里他嘆息,接道︰「也許如果我從來就擁有我是西皓佑棋的記憶,可能不會這樣想,可惜事實並非如此,我從懂事開始就是平民柳善行,你們所說的心情,請恕我無法體會也無從體會。」
怎麼會是這樣?西皓佑祉和西皓佑祀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善行像是預料了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出了這個令人不快的地方,這就是親情?即使他不諳宮廷中事,也明白了他們二人的目的。
怔怔地看著柳善行離去的身影直至消失,西皓佑祉低咒了一聲。
「他……他怎麼會這樣?這小子腦袋有問題啊?」西皓佑祀不可思議地問兄長,這個西皓佑祺看上去軟弱文靜,沒有想到他態度如此決絕。
西皓佑社沒有回答他的提問,只是聲音極輕微地說出一句︰「我絕不放過他……」很輕,幾乎連二皇子都听不清楚他說了什麼,只為他語氣中的陰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夜幕籠罩著整個宮院,壓抑、深沉。
☆
柳善行心情沉重地踏入景華宮,整個晚上圍繞在阿諛奉承、羨慕妒忌之中,早已經覺得昏眩不適,只想早點見到紫蘇。沒想到一進入大廳,屋內除了紫蘇,還有很久不見的七公主——西皓白薇,除了白薇的貼身小侍女,堂內沒有任何宮女太監,明顯是被支開了,而且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對,像是剛才曾有一場爭執。
「公主,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由于曾為主僕,柳善行還不能習慣白薇是自己妹妹這個事實。
白薇勉強一笑,離開了上等的紅木椅子,同時,柳善行注意到紫蘇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三皇兄也不必太客氣啦,叫我白薇就可以了,你我是同父的兄妹,以前的事情都抹去吧,我想三哥能幫我一個忙,在你回來之前已經跟紫蘇粗略地談過,可是她說她不能做這個主,如今只能親口問皇兄了。」
這就是讓紫蘇為難的原因?白薇一口一個皇兄,這過分親熱的態度讓柳善行心生戒備,有了剛才西皓佑祉的事情,他對自己身處的環境頓時充滿了不安全感。
雖作如此感想,可是口頭上還是不得不客套。
「有什麼事情,公……白薇你就直說吧。」
「那我也用不著轉彎抹角,那天在祁家發生的事情,你們也在場,事情的經過有目共睹,我無須多言,如今妹妹只希望三哥能在父皇面前為我夫君求情,讓他把祁宰相和祁樂從大理寺監牢放出來吧。」白薇的態度略帶懇求,語氣卻依然減不去她心中所認定的界限。
經她這樣一說,柳善行才想起祁家的禍事,聖旨,祁宰相因斂財而侵吞修堤壩的銀兩,因此才造成了雲鄉里那次大型水災。
「這件事情恐怕我無能為力。」
白薇一震,紫蘇微微低下了頭,她早已料到他會給予公主這樣的答復,果然。
「為什麼?如今父皇那麼重視你,只要你開個口,相信他不難答應……」
柳善行煩惱地一甩頭,蹙眉道︰「不是這個問題……我想請問你一下,祁宰相侵吞修堤的銀兩,確有其事嗎?駙馬確實是知情不報?」
「……我也知道這是祁宰相的不對,可是他畢竟是我的公公,祁樂身為他的兒子,沒有上報實情也是情理之中嘛,你就看在我這個妹妹的分上,還有以往的交情……」
沒等白薇說完,柳善行伸手止住。
「公主,你可有親眼看到雲鄉里的災情?你可知道因為這場人為的災情,多少溫暖的家庭弄得家散人亡?這樣嚴重的罪過豈可因為我去求情就可以赦免,祁宰相既然真的曾侵吞公銀,導致這樣的慘劇發生,他就應該得到相應的處罰,不能因為他是皇親國戚而有所徇私,至于祁駙馬,我能了解他身為人子的心情,可受難的人們不也都有父母子女嗎?他怎能對父親的所作所為視若無睹,放之任之……總之,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這是朝廷的案子,也是我親身經歷的災難,我無法為你求情。」
紫蘇向柳善行投去支持的目光,這番道理她在他回來之前已經對公主分析過了,無奈白薇不認同她的話,非要與善行面談。
「你真的不願意幫我這個妹妹?」白薇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現出一股冷意。
「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柳善行堅決地說。
白薇听了冷笑一聲.不屑道︰「你還真是清高呢,才當了幾天的皇子,就端出一副公正嚴明、愛國憂民的樣子,真是可笑!你以為帶上了一頂皇子的帽子就可以擺月兌你卑賤的過去嗎?父皇寵愛的人,不管是阿貓阿狗都能讓人捧上天去,你母親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原來也只不過是一個來自鄉下的女人!你以為你高唱著這樣的論調,你就可以勝過四皇兄了嗎?我可以告訴你,即使他母親劉皇後沒有設計讓你失去皇子的身份,你也比不上四皇兄!這是老天注定的,你怨誰都沒有用!」救人無望的心情使白薇口不擇言,說得柳善行深吸了一口氣,踉蹌一退。
我何曾有過怨恨?
我何曾想與太子相比?
我又何曾願意冠上這皇子的名號?
太多太多的話,想剖白,欲言又止,始終沒有說出來。
彼此不同的立場,她不會明白自己真正的感受,再多的辯解也是枉然。
柳善行雖無言,紫蘇卻不得不說話了︰「公主,善行絕對不會抱有你所說的心思,那些遭受不幸、喪生于水災的人都是他的鄉親,甚至連他本身也是受害者,祁宰相的行為原本就是法理所不容,公主怎能顛倒是非黑白?」
白薇的怒氣和不甘還沒有緩和下來,讓紫蘇這樣一說,更是氣憤,喝道︰「你住嘴!你有什麼資格這樣跟我說話,他好歹還是西皓佑棋,即使我再不願意承認,他也是我的三皇兄。而你,你只不過是一個小丫鬟,你以為你嫁了個皇子就是王妃了嗎?父皇根本不想承認你!攀了高枝就忘了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叫人惡心!」
白薇的話正巧擊中了紫蘇的痛處,她正焦慮于與柳善行出身上的突然失衡,就迎來了公主的當頭一棒。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咬牙不語。
柳善行能夠承受白薇對自己的指控,卻無法容忍她對紫蘇的侮辱。
「你請回!我們這種卑賤的人只怕會燻壞了公主的貴氣!」鮮有的怒火讓他的口吻譏諷得近乎無禮。
「嘿,我算是來錯了,可是你也別以為父皇真能寵你一輩子,他如今之所以這樣重視你無非因為你是他念念不忘的女人所生的罷了,只要他對你抱有的幻想褪色,恐怕有你難受的時候。」白薇已經對求情的事死了心,擱下這樣的一句話轉身欲走,卻被紫蘇叫住。
「公主,你確實來錯了,無論我們的身份是高是低也無法改變祁宰相犯罪的事實,事情的重點根本就不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相信你自己心中也很明白,不是嗎?」
白薇一顫,無話,帶著侍女匆匆離去。
白薇離去,景華宮的大堂只剩下柳善行和紫蘇兩個人默默相對。
「紫蘇……」
名字喊出了口,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
紫蘇抬頭迅速地看了柳善行一眼,見他欲言又止,心里竟突然一陣酸楚,她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舒出。
「你不必說什麼,你想說的話我都明白。」
對于她這種態度,安慰的話還如何說得出口。
說什麼都顯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