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是誰拾起了我的舞鞋 第四章

天氣轉暖的時候,台灣地區第一波豪雨季節也跟著來襲。

連下了數月的雨,這雨忽大忽小,或急或緩,但是就是下個不停。衣櫥里的衣服開始發霉。媽媽將除濕機從早開到晚,從除濕機倒出來的水足以洗幾打衣服。我開始納悶這雨究竟有沒有停的時候?!

母親自從離開父親之後,雖斷斷續續交過幾個男友,但是並沒能幫我找到爸爸。這情形就跟我交不到固定男友一樣。難怪我媽常懷疑家里的風水不佳,留不住男人。

母親名叫玫瑰,真格人如其名,美麗多刺。母親二十歲就生下我,因此今年芳齡四十七的她和我看來像姊妹一樣。加上她最近迷上跳韻律舞,一到假日便風風火火地趕去跳舞,整個人看來不但有精神而且分外年輕。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叫薔薇了吧!玫瑰與薔薇,父親曾經昵稱我們是他最珍愛的花朵,但是天知道他是只天生的蜜蜂,到處拈花惹草。

這個假日,因著大雨天,我們母女倆都沒有出門。母親拿出她涂臉的深海泥漿把我們兩人的臉都上了一層厚厚的面膜。這泥漿據說來自地中海,含有高單位氧含量及維生物、礦物質,可以令人容光煥發。

正當我們兩人的臉上都像鐵甲武士般上了厚厚的一層鐵灰色的泥漿時,門鈴響了。

本想置之不理呢,但這門鈴按得既急且久,簡直是催魂的。我那性情暴烈的娘忍不住把大門一開,叉著腰對來人喊著︰「找誰啊?」

我從縫里瞧見門口站的人,你當是誰?原來是鞏加法,一手雖提著把雨傘但仍被雨淋個濕透。他雖然已經幾年沒到我家,但顯然記憶力不錯。

這鞏加法站在門口被母親的架勢嚇得魂不附體,來應門的是一張黑漆漆的鬼臉,沒想到里面還有另一個也是。他一時蹬蹬蹬連退三步。

「我,我,……我想我找錯人家了……」一個大大個子的人一下子嚇得縮小了。我連忙出聲叫他,「鞏加法,你來干嘛?」

顯然,我的臉雖給泥漿涂得面目全非,但是甜美的聲音所幸尚存。鞏加法一听見我的聲音才松了一口氣。

他一手指著我說︰「你是薔薇,那……」另一手畏畏縮縮地指著母親,「您是伯母?」母親一把拍下鞏加法指著她的手,「我當是誰,原來是鞏加法你這個傻大個。」

一瞬間,鞏加法的幽默又回來了,「玫瑰伯母。」這一聲伯母叫得甜,和前一句伯母差個十萬八千里。

碑加法帶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因為這連日來的豪雨,許多山區成災甚至有地質松動現象。而最慘的是,曲氏集團委托我們公司規劃的基地一帶發生地層位移,所有已開發的社區全部遭殃。處于位移之兩地層間的房子全部上下裂成兩截,幸免于位移地層之外的房子也被雨水大量沖刷下來的土石流給淹得七七八八。整個地區慘不忍睹。

緊急救護隊現在還冒著大雨在當地救人呢。別說是現有的住戶生命財產皆有損失,幾個正在預售的個案或是規劃中的案子全部叫停,每個公司都損失慘重。

而幸運的是,因為我的極力反對,曲氏是惟一沒有任何損失的。

「薔薇,連我都幾乎錯怪你了。那天你在曲氏的會議上力抗群雄的表現曾被我看做是故意標新立異引人注意,現在我才了解你的看法是有道理的。規劃案子要看長遠,如果曲氏今天也卷入這場災禍,要重建原來的信譽不知又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鞏加法語意深長地說。這時母親與我已洗淨一臉的泥,恢復干干淨淨的兩張臉在他面前。

接著,鞏加法又說了一件令我驚訝的事。

「薔薇你知道這個案子是誰主張暫停的嗎?」鞏加法說。

「當然不是你,現在我知道你根本認為我說的狗屁不通。」

碑加法見我氣嘟嘟的模樣不禁笑開了,「哎,我的支持算哪根蔥?重要的是那一天我們全公司的高級主管全透過會議室的攝影機看見你的演說,包括曲氏的當家老板,曲多年。就是他獨排眾議要案子暫停的。」

喔!曲多年?鞏加法話說得不錯,被高高在上的曲氏老板賞識當然比被他這傻大個認同要有光彩的多。

在吃過飯、喝過茶後,鞏加法才在我示意下依依不舍地站起來準備離開。

「外面風雨交加的,你怎忍心將我往外推啊?」趁著媽一轉身,鞏加法在我耳邊說。但我二話不說,把他的雨傘拿起來,把他送出大樓。

回到家,老媽還在嘀咕,「我就不懂鞏加法有什麼不好,這孩子模樣長得好不說,還對你一片真心……」

「唉!我知道他好,但是就是知道他太好,我才懷疑我有什麼值得他對我好的?」我終于把心底的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我又不是什麼傾城傾國的美女,既不懂得吃醋又不懂得撒嬌,依圓圓的說法,我根本是女人之恥,連最基本的女人配備都沒有。

「唉,你們年輕人不懂,一個完美的伴侶並不一定是一個完美的人。什麼鍋配什麼蓋,也要剛好才行。」我的玫瑰媽媽說了我一串。

其實也是,挑一個情人像是挑一套組件,每一套都有優點有缺點,怎能光挑好的不接受壞的呢?愛情可不會永遠像歡樂假期,它比較可能是有時快樂有時令人流淚。但是,不也是這樣的起起落落才讓愛情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嗎?

曲氏集團在台中地區的案子雖然暫告一段落,但是我的日子可還是一樣充滿了刺激與挑戰。我依然照常到市立游泳池報到,游個半個一個小時才去上班,依然對陪業主吃飯沒啥興趣。

這天早晨七點,我準時換好泳衣,噗通一聲跳進泳池。

就在我專心游了數十趟之後,我靠在池畔喘息,這時第二個泳客才來報到。

我抬起頭看他,那是一個很好看的年輕男人,一頭濃密的黑發,高挑結實,他穿著一件樣式簡單類似短褲的泳褲,不像一般年輕人老穿著一件緊貼在上活像一層皮的泳褲,這人穿得很瀟灑。其實,也是因為他的好身材,身高腿長,兩臂的肌肉均勻而線條優雅。他在池畔暖了暖身便也跳進水里開始游了起來。

說真的,他的泳技一眼看來就知道是行家,長手長腳的,每劃一次水就抵我兩次,偌大的泳池我游來寬敞舒適,但是他好似不費吹灰之力就輕輕松松地游了好幾趟。

我竟靠在池畔看呆了。原來,游泳不是只能像我這樣拼命而已,也是有人可以游得這樣悠游自在的。對了,就是悠游自在,這人在水里滑溜得像條魚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我身邊冒出頭來,一頭濕發隨意用手往後梳貼了,他轉過頭對我笑。那是一張距離我不到一米的臉,我和他臉對臉,把他每一根線條都清清楚楚看進了心里。那張臉有小麥色的健康皮膚,深色的眼珠,笑開來是一排健康的白牙。如果我認識他,那我肯定會叫他「黑皮」。因為這是一個野人,並不是他的氣質粗野,相反的,他身上有一種嗅得出來的優雅;但是他是坦率的,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不折不扣的狂野氣質。

我盯著他看,其實我從來都不是個這樣無禮的人,但是,不知為什麼,他的眼光是熟悉而和善,加上他又是這樣好看,我竟舍不得將眼光稍稍移開。

兩人這樣對視了一陣,他臉上始終掛著那個迷人的笑容。終于,他開口了,不料這一開口便讓我大驚失色。

「我想你可能認識我,我叫曲多年。」眼前這個男子笑笑地說。但是我卻有點昏眩的感覺。

他將兩手往泳池畔一伸,手長差點將我靠在池畔的肩不小心摟住了。「自從我八歲那年家里蓋了游泳池,我好像再也沒到公立游泳池游過泳了。」他一派自然地說。

但是我依然僵在原地,曲多年?他年輕我知道,但是,我壓根兒沒想到他竟這樣好看。

原來曲多年是前來道謝的,要不是當日我力排眾議反對台中案的進行,今日曲氏集團的損失就大了。

我們在游泳池畔聊了一會兒,然後他起身提議我們去喝杯咖啡。

走出市立游泳池的大門,曲多年已經等在門口了,換了一件深藍的牛仔褲和白色的衫。唉,這樣一個好看的人,又是餃著銀湯匙出生的,這種人會懂得民間疾苦嗎?我暗自嘆了口氣。

見到我,他又笑開了。把手上一枝野花遞給我。

「我想,見一個美麗的女人是不能忘了帶花的。」曲多年笑嘻嘻地說。

「我只希望你不要帶鞭子就好。」我打趣。不知道是哪個沒有良心的文學家說的,去看女人別忘了帶鞭子。哪個女人能容忍這種野蠻的行為?

他又笑了,這時我才發現他右頰的酒渦。這是一個甜蜜的男人,不是嗎?

接過手,我仔細一看,那是一朵鮮黃色的小小向日葵,細致的花瓣像個一捏就碎的夢。

「知道嗎?據說鮮黃色會讓人產生強烈的饑餓感。走吧,我真的餓了。」我說。

「是麼?這倒是我第一次听到,挺有趣的。」曲多年偏過臉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我與曲多年這杯咖啡喝得極為愉快。

我猜想像他這樣的人一定很久役有在這樣不起眼的小店吃過東西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地干脆建議我們把座椅拖到人行道上坐。征得了老板的同意之後,我們便在紅磚路上大嚼起來。我吃到興起,索性把兩只腳盤到椅子上,也不管身上穿的是我一整個月薪水買的套裝。

曲多年咬一口三明治,十分享受地說︰「原來一般正常人過的都是這樣好的生活,竟有這樣美味的東西存在。」

我甩甩頭,很不以為然地說︰「什麼一般人?你現在吃的可是我的神仙食物。難道你平日都是喝玫瑰花瓣上的露水不成?」

「當然不是,只是,坐在大馬路邊捧著一杯咖啡、啃一個三明治的生活似乎從未發生在我身上。」曲多年微仰著頭,看著天邊晨光初透的天空,微濕的發上像有一片露珠兒的影蹤。

曲多年對我說起他在美國的求學生活,那家他最鐘愛的小cafe,和這一間店一樣小巧玲瓏,用一塊小小的黑板寫著當日的菜色。每一天店里供應的菜都不相同。

曲多年自然不會忘了提起他和鞏加法相識的經過。

在那個常春藤學院排名最高的學府,在冬天冰雪是怎樣地凍結著整個大地,車窗上的雪似乎永遠刮不干淨,天地白茫茫地一片真是干淨啊!那冷已經是城市的一部分了,即使在室內開了暖氣依然令人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

那時的他最愛的事就是冒著大雪開車到學校,在泳褲外裹著雪衣和雪褲,跑到學校里的溫水游泳池畔把沾滿白雪的衣褲一月兌,往池里縱身一跳。

池畔的衣服猶帶著一地的碎冰白雪,但他整個人在池里卻由里暖到外。

碑加法那時也是著迷于運動,平日在池畔最常看見的中國面孔就是他們兩人。兩個高大的東方男子夾在一群金發藍眼珠的美國人當中卻絲毫不覺失色。

「不知道嗎?運動可以讓一個人產生信心。」曲多年笑笑說。

我听得心神向往,我幾乎可以清楚地看見我眼前這張漂亮的東方面孔如何地在泳池畔令外國人也驚艷……

「但是,鞏加法早已經不屑游泳這種不起眼的運動了,他現在對高爾夫球可著迷得很呢。」我說。

喝完面前的咖啡我對曲多年說︰「不早了,我該去上班了。不能陪公子你閑蕩了。」

我笑嘻嘻地對他說︰「拜拜。」轉身就往辦公室的方向走。

曲多年從背後追上來喊著︰「下個禮拜日曲氏集團吃春酒,你會來嗎?」

我回過頭對那個雖是一頭大汗但仍然外表出色的男子回了一句︰「不去。我又沒接到邀請函,況且,」我頓了一頓,嬉皮笑臉地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我一向少參加工作以外的聚會,更是以不應酬出了名。說沒合適的衣服穿也是真的,我除了一式一樣顏色不同的套裝一堆之外,只有平常穿的牛仔褲和運動衫。說到參加這樣的酒會,我還真不知自己該怎麼穿好。總不能穿得像去開座談會或是爬山吧?唉!女人衣櫥里永遠少的那件衣服我終于知道是什麼了,就是即將要穿出門的那一件。

不等曲多年回答,我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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