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一錢婢 第4章(1)

馬車出了城,停在一處墳前。

夏侯懿擺列好牲禮,焚香祭拜後,就盤腿坐在墳的,在面前放了兩只杯子,斟滿酒。

上官凜站在他身後,眨也不眨地看著墓碑上題的名字,得知這肯定是他爹娘的墳,看來頗為老舊,且相當寒酸。

「小二。」

「奴婢在。」

「陪我喝酒。」

「奴婢不會喝酒。」但她還是乖乖坐到他身旁,陪他一道看墳。

夏侯懿也不逼她,童起一杯一飲而盡,微閉著眼,他懶聲道︰「這是我爹娘的墳,今日是我爹娘的忌日,他們是一道走的。

「嗯。」

「你在府內,有沒有听過下人們怎麼說我?」他突問。

「……沒有。」傻瓜也知道有也要說沒有。

他閉上眼,唇角勾得極彎。「沒人在你面前說過,那宅院原本是上官家的,而後我又是怎麼把上官家的產業搬空,轉到自己手上?」

上官凜瞪著自己的衣衫下擺,好半晌才問︰「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上官府在京師做的是南北貨的買賣,直到上官老爺手中,就連藥材、茶葉買賣都納入,與京師內都司的關系向來交好。于是貨材南來北往皆來去自如,家產更是遍布京師周圍幾個縣省。

但之後卻不知道怎麼著,南來北往的貨材在運送上總是出問題,像是被劫了貨,卻偏又找不到凶手,有時連御貢的藥材都被攔劫在半路上,大內怪罪下來,免不了是一筆錢財充公。

禍事就這麼接二連三,搞得上官老爺一個頭兩個大,天天往各地縣衙跑,就這樣南來北往奔波,身子也每況愈下,最後倒下不起,而在遍尋不到凶手的狀況下,她自動請纓下江南。

那之後她才輾轉得知,自己一離開後,夏侯懿便進了上官府,處心積慮和老爺交好,先博得信任,再讓老爺委任他追查被劫貨物,就這樣,一筆筆的產業全都落到他的手中。

她的義兄上官向陽身為上官府的總管,一向不插手商事,得知事態嚴重時已來不及,加上病倒多寸的老爺沉郁而故,他便趕緊依老爺遺願,將凝小姐嫁給早訂下婚約的龐家,而她再從江南趕回。

夏侯懿低低笑開,側靠著她,貼得極近,笑得邪狠。「因為我要報仇。」

「……報仇?」

「上官璇讓我家破人亡,我就讓他嘗嘗家破人亡的滋昧」

上官凜握緊粉拳,「這是不是有誤會?」其實她想說的是,她家老爺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害人家破人亡的事!

「你以為我是個是非不分的人嗎?」他哼笑著,倒了杯酒淺嚼。「我爹以往做的是藥材買賣,專將藥材賣給太府寺經營的四熟藥鋪,但上官璇也想要搭這條線,所以暗中換了我爹的藥材,讓藥材送到四熟藥鋪時,全都成了劣等貨,頓時,我爹就成了以劣貨牟利的惡商,四熟藥鋪上報太府寺,官員隨即將我家給抄家封宅。」

話到最後,他的眼里盡是恨意,殺氣騰騰得讓上官凜膽戰心驚。

她終于明白為何總看不透他了,那是因為他明明是個是非分明的人,卻被仇恨蒙蔽了心,他的骨子里是個極善之人,但心卻沉浸在黑暗里太久,所以才變得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但,他這麼說是不對的。

她家老爺宅心仁厚,力求和氣生財,絕無可能做出此等卑劣行為,這里頭肯定有誤會。

她習慣性地絞著手指,低喃,「應該是有誤會--」

話未完,她已經一把被扯到他跟前,只見他眯起冷冽瞳眸,神色邪魅懾人。

「你懂不懂家破人亡的滋味?我娘因不堪打擊而病倒,我爹為了錢四處奔波,卻無人理睬,以往的好友不再是朋友,見著我爹像是見著了鬼,最終還將他打成重傷,那時我才多大的孩子,養尊處優慣了,哪里知道怎麼討生活?還是翁老去外頭乞討,才能給我爹娘一口飯吃的……」

夏侯懿神色揪變,似癲若狂,額上青筋劇烈收縮,像是回憶一次就再痛一回。

可她豈會不知道他的痛?她也是歷經家破人亡的慘事,而罪魁禍首就是他!

她該怒該恨,可是當他說起往事,他隱藏的痛恍若也滲進她的體內,痛得她眼眶泛紅。

原來他開倉販濟,是因為翁老曾為了他的爹娘去當乞丐,他對上官舊家僕好,是因為翁老是個不離不棄的忠僕,所以他願意破例給遣散餉銀……他是個好人,是個善良的人,懂得將心比心。

可是,夏侯懿家與上官家的怨,肯定是誤會,一定是誤會!

「十二年了,我生不如死。」夏侯懿收起狂亂神色,低低笑開,「為了報復上官璇,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沒有什麼不能出賣,沒有什麼東西不能買賣,只要能活下去,我什麼都能做,終于,我在今年回到京城,也復仇成功了。」

上官凜呆愣地瞅著他,十二年?他爹娘死後,他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做什麼?所以他為了求生存而成了山賊?為了生存做盡殺頭買賣?

愈想,她的心愈痛,十二年里,磨蝕他心里多少的正直和良知?

而十二年前,她才多大?根本不會記得上官府曾發生什麼事。

這事要解,恐怕難了。

「小二。」夏侯懿啞喚。

「奴婢在。」

「你說,我有沒有錯?」

震了下,上官凜說不出話,不只是因為無法回答,更是因為他尋求一個支持的神情,這意味著他尚有良知在苛責自己,所以他吃不下,才會把薛廚子搞到快發瘋,所以他睡不好,才會半夜不得眠……

「小二?」

上官凜閉上眼,微乎其微地嘆息,「是老天的錯。」

除此之外,她還能怎麼說?

她完全可以體會他的心情,但是卻無法原諒他所做的事。

這債,化不清,這結,難解。

「老天嗎?」夏侯懿低低笑開,把臉枕在她肩上。「小二,如果你是我,會怎麼做?」

她肩頭抖了下,不敢看他。「我……」當然是報復,不然呢?要她拿什麼顏面去見老爺?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

她倒抽口氣,水眸偷覷向他,什麼叫做她和他一樣?難道他識破什麼了?

「你以為你瞞得過我的眼嗎?」他閉著眼笑,沒瞧見她的倉皇,逕自道︰「你不是奴婢命,肯定是出身不差,卻和我一樣家道中落了,是不?」

渾身緊繃地听到他落下最後一個字,上官凜才閉了閉眼,暗松口氣,卻又不知道此時此刻她怕的到底是什麼,是怕他識破她為復仇而來,抑或是她本身不願被他識破?

他睇她一眼,隨即又閉上眼。「放心吧,雖然你長得就這麼小小一個,怎麼看都不像個及算的姑娘,看起來又傻愣傻愣的,沒太大用處,但我不會虧待你。」

聞言,她不禁苦笑。

「爺。」

「嗯?」

「報仇後……你開心嗎?」

夏侯懿沒張開眼,似笑非笑地低喃,恍若自問自答。「開心嗎?開心吧……」

幾日之後。

「記得多弄點菜給她,她像豬似的,怎麼吃都吃不飽。」

掌燈時分,夏侯懿與四熟藥鋪的官員約在酒樓談場買賣,臨出門前,如此跟翁老囑咐,氣得上官凜牙癢癢的,很想咬人。

「翁老,你怎麼這樣看我?」面對他慈愛的笑,她不禁也勾起甜甜的笑回應。

「爺對你很好。」

她挑眉,很不以為然。「有嗎?」

「小二。」

「奴婢在。」她乖巧地垂下臉。

「你以往可曾到過報慈寺?」

上官凜眉頭跳了下,不動聲色地問︰「翁老怎麼會這麼問?」夏侯懿說他今年才回到京城的,但可不包括翁老,說不準他瞧過她以往陪著凝小姐在報

慈寺里販濟……若真是如此,那該如何是好?

「我記得在十幾年前似乎見過你,不過應該是我記錯了,你年紀沒那麼大。十幾年前,說不準你都還沒出生呢。」說完,逕自哈哈笑了起來。

說到底,翁老根本不相信她今年已經十七了嘛!她無奈地垂下臉,但也慶幸自己尚未露餡。

用過晚膳之後,她從後門溜了出去,一路直往城東的外城門下而去。

在她的義兄隨凝小姐出嫁到龐府之前,她曾寄信給他,與他相約時間、地點踫頭,以商議接下來的計畫。

今晚,她要順便問他十二年前的事。

雖說她不太有印象,但義兄好歹長她十歲,應該會有印象。

等了一會,一抹身影飄然而至,她開心地笑彎水眸。「向陽。」

「凜兒。」上官向陽身形高大,面貌清俊,一瞧見她也微露笑意。

「我們好久不見了。」已經大半年不見,而大半年間,卻人事已非。

「嗯,你潛在夏侯懿身旁,還好嗎?」

「還好。」除了常常被他的毒舌攻擊之外,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對了,向陽,我問你,你記不記得十二年前,老爺曾與一戶夏侯懿家的商賈對上?」

上官向陽沉吟了下。「我不太記得。」

「你再仔細想想。」

攢起眉,他想了半晌,卻像是想到出神。

「向陽,你會不會想太久了?」想到臉都發具了,現在是怎樣?要他回憶十二年前,有這麼為難嗎?

他驀地回神,很明顯的,剛才跟本是在走神。

「向陽,你在龐府遇到什麼事了嗎?」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你怎麼知道我待在龐府?」

「前陣子我看見你跟龐家三千金出現在報慈寺外,嚇得我捏了把冷汗呢。」她悴了聲,揚起淡眉,笑得促狹,「喂,是不是龐三千金讓你魂不守舍?」

先前他寄給她的信里提到,在領凝小姐出閣後,他便會回到老爺墳邊守墳三年,可她去拜墳時卻不見墳旁架棚,便知道他那頭肯定有變數,而就她所知,對他愛慕有加的龐三千金自然是不會太簡單就放過他的。

「你在胡說什麼?」上官向陽俊頗微紅,假意端出兄長的架子。

「好好好,就當我胡說,不過今天大抵是跟你聊不出什麼了,你要是有要事在身,就快去吧。」她壓根不想見他人在此,魂卻不知道飄去哪的急樣。

「可是--」

「去吧,我也得趕緊回去了。」

「你自己一定要小心,苗頭不對就快走,我在龐府,你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好。」

想問的沒個答案,她倒是不甚介懷,只是迎著涼風緩步走向回夏侯懿府的方向,邊走邊忖著。

仇是非報不可,計畫早在她在江南時便已啟動,如今決不能斷在她一時的婦人之仁,算算時間,江南的茶商也差不多快要到京城了吧,接下來,必須想辦法拿到漕運的通權杖。

而最好用的通權杖……就數七王爺的鎮守權杖了,听聞龐三千金很得七王爺青睞,若是透過向陽麻煩龐三千金取權杖,不知道她願不願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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