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雲王朝的京城有千百條溪流縱橫,往南出城,餃接一座高山。
登上山頂,回頭眺望京城,可以瞧見溪流橫亙縱切,其間綴滿朱紅屋瓦。
兩側城外大片金黃稻田覆蓋大地,其中又點綴著粉紅駭綠,如孔雀開屏的美麗羽翼,故山名為孔雀山,過了孔雀山再往南,則為孔雀城,是座繁華商城。
而這溪流孕育著出雲的豐饒,也讓出雲的造船業傲視群雄,這水猶如是老天的賞賜,故稱從孔雀山匯流的溪為天水,京城則名天水城。
或許是百年的盛世富庶,百姓衣食無虞,個個樂天知命,相對的,民風也比較開放。
每年到了七月,正值盛暑,亦是天水城內一連串慶典的舉辦時節。
像是感謝老天賞賜水源的賞蓮祭,另外還有采菱節、嬉水典、七夕祭等等,而後頭三項則是屬于未婚男女的節慶。
采菱節共七日,會有數百艘柳葉舟劃在東邊的天水支流,爭相采收栽植的菱角,要是有人采到雙頭菱,便能夠拿著它到心儀的對象家里,要求共享一頓飯,要是郎有情妹有意,想要如何發展,全憑兩人決定。
所以,每當采菱節逼近,城里的未婚男女莫不學習擺舟,就只為了能和心儀的對象有親近的機會。
不過,這需要一點運氣,畢竟栽植在天水淺溪里的菱角,大都是單頭的。
「哇,大哥,你瞧。」
坐在悅來酒樓,東邊的千水樓最頂層眺望遠方,可以瞧見五顏六色的柳葉舟在溪上劃行著,文執秀開心極了,畢竟這是她頭一次瞧見采菱節的盛況。
以往總是听大哥說,听靜寧說,而這一回,她雖然沒參與,但至少她瞧見了。
「秀兒,身體別探出去。」坐在頂層的亭閣里,四周只有梨木雕欄,文世濤提醒妹妹,就怕她太靠近雕欄,風太大,一個不小心就將她給吹下樓去。
「嗯?」她頭也不回地應著。
「秀兒,別人在說話時,你要看著,要不然你怎麼會知道我在說什麼?」文世濤輕輕地扳動她的下巴,強迫她正視自己。
這動作倒也不是很特別,但文執秀一瞬間紅了臉。
「秀兒,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一見她頰上的紅暈,文去濤隨即探手撫上她的額。
「大哥,今天很熱耶。」不要因為她臉上發燙就認為她又不舒服了,她只不過是……又想起那個男人罷了。
他像道強烈的光芒,霸道又強硬地照進她黑暗的夢境,溫暖了她冰冷的地界,那麼蠻橫地佔據她的視線,教她一遇上熟悉的場景便想起他,想起他說的話、他做的事……和他的擁抱。
想著,一張臉更紅了。文執秀欲蓋彌彰地扇著風,嚷著,「哇,今天真的很熱呀。」
「小姐,喝點涼茶。」靜寧立刻奉上茶,抽出腰間的扇子替她扇風。
「靜寧,謝謝你。」
靜寧淡笑著,听到後頭有聲響,直覺回頭探去。
「當家的。」來者喚著。
聞聲,文世濤回頭探去。「鄭掌櫃?是古玩鋪發生什麼事了嗎?」除了錢莊,文家近年經營的事業也越來越多樣。
「不是古玩鋪,而是宮內的御雕師今日提早出宮了,不知道當家要不要見他?要是錯過了今日,他晚一些可就要前往古浚城了。」鄭掌櫃急聲道。
文世微蹙濃眉。「不是听說三天後才出宮回家鄉的嗎?」
文執秀見狀不禁笑道︰「大哥,你去吧,我在這兒不會有事的。」
「可是……」
「大哥,有靜寧在啊,你不相信她嗎?」她保證道︰「晚一點我就回府,好不?」
文世濤想了下,輕撫她的頭。「好吧。」再看向靜寧鄭重叮囑,「別離開小姐一步。」
「是。」
文世濤這才和鄭掌櫃匆匆離去。
文執秀看著溪上百來艘的柳葉舟,搖頭說︰「唉,這未婚男女的節日,大哥也沒過過呢。」
「爺兒很忙。」靜寧道。
「可是,這節日是不分男女的,我從未見過有哪個姑娘拿著雙頭菱到咱們府里。」她遍著嘴,看向貼身丫鬟。
大哥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這京城里的姑娘是怎麼著?全都這般不識貨?
「小姐,雙頭菱不是這麼容易找著的。」
「真的嗎?」她眼楮一亮。
「可別跟我說,你想去劃舟。」靜寧笑咪咪地道。
「嘿……」文執秀難掩期盼地笑著。
「別傻了小姐,就憑你也想劃舟。」靜寧立刻換上後母臉孔。「到底是舟劃你,還是你劃舟?」
「把我瞧得這麼扁……」
「剛好而已。」靜寧淡笑著。
「哼……」她皺皺鼻子,繼續感受過節的熱鬧,眼角余光瞥見靜寧看向後頭,她也跟著看去,瞧是錢莊的掌櫃走來,她微揚起眉。
大哥都這麼忙的嗎?還是巧合?才休息一日,人都找上門來了。
她瞧靜寧和錢莊掌櫃咬著耳朵,然後前者一臉為難地攢起眉,她便大略猜到,輕聲道︰「靜寧,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可是……」為難極了,她不想丟下小姐一人,可是錢莊有急事要找爺兒,這事偏又耽擱不得。
「你以為我一天到晚都會出事嗎?」她好笑地看著她。「去吧,早點回來。」
靜寧想了下,道︰「小姐,這樣吧,咱們換個地方看,好不?」
至少,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里。她已經犯了一次錯,這回絕不能再犯。
于是,靜寧帶著文執秀下樓,尋找樊入羲的幫助。
「沒問題,有我在,要是還有人敢動執秀一根寒毛,我就把對方給宰了。」樊入羲笑嘻嘻地說著沒什麼殺傷力的大話。
「樊爺,麻煩你了,奴婢去去就來。」
「不急,慢慢來,反正有樊大哥在。」文執秀擺了擺手,目送貼身丫鬟急匆匆離去。
等人一走,她不禁垮下臉,在一樓完全看不到方才壯麗的場面,讓她有點掃興。
虧她今兒個心情好,身體好,卻只能待在一樓雅間看風景。剛剛在頂樓,那景致多好呀……
樊入羲看著她的背影,躡手躡腳地走出雅間,不一會,走進另一個人,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後。
文執秀興致缺缺地看著遠方,突地發現有抹影子罩來,她回頭,瞧見來人不禁一愣。
忍不住又眨了眨眼,再瞧,依舊是他。
「執秀。」他笑喚。
她直瞅著他,月兌口道︰「樊大哥呢?」方才陪著她的人明明是樊大哥呀。
「他有事。」
「是喔。」她靦腆地朝他一笑。「鬼爺,怎麼會有空到這兒?」
同時想到那日他說,他放不下她……他為何放不下她?她跟他素昧平生,何來放不下她這種說法。
她很介意,卻不知該從哪里問起,就怕問得太多,顯得自己過分介懷。
「鬼爺?」
「有什麼問題嗎?」瞧他表情古怪,她不解自己哪里說錯。
難道她喚錯名字了?可是大哥明明說他叫範姜鬼的,當時她還覺得這名字取得好怪。
「是誰跟你說我的名字的?」他緩步走向她。
「我大哥。」難道不是大哥說錯,是她搞錯?「我說錯了嗎?」
範姜魁笑而不答,直到走至她身旁坐下,探出長指,在她面前比劃著。「是魁,不是鬼。」
他想,許是小鼻子小眼楮的文世濤故意這麼喚他的。
真是的……他像鬼嗎?
原來真的是自己搞錯了……文執秀不好意思地垂下長睫。「對不起。」真是的,大哥怎麼不糾正她。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的確是有人覺得我跟鬼沒兩樣。」他訕笑著。
在商場上,他很清楚有好些個人對他極為不滿,私底下喊他鬼爺的也不是沒有。
「才不是呢,你待我這麼好,怎麼可能是鬼?」她急忙道。「是我搞錯了,我還一直想,怎麼會有取名為鬼呢,這字……太怪了些。」
「喔,你覺得我待你好?」瞧她盡避羞得滿臉通紅一雙眼還是瞧著他,比起過往那些愛慕他的姑娘而言,她態度大方卻不令人覺得露骨,很對他的胃口。
「是、是啊,你救了我……」她縴濃長睫微顫著。
她不該再看著他,看得自己心跳如擂鼓,快喘不過氣了,可是大哥說,不能不看著人說話……
「就這樣?」他微揚起眉。
「畢竟我們兩家交惡,你明明可以不理我的,但你卻救了我,胸懷非常寬廣。」說著,向窗外的眼又偷覷著他。
「這跟胸懷一點關系都沒有。」他笑得戲謔。
「不然呢?」
他垂睫瞅著她,學她看向窗外,突地轉開話題。「想不想劃舟?」
她本想追問,但听他話題一轉,忍不住露出一記苦笑。「想是想,可是不能。」
「為何不能?」
「大哥不準我踫水。」她被禁止的事可多了,多到數都數不清,但為了讓大哥寬心,她會一一做到。
「怎麼,你一踫水就會病倒?」他皺起眉。
「我的身體才沒那麼弱,是大哥不放心,以為我還是個病秧子。」
她的身子骨是差,但絕沒有差到連水都踫不得的地步,與其說她踫不得水,倒不如說她是被大哥嚴禁踫水。
「不過,又是誰說劃舟一定得要踫水?」
「總有萬一嘛。」她也不希望又出意外,惹得大哥自責。
「搭我的柳葉舟,絕不會讓你踫上半點水。」
「真的?」
「那可是我範姜家造的船,是我親自設計的,從沒翻過,還能夠一路破開菱田,想要采菱,搭我的柳葉舟,絕對事半功倍。」他說著,眸底有抹驕傲。
他範姜家的船和馬車可是遠近馳名,就連鄰國也爭相下單。
「你的意思是,要邀我劃舟?」她問得小心翼翼,就怕自己會錯意。
「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賞臉?」
「真的邀我?!」她小臉發亮,笑眯杏眼。
她開心的不是能采菱,而是能劃舟,要是大哥在的話,絕對不會準,但要是一切都看全的話,又有何不可呢?
況且,靜寧一時半刻絕對不會回來,逮到機會了,她怎能放過?
「當然。」
要不然,他何必千方百計支開文世濤,再將她的丫鬟調離她的身旁?
「奇怪,為什麼劃不動?」
貶穿悅來酒樓的兩條溪,隸屬于天水東支,從這兒往東邊橫切的溪流而去,就是綿延數條溪的菱田,所以有不少酒樓的客人會直接從這里借道,前往菱田。
此刻,一艘柳葉舟停在溪間,不管文執秀拿著長篙怎麼用力使勁,它不動就是不動。
「再使點勁。」坐在她身旁的範姜魁怡然自得地喝著涼茶。
柳葉舟是專門行駛在天水東支上的扁形舟,因形似柳葉而得名。天水東支的溪流較淺,所以向來用以栽植菱田,又或是栽植蓮花,而柳葉舟劃行其中,也不易傷了菱田和蓮田。
出雲王朝的航道極為發達,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築設水閘,方便控管各種船只進入合宜的溪流,免得誤傷了刻意栽植出的美景。
而歉具實用性與娛樂性的柳葉舟,經過這些年的改良,益發爭奇斗艷。上方可以加頂加篷遮陽,插上象征家族的旗幟,有人在篷沿綁縛流蘇,流蘇更用各色寶石代表身份,隨著水光反射,閃耀奪目。
既然擁有自己的船宮,範姜家的柳葉舟自然講究,加了篷,插上範姜家的玄黃色旗幟,以金線穿著黑曜石的流蘇,在陽光底下份外熠亮。
「是你太重。」她眯眼看他。
這是她所能猜想到的唯一可能,可是……這理由卻薄弱得很牽強。
「怎麼我就劃得動?」範姜魁揚即問。
「因為你是男人啊。」她說得理所當然。
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抱著她從二樓躍下,所以方才他也能夠很輕松地劃著舟進入菱田區里。
只是對他而言毫不費力的事,對她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可是,別的姑娘也劃得動。」他指著不遠處的柳葉舟。
文執秀看了眼另一條支流上的柳葉舟,再看向自己細女敕的胳膊,不認輸地再使把勁。
這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機會,怎麼可以輕易就放棄。
坐在篷底下的範姜魁睇著她熠熠生亮的眼,還有紅通通的粉頰,不禁想起剛才她說的話。
救她,跟胸襟無關,只是因為他想做就做了,那股沖動就如他想見她的沖動,毫不計量後果。
他只是單純地想見她,以為見過她,內心的旱地可以得到滋潤,但一見不到她,內心苦旱得更嚴重。
無法理解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為何只要一分開,他就開始想見她?
「姑娘,要不要幫忙?」
突地,一道詢問聲讓他回過神,眯眼望去,發覺不知何時竟有兩艘柳葉舟靠近,其中一艘已經逼近到舟邊,舟上的男人揚著笑臉看著文執秀。
她像是後知後覺,直到陰影襲近,才發現那艘柳葉舟已經並行在側。「對不起,我擋到你了嗎?」她不好意思地問。
她會這麼想,是因為這里正要進入菱田區,溪面縮得只容兩三艘柳葉舟並行。
「不是,在下是要問你需不需要幫忙?」對方說著,伸手像是要拿她的長篙。
「呃……」她愣了下,正不知道要怎麼回應,便見範姜魁已經來到身邊,大手摟過她的肩,一臉不善地瞪著那男人。
「有事?」他沉聲問著,斂笑的俊顏陰騺嚇人。
「不不,沒事、沒事。」那男人忙不迭道,趕緊將柳葉舟往前劃去。
文執秀以為他臉色不善,是因為她手腳遲鈍,先看著那艘飛快離去的柳葉舟,再垂眼看著手己坐的這艘卻怎麼也動不了,不禁嘆氣。
「算了,我不劃了。」
「為什麼?」他面無表情地問著,心情不太爽快。
看她半點反應都沒有,真不知道她到底沒發現那男人在搭訕,還是根本不在意。
而他,很在意,惱極了,無法容忍有其他男人意圖靠近她。
「我劃不動。」她氣悶了。
怎麼就連小泵娘都劃得動,她卻辦不到,甚至還給人添了麻煩,讓她很沮喪。
瞧她一臉氣餒,他低低笑開,拿過長篙。「我教你。」
「你確定真能教會我?」她很懷疑地看著他。
範姜魁微挑眉,走到她身後,將長篙放到她手里,再用雙手包覆她的,吃豆腐的企圖很明顯。
文執秀直盯著那雙厚掌。他的手很厚實又溫熱,長指有力,骨節分明,將她輕易收攏,仿佛也一並收攏了她的心。
「你會不會靠我太近了?」羞澀地回頭看他,她小聲道。
她的背貼在他的胸膛上,沒有丁點的縫隙,讓她心跳加快,腦袋發暈。
「不近一點怎麼教?」他說得天經地義,發現擁著她的感覺無比滿足,雙臂悄悄地收緊,想將她佔為己有。
「是嗎?」
「看前頭。」他一心數用,教著她,也想著那突生的佔有欲到底是從何而來。
文執秀猶豫一下,看著前方,他挪動了長篙,她看得認真,卻感覺他的氣息就在耳邊,她嚇得回頭一看,驚見他的臉幾乎要貼上她的,她不禁倒抽口氣。
「你瞧,這長篙要插得夠深,插斜一點比較好使勁。」他刻意逼得更近,看似輕薄的舉動,其實是在試探自己。
他並不是聖人,以往上花樓應酬時,自然不可能美人坐懷而不亂,但那純粹只是一種感官的渴望,然而眼前的靠近卻不大相同,除去那份渴望,他有更多難以言喻的滿足。
像是得到什麼無法替代的寶物,從那干旱的內心竄出一股喜悅。
難道,真像入羲所說的,他對她一見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