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天化日下,一陣淒厲的尖叫,劃破寂靜森林,仿佛連參天古木都為之撼動。
「你把我打昏?你竟然把我打昏?」樂兒一醒過來,就發現自己竟已在鐵城外的森林里。
「你太吵了。」雷子揚冷冷丟出一句。
昨天,他扛著她就要離開,沒想到她竟然放聲大叫,為了不引起騷動,他只好使出手刀,朝她頸後一劈。
誰知道,他的力道太大,她這一昏,就隔了一夜。
「你是個大俠大俠耶!」她一臉的不可置信,沒想到他竟然用這麼粗魯的方式,直接擄走了她。「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
「在這件事上,我不是什麼鬼大俠,我只是個想保住妹妹幸福的兄長。」雷子揚對于這一點,始終堅持。
幼柔早已沒了爹娘能做主,唯一能替她主事的就是自己,他必須替爹娘扛起這個責任,非讓孫南剛將她娶進門不可。
「所以,你就犧牲我?」樂兒瞪視著他。
雷子揚听到她的指控,濃眉微微挑起。「孫南剛本來就是幼柔的夫婿,是你半路殺出來,妄想破壞這段好姻緣。」他冷冷指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樂兒啞口無言。呃……好吧,這件事既不能說他不對,也不能說她有錯,只能說命運弄人。
她早已打定主意,要與他一同前往「臥龍堡」,她只是無法接受,竟然被劈昏擄出鐵城罷了。
見她沉默,雷子揚也不再為難,遞來一顆饅頭。
「填飽肚子,我們該上路了。」扛了她一路,現在她有手有腳,該自己走了。
樂兒接過饅頭,撕下一塊往嘴里塞,發現他竟是一個人單獨上路。
「你不是允了‘臥龍堡’的鏢?怎麼不見其他鏢師隨同?」
「鏢物不大,我一人即可,帶著一大票人反倒惹人注意。倒是你——」
「我?我怎麼了?」樂兒不明所以。
「你現在的身份是我娘子,最好別再耍什麼詭計平添麻煩。」他料想「那些人」要找的搶鏢對象,定是單身上路的男人,不會找一對同行的夫妻。
他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想徒生事端。
「娘、娘子?」樂兒小臉再浮紅雲。雖說只是偽裝的身份,但是從他口中听到這麼親密的字眼,還是讓她很難習慣。
「你有意見?」雷子揚環起手臂,黑眸寒意嚇人。
「沒有。」她怎麼敢有,只敢埋頭啃著饅頭,不敢迎向冷冽的眸光。
她的溫順模樣像是稍稍讓雷子揚滿意了。他大口的吃著饅頭,氣氛沉靜。
兩人分據大樹兩旁,倚著粗壯的樹干,微風徐徐,是個出游的好日子……
或許是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沒走陽關大道,反倒總挑些小徑走,一路上鳥語花香,倒也賞心悅目。
一日,在奔波趕路之後,住在一方簡陋的茶棧里,既為過夜,他們「夫妻」理當住在同一間房里,睡在同一張床上。
這些天來,他們以地為床,以天為蓋,雖是孤男寡女,但蒼茫大地里總多了份寬闊感,少了那分拘謹,自然也自在許多。
但今夜可不同,一方小床,翻個身都會踫觸到彼此,多尷尬啊!于是,樂兒決定不上床,坐在桌邊,盡量遠離那張小床,能拖一個時辰,就拖上一個時辰。
雷子揚大抵能理解她的想法,請店小二送來飯菜與酒水,料想吃飽喝足,平添幾分酒意,或許能減些尷尬。
于是,月上柳梢時,他們倆開始用起晚膳,明月高掛天邊時,他們開始飲起小酒,酒過三巡,雷子揚的臉色緩了,樂兒的話也多了。
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她發現雷子揚雖然臉色冷凝,沉默寡言,但還算得上是個君子,不會借著「假夫妻」的名義,對她做些不禮貌的舉動,她的一顆心慢慢放了下來,膽怯的她,慢慢的也多話起來。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少話的人,以前有陳九听著,潑著冷水,但雷子揚可不同,他總由著她說話,當個沉默的听眾,她有個發泄的對象,感覺也還不錯。
他唯一會發表意見的時候,就是牽扯到她「神算」的事,她就是不懂,為什麼他對「神算」這檔事這麼有意見。
這想法平常隱忍在心,但是在酒意燻然的時候,樂兒的膽子也跟著變大。
「這麼久了,你還當我是個騙子嗎?」樂兒小臉紅紅,因為酒意燻紅了小臉,連清亮大眼也顯得迷蒙。
「是。」雷子揚的回答很明確,樂兒的臉色一僵,但心生不服。
「好歹,我們走的路一沒賊二沒偷,這可都是我前一晚算出的結果。」樂兒每天總得擲個幾回,為未來卜個卦,絲毫不浪費自己天生的才能。
「用腦子回想一下……」雷子揚冷冷覷她一眼。「決定走那條路都是我做的決定,你只是附和罷了,要說是神算,我才是神算。」呃……樂兒再一僵。
的確,她還真的挺佩服他這一點。
大概是走鏢經驗豐富,他有著天生的敏銳,總能評估路況,做出正確的抉擇,正巧與她算出來的不謀而合。
溫酒下肚,混沌了神志,增加了勇氣,樂兒不滿地抗議他一路上的白眼。
「可是你說我是騙子實在不夠客觀,我是騙著你銀子?還是騙走你金子了?」樂兒伸出小手,輕戳了他的胸口幾下。
雷子揚先是看她一眼,接著垂眸看著停在他胸口上的青蔥玉指,正無意識的在他的胸口戳啊戳,像是蚊子般擾人。
「就算你沒騙,多得是一些江湖術士,說得全是些唬人的玩意兒,半點不負責任,銀兩拿了就走,也不去想想究竟會造成什麼樣的混亂!」雷子揚語氣不平,再也沒有平常的冷靜,情緒明顯激動。
樂兒有些醉了,但他的情緒起伏卻讓已有幾分醉意的她,有些迷惑。
眼前的雷子揚有些不一樣。他冷凝的臉色依舊,但黑眸里多了憤怒的神色,他的大掌握著酒杯隱隱顫著,似是正壓抑著激動的情緒,想來是酒意松懈他的自制,但還沒到失控的地步。
「那些自以為是神算的人,憑借著一張嘴,說天說地,斷古論今,指這人天生反骨,這人就莫名被定了罪;說這人命中帶克,這人似乎就非死不可……就是有你們這些人,一張嘴斷定未來,害慘人也不須負責。」雷子揚一反之前的寡言,愈說愈激動。
緩緩地,樂兒從那氣憤的神情里,看到一絲隱隱的受傷情緒。
就算他不說,她也能從那隱隱閃著灼光的黑眸里讀出。他曾被某些以算命為名,索命為實的江湖術士給傷害了。
雖然她不是欺騙他的人,但是那些人怎麼說都是「同行」,雖是他們自己心術不正,但她仍覺得責無旁貸。
樂兒突地覺得很難受,因不滿而戳著他的胸口抗議的指頭,無辜而不舍地在他的胸口繞起圈圈來。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來,陌生的激烈情緒涌上胸口,因為他的傷心而同感難過。
「是誰騙了你?」她突地好想修理那些欺瞞世人的混球。
「別再提了。」雷子揚只是壓抑怒火,又仰頭飲了一杯酒。
「有什麼話就說出來,總比悶在心里頭舒坦……」樂兒看著他的臉,知道像他這樣硬脾氣,斷不會對他人說出那些往事。
雷子揚瞪她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把頭轉向窗外,月色如銀,飛螢點點,好一幅幽靜的景色,但仍不能平復他胸中的怒火。
或許是酒意增加勇氣,無形中壯大樂兒的膽子,她起身來到雷子揚的身邊,往他身旁的木椅上一坐,小手搭上了他的肩,輕輕拍了幾下。
「放心,我的嘴巴最緊,不會泄了你的密。」她以為,他是臉皮薄。
但是,她的好心,換來的還是他的冷冷一瞪。
「我說,什麼都別提了。」他沒有把心事與人分享的習慣。
不過,樂兒卻不想放棄,她的理智隨著酒液被吞進肚子里,朝他偎得更近,想要確切表達她的關心。
「其實,會算命的也不全是壞人,你別一桿子打翻一船人……別的不說,我就是好人啊!」樂兒努力自薦,希望能當他第一個分享心事的人。
雷子揚瞪著她,情緒翻騰著。
從那一雙清澈的眼眸里,滿是她真心的關懷,擊碎他心中某種堅硬的防備,像一道暖暖的春光,漸漸地滲透他的冰冷與殘酷。
但,即使如此,不輕易示弱的他,還是嘴硬不肯告知實情。
「知道我秘密的人,就得死,這樣……你也想听嗎?」雷子揚壓低聲音,試著想用一貫的方式嚇跑她。
不過,她醉了,不懂「害怕」兩個字怎麼寫,她用力拍拍胸。
「用不著你動手,一離開鐵城,我就已經有受死的準備,橫豎我是過不了二十生辰這一關,你就放心說吧!」樂兒迷蒙的眼里含著淒涼的笑意,唇邊的笑痕有些無力。
雷子揚的臉色更難看了,不是因為她的追問,而是又見到一個「迷信」至此,甚至篤定自己非死不可的人。
被了!他真是受夠了!
「我娘,就是因為被個無聊的江湖術士,平白掛上一個‘克夫散財’的罪名,嫁入雷家數十年,竟莫名被休妻,憂郁以終。我爹因為一時听信讒言,害得我娘失去性命,沒多久也因自責而死,那一年,我才十七歲。」雷子揚對著她說出從未對人說出口的秘密。
「天啊……」樂兒捂唇,心感同悲。
「我爹娘都死了,但是那個江湖術士卻還橫行世上,這還有天理嗎?你們這些嘴里算天算地的人,有算過自己的良心嗎?」雷子揚不說則已,怒氣整個爆發。
「是啊!」樂兒應得理直氣壯,總覺得這件事,他的爹親得負上最大的責任。
「那就是了。」雷子揚傾身,將手臂靠上木桌,拉近與她的距離,灼熱的氣息噴著她前額的發飛啊飛的。
「呃?」樂兒不明白他這番話的重點為何。
「笨!」雷子揚毫不留情的下了批判,這個女人笨的要命,要說是神算,他實在是無法信服。
「喂!」樂兒推了他一下,雙眼嬌瞪。
見狀,雷子揚終于願意大發好心的指示一番。「你算出自己有二十大劫,難道就真的活不過二十歲?為何要喪失所有活下去的自信,連笑都失去活力?」雷子揚皺起眉,就是不愛看她連微笑都帶著無奈的神情。
這一路上她笑是笑著,但總是笑得不由心,雖然不停說著話,但總不離回憶,不談未來,像是早料定自己過不了這一關——心事重重的她,讓他看了很不舒坦。
聞言,樂兒驚詫揚眸,迎上剛才那雙火熱的眼,此時已一片沉靜,深邃的誘人沉溺。
原來……看似冷漠的他,竟是這般體貼的男人?
她強作鎮定,偽裝愉快的表情,並不能欺騙得了他,他甚至為了讓自己明白,命運絕非不能轉變,甚至還願與她分享心事,開解她心里的結……
雖然說,自己的狀況與他的家務事全然不同,她確實知道天命不可違,她活不過二十歲,但他的心意,她收到了,他無形的關心,她也感受到了。
「謝謝。」樂兒柔柔的補了一句,笑盈盈的眼,幾乎要柔了他的心,他心緒一陣沒來由的顫動。
「我什麼都沒做,謝啥?」雷子揚尷尬的撇開眸,難為情地扯了扯唇。
樂兒也不讓他難堪,知道不擅與人分享心事對他,鐵定臉皮兒也薄,做了善事還不好意思收下贊美,只會尷尬的否認。
雖然,仍然知道天命難違,但是她的心態已有了不同的轉變——因為他。
難違,卻不見得是不能違!她白樂兒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你真是好人。」她大眼眯成線,心里洋溢著溫暖,不是因為飲了酒,而是因為他的溫柔與體貼。
她的夸贊讓他萬分尷尬,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然因為她不快樂的笑容,就突地多話起來,不但說了自己從不對外人提起的私事,還試圖想讓她恢復神采。
這下好了,她開心地笑了,烏黑明亮的雙眼,讓她的小臉瞬間亮了起來,尷尬的換成他自己。
看著他的表情,樂兒的笑意直往心里去,突地不排斥這一路迢迢,有他陪在身邊的感覺,其實還不賴。
「你該睡了。」雷子揚打破沉默,低頭看了她一眼,臉色緩了,眸色也沉了,薄唇邊有著淺淺的笑。
他想,她累了,也醉了。
只因為,她整個人就傾在她的肩上,甚至倚著他的肩,還眯起眼楮。
「我不能睡……」樂兒撐著最後的意識,淺淺的耳語從紅唇逸出。
「為何?」雷子揚突然覺得,讓她這麼靠著,也不是什麼壞事。
「我們孤男寡女……不好。」樂兒咕噥說道。
雷子揚笑了。這一路,他們兩人哪一天不是孤男寡女?剛開始幾天她還拘束提防,像是怕他吃了她,之後她卻已能睡得安穩,甚至打著小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