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與我交換一下眼神。
我大步趕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間去。
她甩開我的手。但她連甩開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許她知道了。也許她不知道。
只是,一雙男女,關系不同了,這一刻與前一刻,就連空氣也變了質地變了味道,逐漸地擴散,直至旁人也覺察。騙不了任何人。
但願素貞不知道。我這樣自欺著。
挨挨跌跌,我倆把她安頓好在床上,她這樣一身血汗地回來了,想也是奮力苦戰,最後得到體諒。听說那南極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歲差不多了,故減少作威作福。靈芝都被盜了,不如順水推舟送她,讓她永遠欠他,感謝他。手下的鶴童煥章再凶,也不過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沒啥用。
不過在哀求的過程中,素貞實無條件付出了自尊,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為了她的愛。
「…我口渴。」素貞囈道。
「姊姊,我給你熱碗姜湯去。」
正想趁機干點活兒,得以下台。
「我去!」許仙急接,爭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許仙對素貞道,他要說與她一人,「娘子為了救我,這樣的與巨蛤廝殺,真難為你。我給你端來。」
末了,他還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將息,等等就來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為了補償過錯,急不及待去親手炮制。用盡他的愛情作料,怕也補償不了他在床上對我的溫柔。嘿,他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忠貞不貳之上嗎?
「小青,你過來。」
我寸步移近。見她的臉變換了四五種顏色。千愁萬恨涌上心頭,嘴唇開始料索,不知該如何言語。像一個瀕死的人,不得不把遺言吐盡,也許是句咒詛︰「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踐!」她惡毒地,眼楮像噴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燼,一腳踩沒了。
因這樣不遺余力地來恨我,一句話沒講完,血氣不繼,元神激越,素貞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我的靈魂結成硬塊,敲打不入。
她不會死,她將永無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會死,我將永無休止地被她憎恨著。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風忽然大了。一陣初夏的清風,把我頭發吹起,還未及把那凌亂的發誓理好,風吹得更亂。亂發鞭答著我的臉,發不出任何聲響,只有我的心……
「你,就是賤!」這話太過分了。
我僵硬地直視她的身體、她的頭、她的臉、她的眼楮。緊閉著,那火暫時熄滅,等待另一次的焚燒。她看我的目光,永遠不再一樣了。這昏過去的、懷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與共的姊姊?一切歷史都將湮沒。在這種荒婬而又邪惡的關系中,我倆水火不容。
我的眼楮忽然毫無準備地停駐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輕緩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劍往這里一刺——
什麼都不顧慮了,只要往這里一刺——
刺下去,然後峻地拔出來。甜的血、酸的血、涼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湯,3剛回地注滿了一床。她將毫無痛苦,毫無想象余地,死掉了。多好。前因後果盡在半信半疑中,又卻難以追究下去。
她曾愛過我。在她剛想恨我,疑幻疑真時,不能繼續恨下去了。我見過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據上飄香。花死了,花的種種好處,一縷芳魂,隨著舉止,戀戀依依。
我轉身去找那屬于我的劍。
出去時,我的身子從沒這樣輕過。
但回來時,因多了一把劍,陡地沉重了。稍為越趄,發覺素貞不在床上!
她不見了!
我萬分驚恐,在斗室中,企圖把自己嘶嘶的氣息壓抑。我六神無主。
提劍趕來,要做什麼?不過是‘咱相殘殺」!無聊的人類才巴巴地去做此事。而我,送行那麼病
突然——
領際一涼,寒森森劍光一閃,武器架在要害。我毛骨悚然。
輕輕一動,那劍硬是不動。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點也不深,像一條紅頭發,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無法看到背後的是誰。但還有誰?我想干的,她先發制人了。
咬牙切齒。爾虞我詐。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這一雙雌雄寶劍,曾是我倆的戰利品。二人對分。誰料得二人對峙?
忽覺頸際的劍一抖。因我的專注。即使是最輕微的異動,也叫心神一凜。
是的,她已是強督之末了。見不著她,也感到氣勢之難以持續。
我汗流浹背,伺機發難,身子一蜷,往後一彈,峻地回身,反手一劍,格在她劍上,終于,無可避免地,我倆面對面了。
在這生死關頭,誰都下不了手。誰都下不了手。
——也許,我其實不忍殺她,否則怎會輕易受制?
也許,她其實不忍殺我,所以我有反攻機會。
我們都似受了蠱惑。「愛情」比我們更毒,所以抵抗不了。無限淒酸地,二人交架著劍。
西方遠處,傳來寺院的鐘聲。特別地震人心弦。
我倆無限淒酸地交架著劍。動也不動。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泵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對了,蘇州閥門外西七里,正是這被前朝詩人張繼所吟詠的寒山寺。——我倆都是姑蘇的客,何以寒山為我倆敲了喪鐘?
素貞的臉更白了,我的臉更青。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面B?
素貞用陌生而冷漠的聲音向我道︰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囂張地問。
「瞞得了誰?」她木屑。
「我不打算瞞騙,那是下三濫的所為。」我豁出去了,「你說該怎辦?」
「小青,」素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無寧日。」
「我也不見得肯容你?」我說,「放公平點,姊姊。」
「這事上沒所謂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來揀,」我尖著嗓子,「你叫他來揀。哈!這已經不關什麼道行深淺的問題了。你看他要誰?」
當局者迷,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每個女人都以為男人只愛她一個,其他的是逢場作戲。
素貞是我的前戲,我是她的後戲。對方是戲,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現實。無法自拔,致輕敵招損。
到了最後,大家都損失了。
事實如此,但誰敢去招認?
「看他要誰?」素貞的臉色蒼白了,只是眼眶緩緩地紅起來,她拚了老命不讓那不爭氣的淚水冒涌,兩相斗爭,幾乎還要把那方寸之眸擠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誰’了,小青!」素貞狠狠地把淚水直往咽喉壓下去,壓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劍別過一旁,「不能了。我,懷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著雷硬,手中的劍瑯擋一聲跌墜。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根本沒有準備,眼淚忽然淚淚淌下。不是悲傷,不是興奮,這一陣的眼淚,未經同意,不問情由,私自地滾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貞也扔掉了劍。
她緊握著我的雙手,緊緊地︰
「小青,我——勢成騎虎。」
不不不。
「妹姊!」
我擁著她,放任地哭起來。素貞沒有做聲。她的淚水暗暗滴進我衣領,滲進去,一滴一滴,寒涼至心底。令我微微疼痛。
一切無以回頭。
羅愁褲恨,化為烏有。
我的姊姊懷孕了!
「姊姊,你太過分了!」我罵她,「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捶打她的背︰
「我不準你這樣做!我不準你給他生孩子!」
「小青,」她竟然撫慰著,「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呀。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納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你真卑鄙!」我不願意听下去,「你給自己鋪好後路,我呢?我怎麼辦?」
啊!一下子,萬事庸俗不堪。什麼糾纏,什麼愛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
苦心孤詣的素貞,她最成功的地方是「過分」。我全軍盡沒。
「這是我揀的,我情願的。」素貞道,「我情願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嗎?」
我有嗎?我沒有。想到素貞昆侖盜仙草,而我,卻是個撿現成的。真汗顏!我反復地思量︰我沒到那地步。我不及格。完全是當今宋皇帝王的苟安心態,耽于逸樂,但求日子過去。撿現成。
踫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但是,事到如今,怎樣互相擺月兌呢?男人與女人,這是世間最復雜詭異的一種關系,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月兌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掙扎。
「——姊姊,我決定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頭發繞到耳朵後,展露了整個的臉孔,整副從容的笑靨。雨過天晴,前嫌盡釋︰
「他不會愛我,你放心,他一直惦記你,你的心血沒有白花。我試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還動真氣呢。」
素貞饒有深意地淺笑,她得了我這話,仿如吁了一口氣,舒適難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麼?我愛他,卻無緣與之結婚生子。
但願我能像個嬰兒那麼善忘與無情!
妻。
這樣的身份,永遠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後、樣童。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稱她們為拙荊、糟糠、娘子、媳婦、內掌櫃的、內當家的…不過,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許仙的妻。
所以素貞恨我「賤」。
「娘子,」許他端了熱騰騰姜湯進來,沒有看我,「趁熱快灌下。」
——我悄悄地走了。
「小青呢?」他問。
「一切明天再說吧。」她答。
她又贏了,她總是棋高我一著。
啊,原來已經是這樣的夜了。今兒晚上天氣好,抬頭只見滿天的星,滿天的星,滿天的星。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我訝異地望著它們,從未見過這麼燦爛的星光。當我在西湖的時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圍著,幾乎伸手可觸,可摘。它們曾儲蓄過我的喜悅,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淺了。我的喜悅經不起浪擲,就一躡不振。
誰都沒有醒,只有我醒過來,在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鏡,情似輕煙。悵悵落空,柔柔牽扯。
我有一個華美而悲壯的決定,今夜星光燦爛,為我作證,我不會對月起誓,只為月貌多變,但這滿天的星——我,永遠,不再,愛,他。
一切明天再說吧。
幸好有明天。
幸好隔了一夜,把一切過濾淨盡,明天再說。
曙色蒼茫。
我沒有睡,看著天邊由青白而鮮紅,心中有無限淒愴正輾轉。
已經是「明天」了。我手中拿著一把利算,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傘剪死。我藏起來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台的好傘。一切的變故因為它,我狠毒而淒厲地,把它剪成碎條,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願意它在我眼前招搖。
收起來是密密的網,幽幽的塔,張開來卻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勢力範圍之內翻撲打滾,萬劫不復。
啊,回頭一想,算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百般地說服自己。
素貞經過一夜休養生息,又得許仙內疚地百般呵護,二人如沐春風。
我笑著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們上香去。妹妹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平安,也當酬神去吧?」
白素貞回房更衣,許仙暗來拉扯痴纏︰「娘子並沒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
「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間變了臉?」他把握偷E的時間,「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奮力奪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辜負妻子的男人。」
「為什麼這樣的矛盾?」他無辜地向我低語︰「我不過血肉之軀——」
「別罔顧道義,請你放過我!」我說,「一切都是誤會。」
紫金庵,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塢內,到了本朝,民間雕塑名手雷潮夫婦,精心雕塑了觀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羅漢像,遠近的人無不慕名參拜。
我們走進大殿,迎面見三尊大佛,面容安詳,端坐于蓮座。望海觀音,神情優婉。紅綠華蓋,在微風中簌簌飄動,普渡苦海眾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眾生?眼前的十八羅漢,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那看門神、長眉、評酒、抱膝。伏虎、降龍、欽佩、沉思……慈威爆笑,于我眼中,一一盡是嘲弄。
是處香火鼎盛,煙篆不絕地書空。一室的迷漾薄霧,刺眼催淚。
我代上香,素貞虔城稟告︰
「……只願日後……」
前事不記,只願日後。
許仙的臉,浮在薄霧中,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時間昏暈莫辨。
我對他說︰
「相公起個誓。」
「起誓?」他臉色一變。
「對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許仙一瞄素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貞道。
「既在心中,說與神知也就更好了,言為心聲,說呀!」不遺余力地催促。
「說呀!」我逼他。
我堅決逼他,破釜沉舟,再無轉國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過幾句話︰若我許仙,對白素貞負心異志,情滅愛海,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就這樣說。說呀!」我暗自變得歇斯底里。
許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嘴角掛了一絲嘲弄︰「相公從前不是挺會起誓的嗎?你不是愛說什麼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頑皮起來,「再說一遍又有何難?」
許仙道︰「我——」
「讓我起誓吧!」素貞用世間最平和的語氣說了,「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
許仙顧不得紫金庵的人煙稠密,善男信女絡繹來往,畢竟受驚了,他受著原始感動的鞭策,她竟對他這樣的好!只得不甘後人地道︰
「娘子,我許仙,在神靈前起誓,若…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觀音羅漢都只顧得你倆,沒工夫去听別人的了。」
「小青,讓我把這句說完,你住嘴!」許仙截止我打的圓場,他有意讓我听著,「叫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時開始,又如何開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斷與開始其實都一般難。
趁我還未淪落到素貞那地步——那勢成騎虎,無以回頭的地步,我就比她強!我承受得起,一時間又巨大起來。
我竟有興致給她錦上添花呢。
取餅一個簽筒,速與許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說,「來求枝簽如何?看看你倆的美滿結局。」
許仙已經無心戀戰.也許心中在厭惡我的殷勤。
「不了,難道我們的結局,自己都不知道?」
「來嘛,進了廟,人人都要求求簽。」
他隨意地搖晃簽筒,好應酬身畔兩個女人。不一會,跌下一枝簽,是第八枝。
許仙當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簽。
我奪過去,急急取簽紙,扔下他在神前。還一邊笑,一邊說︰
「不準過來,待會由我給你倆解簽。」
這第八枝,原來是「鳩佔鵲巢」,簽日︰「鳴鳩爭奪鵲巢居,賓主參差意不舒。滿嶺喬松蘿葛附,且猜詩語是何如?」——我的心劇跳,怎麼可以宣諸于口?
仙機但道︰「情海無舟,緣盡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開始,緣盡十八?屈指算來,也有一年多光景。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妙手一揮,那簽變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鵑啼血,寒夢乍驚」。又把它變了第甘八技,不過是中平,開首是「部油污陽月夜天,琵琶一曲動人憐……」。
終于便挑揀到一枝好簽了,那是三十八,數變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給許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簽,那是‘淵明賞菊’呢。」
素貞道︰「拿來一看。」她笑了,細細地在丈夫耳畔私語︰「歸去來兮仕官閑,室堪容膝亦為安。南窗寄傲談詩酒,倚仗徘徊飽看山。」
「姊姊,」我裝作為她高興,「這簽語,可是地久天長?」
「怎麼知道呢?」她瞄了許仙一眼。
她漸漸地,漸漸地,變成一個倚賴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計。我緊繞著素貞的手,素貞緊繞著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許仙表情陰晴不定。
太陽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遠看是一座飽滿圓胖的紅墳,這墳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戀。我用最大的代價來證明︰一切都是騙局。
我做錯了什麼?素貞做錯了什麼?誰騙了誰?
難道許仙不發覺嗎?
情到濃時值轉薄。
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麼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貞鎮日問他,孩子取什麼名兒?
無論他觸及她任何地方,講任何一句好話,她都想流淚。失而復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為禁育——女人的難處。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減,且晚上也睡不好覺。郁郁地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痊夏的毛病。
誰知是因為夏天,抑或失意?
萬不能游手好閑下去。經歷了一劫,一切又回復舊觀,要一直地閑,一直地閑,待得他死了……無聊的漂泊的生涯。愛情的播弄。輸家的自卑。我根本不願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蘇州人解決痊夏的禮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這風俗是否有效,但他們習慣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們習慣很多事,懶得追討因由,也不敢違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鮮物事來演變成為習慣之故,便世代源遠地遵循。他們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以上,便是中國人的習慣了。
這天,我循例出門,向左鄰右舍討茶葉去。不少于七家的茶葉,混在一起,用去年準在門牆的「撐門炭」來烹茶喝,便可卻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討,去得越遠越好。用一只瓷碗,盛著東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葉。什麼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帳。
情天是女娟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
「小青!」
背後有人喚我。
驀然回首,那人是許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氣短了。
他尾隨我沿門討菜來?
家家戶戶都向家家戶戶沿門討茶。也許不算討,到了最後,結果只是「交換」,並無絲毫損笑。中途並沒有抉擇、失落、萎頓。
「什麼事?相公。」
「沒事,」他道,頓了一頓,「只想喚一下你的名字。」
我沒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媽媽的門,笑著要了一撮茶葉。又道︰「王媽媽下午來我家討茶葉嗎?我給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謝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們婆婆媽媽地寒暄時,許仙背過身,離得遠遠的,拔著牆縫中掙扎著茁長的野草。疏淡輕淺的青草腥味,郁悶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軀的矛盾。——做人就這點麻煩。
我有點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