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信義區的街道上。
不該選在假日出來,擁擠的人群像是發狂似的,把周圍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明明互不相識,卻是人貼著人,簡直透不過氣來。我忽然很想生出對翅膀,遠遠逃離這個喧囂的城市,找到一片湖水,一座森林,還要有一棟小木屋,或許……再要一個陪伴我的人?
越是擁擠,我的思緒也越是張狂的天馬行空。
雖然如此,我的手還是被緊緊地握住,回頭望著被人群擠得臉色發白的雪芬。這個家伙,吵了我一個禮拜偏要我帶她出來看電影,可是剛剛嚷著擠的也是她,現在一副快要窒息的樣子,不會是故意裝的免得被我罵吧?
「喂……電影看還不看?」我看著她那樣,問了一句。
「……當然……看……」她的臉色看來是真的不太好,不過卻還是堅持。
「有這麼好看嗎?非得今天看不可?」我是真的很想逃離這個鬼地方。
「嗯……他可是我的偶像耶!」
「好啦好啦……排隊去吧,可別待會又後悔了,到時我可不管你。」
「好!」
她用力的說了一聲好,看來這個湯姆漢克對她來說真的很有吸引力吧。我這個小妹妹,從小嬌生慣養,身體也不大好,由于小了我好幾歲,父母天天耳提面命要我好好盡到作哥哥的責任,這家伙從小對我是予取予求。不過我是還好啦,照顧妹妹不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這個才十來歲的小東西,不曉得為什麼對電影特別喜歡。一有空就對著電影發呆一下午一晚上。什麼電影都不放過,什麼影星都認識,現在連這種荒島漂流的故事也興趣十足,真怪。我懷疑她到底對電影的內容了解多少?
我拉著小妹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售票口前,找尋卡位的時機。只見人牆叢叢疊疊,看得我都要頭暈了。我煩亂的環顧四周,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幻影般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錯綜忙亂的人堆里,顯得那麼的平穩,又那麼的不搭調。她緩緩穿越過擠成一堆的人牆,腳步輕盈閃過叢叢人群,鮮明而平靜。
沈荷。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里?是我看錯了吧?可是除了她,又有誰會在來往紛亂又擁擠的地方顯得這麼的冷漠與緩慢?
不過……好像有些不一樣……她沒戴眼鏡!而且,跟平時的穿著也不太一樣。
平時她總是帶著那副有點老氣的紫邊眼鏡,把她的冷漠外顯,而今天,竟然穿著粉紅色的上衣,米色的短裙,露出修長勻稱的小腿,平日散著的頭發也扎成了馬尾。最重要的是她拿掉了那副不可親的眼鏡,在太陽下,她的五官也顯得可愛多了。然而,她的眼神,仍是一副少來惹我否則要你好看的樣子。
我該去打個招呼嗎?我想算了。平時她就不理我了,現在在小妹的面前,萬一她根本不甩我我不是糗大了?算了算了,裝作沒看見吧。
我拉著小妹加入排隊的行列,背對著她。她正向我們這邊走來,約是電影剛剛散場吧。原來她也看電影的。
我背對著她,心跳有些加快。她會不會發現我呢?如果她跟我說話的話……怎麼可能。我對著自己的愚笨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好在小妹沒有發現。
我可以感到背後有冰冷的氣息慢慢靠近,可以猜得到,是她。一時之間,我的心跳都快要停止。驀地,我听到了幽幽的聲音︰
「這個電影不好看,最好還是別看。」
我猛然轉過頭,她已經快速地走過我們,向著另一邊離開。
我像是被雷擊似的,猛地抓住小妹就去追她。小妹又驚又氣,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開始哭喊起來。我卻絲毫不曾停下來,只顧著追逐沈荷粉紅色的背影。
我現在才知道,我對她的好奇已經超過了某種界線。
而我並沒有追到她。雪芬著實鬧了我一天一夜,我什麼都沒有解釋,而失眠了一整晚。
那日人潮實在太多,我太心急,盡避我努力想追上,可她一下就不見了。像是被人群淹沒,更像是她突然消失。真像是一陣充滿嘲諷的風,只為了捉弄我這個極度蠢笨的男人。那一下子,我在來往的人群中只看到自己的愚蠢與迷惑,其他的,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一直在想,我會不會只是做了一場愚蠢的夢罷了。
我終于知道,在我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我就陷入了一場迷惘的夢中,我可以想見,我將會展開沒有結果的追逐,追逐的對象,只是一場冰冷。
但是,我的心還是屈服了。
第一次,我嘗到了心痛的滋味。
仔細想著她的樣子,我發現,除了冰冷,其他的,都只是模糊的溫度。
我的心像是被丟進榨汁機里絞碎,但是殘渣卻仍有生命。
即使碎成一片一片,也不斷想念她的冰冷。
一旦發現自己戀上某人,那人的身影便時時侵略著你的神經。
愚蠢,極度愚蠢。
我一直不敢告訴別人,其實我從小就怕冷。夏天當然沒事,但是我總是受不了台北的冬天。台北的冷雨偏又像是嘲諷我似的,總是那麼的陰寒。像是一個陰險的老巫婆,陰魂不散地跟著我這個被詛咒的倒楣鬼。
這樣的我,居然會喜歡上一個冷冰冰的女生?
我喜歡她什麼?她又會喜歡我什麼?
我不知道。
小妹這次居然真的生氣了,狠狠整兩天不跟我說話。由她吧,我現在,也不想說話。
整整兩天,我不斷思索著我遇見沈荷的經過。我努力想澄清自己對她只是好奇,可是也許就是在好奇的偽裝之下,我已經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像是水中潛伏著的漩渦,一不注意,我已經身陷其中。
發怔了兩天,好不容易捱到了上學的日子。這輩子還沒有這麼想上學過呢,第一次勤學是為了女人,愚蠢。
第一堂課是歷史。今天是期中考,照例座無虛席。許多從未見過面的同學忽然齊聚一堂,從未準時到過課的家伙全都大早趕來佔據後排的座位,他們心里想些什麼自然可知;還有些更過份的,居然明目張膽地在測量講台與座位的角度,這麼用心作弊,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
我左右張望,居然看不到沈荷。怪哉,照理她應該已經出現了。可是偏偏見不到她的身影。我望著自己身旁的空位,要幫她留嗎?時間慢慢過去,人越來越多,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我發現自己的愚蠢已經越來越藏不住了。
「有人坐這嗎?」
我抬起頭,居然是那個呂維剛。一身帥氣的打扮,真難為他能夠一大早就把自己整理得干淨迷人。我向來是不修邊幅慣的,只要不要太夸張,應該就可以了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偏見,我總覺得男人重要的是腦袋里的東西而不是外表,所以我向來不喜歡那些比女人還愛漂亮的男人。
他指著我旁邊的位置,一副想坐下來的樣子。
「我起晚了,沒趕上。」
「不是起晚,是頭發吹太久了吧。」我很想這樣說,不過我並沒說出口。
「應該有人幫你佔位吧!」我沒好氣地回答,後面那些後援團的妹妹們早就對他搖手得手都快斷了,而他只當沒看見。
「我到底可不可以坐這?」他倒是挺有禮貌地再問了一次。
我有點猶豫。待會沈荷來了該坐哪?
「你不是在擔心沈荷吧。」他居然看穿了我。
「當然不是,我沒有幫任何人留位子。」我覺得我真的很奇怪,為什麼每次都這樣心虛地否認,就算是承認幫她留又怎樣?
「我想也是。」他說著就坐了下來,我可以猜到後面一定出現許多失望的臉孔。
「沈荷修的是B班的課。」
唉呀,我怎麼……忘了?
我開始懷疑我的智商真的退化了。
陰雨天。
一直不喜歡台北這種陰陰濕濕的空氣,像是凝聚著什麼不良的企圖,然後一股腦地全部釋放了出來。有時滴滴答答的沒完沒了,有時又是發脾氣似地傾盆嚎啕。下雨路滑不說,到了學校還得忍受到處的濕潮,搞得人一點上課心情都沒有。
終于看到了沈荷。
我像是松了一口氣,可是卻又提不起勇氣開口跟她說話,今天大概因為听說老師會點名的緣故,幾乎全班都到了。踫巧今天她坐在我的旁邊。我像是等待聯考放學的心情,而她卻仍然一派從容不迫。
她的特殊氣質,即在于她的從容,又或許她只是過于冷漠罷了。她一向不疾不徐,總有著她自己的速度,她的神情亦然。她的動作不快,可是總是慢在最恰當的速度,即使是必須不停抄筆記的課堂上,只見她左手拖腮,右手卻是振筆疾書。而我處在她的身邊,不由自主的,就會被這種從容不迫的空氣所影響。
或者也可以說是被她的冷漠所禁錮了吧。
一連三節課的政治學排在星期六實在是有點讓人吃不消。今日老師似乎有些亢奮,不停地說著題外話。我的右手不停轉動著我的筆,右腦也不停著思索,我應該如何找出話題與沈荷說話。
今天的沈荷倒是出乎意料的有點心不在焉。在老師說廢話時,她很明顯地並沒有再听(這點倒是跟我不謀而合)。她冷漠的眼神今日好像退了冰的湖水,閃著某些我無法辨認的光芒。說不上是欣喜或是感傷,又或許兩者皆有。
即使是老師說到重點的時候,她看的出來也沒有很專心。她常不自覺地發起呆來,像是有什麼心事。
可她如此的神態卻使她有著另一種吸引人的光彩,因為去除了她平日的冷漠與不屑的表情,她原本秀麗的五官也柔和了起來。
連續兩節課,她都是這樣的神情,而且有越來越不專心的趨勢。在這種情況之下,我還是想不出有什麼方式可以打破我們之間的僵局。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在第二節下課時,她主動跟我說話。
「請問剛剛老師講到寡頭鐵律的地方你有沒有抄到?」
我大概花了五秒鐘的時間才反應過來,心里的滋味交雜不清。
「我……也沒有很認真在听,不過我有萬年筆記,你要嗎?」
「好吧,謝謝你。」她考慮了一下,不太甘願地接受。
第一次,我衷心的感謝我有學長姐。雖然他們跟我的感情不外就是告訴我哪一個老師的課可以翹或是分數高,但是總算留給我一份有用的東西,或是說用來作弊的東西。
沈荷接過我的筆記,頭也不抬地抄了起來。我開始有些不知所措,現在跟她說話嗎?
「有事等會再說好嗎?」她仍然沒有抬頭。
好容易等她抄完,卻也已經上課。好死不死老師馬上就進來了。她的臉色突然回復了原先的冷漠,幾乎在就臉上寫著「上課了少來煩我」。她把筆記遞給我,表情一如新生訓練當天︰
「剛才你有跟我說話嗎?」
「沒……沒什麼重要的事。」我的嘴巴像是剛剛被人貼了膠帶之後再用力撕下來,殘留這某種尷尬的疼痛。
「那好。」她馬上把頭轉開,又恢復了開學以來的神情。
這節課我一直沮喪的發呆,活像只打敗仗的小狽。
一下課,沈荷又像陣風似的閃出門外。我有點想追上,但是有個聲音叫住了我。
「等等。」
我回頭,是個個頭高大的女生。大約有一百七十公分左右吧,我知道她是我們班的,好像還干部吧,但是我並不知道她的名字。
「宋昱豪,稍等一下。」她面帶微笑地向我走過來。
「我是呂又萍,副班代。你知道吧?」
我心虛的頷首。一邊打量著這個已經夠高還穿著高跟鞋的女生。她走近我,幾乎和我一樣高。說實在的,我並不喜歡這種平視女生的感覺。也許是某種大男人主義作祟,我比較喜歡注意個頭嬌小的女生,對于比較高的女生,我總覺得會有種被比不去的壓迫感,更別說比我高的了。
她笑起來兩頰有微微的酒窩,眼楮閃著自信的光芒。短發梳得整齊利落。有雙長而直的美腿,還特地穿了短裙以及高跟鞋。身材凹凸有致,就是太高了,我在心里想著。
「有事嗎?」我馬上配戴起我虛假的微笑面具。
「你似乎都不太注意班上的事情呢。你上次有來開班會嗎?」她的眼神直率明亮,像是會看穿人心底的秘密。
「好……好像沒有吧。」我怎麼可能會去參加呢。
「我說吧,那你一定沒有拿到這個。」她對我晃了晃手上的藍色小冊子。
「這是系上的通訊錄。」她交給滿臉疑惑的我。
「你總會用到吧。上面有全系同學、教授、各老師辦公室等等的電話地址。」
「謝啦。」我對她一鞠躬,她則是夸張的笑得什麼似的。
「沈荷一定也沒有拿到。喂,你是不是跟沈荷很熟?」
「沒……有……一點都不熟。」唉,還會有多少人問我這個問題?
「是喔,我當你們很熟呢,我本來還想托你把通訊錄交給她呢。這下只好等改天親自交給她羅。」她把小冊子當成扇子,在腦袋邊搖了搖,樣子倒挺可愛的。
「不用,我可以交給她。」這次我又被自己的「反射」動作嚇到了。
「喔,這樣啊,那也好。」她于是又交給我一本小藍冊子。我在她懷疑的眼神下有點不好意思。
「那……沒事我先走羅。」我急著想逃月兌她眼神的範圍。
「先別走嘛……那班游你去不去?」她又叫住我。
「噯,這個……我可能不會……」
「別這樣嘛……你連日期地點都不知道呢……那……拿去!」她又塞給我一張紙。
「烏來女圭女圭谷烤肉。身為班上的男生,應該要負起騎車護送美女的責任。拜托啦!我還沒人載呢。」
「怎麼可能……怎麼會輪得到我呢……」我真是夠了。
「真的嘛……我要安排大家的分配啊……總不能我先選嘛……好嘛……」她裝起可愛來了。
挖勃,我住在新店,烏來不知道去過N次了,而且又是跟一些小表……但是她又用她的眼神直追我不放,這種緊迫盯人的態度總覺得跟某人感覺很像……可不就是那個呂維剛嘛……
呂又萍……不就是呂維剛的學伴?去……這兩人還真像……說不準可能還是親兄妹也說不定喲。他們有必要好好地回家去問問爸媽。
「你學伴不載你嗎?」我企圖解套。
「你知道呂帥是我學伴?」她又夸張地睜大了眼楮。
「拜托……我可不敢引起公憤。拜托你啦!」
「好啦好啦……我再考慮就是……」受不了,我只好搬出廢話來應付。
「不許你敷衍我,我可會盯住你不放唷。」她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噴……我跟你很熟唷?
「是是是……拜啦……」我轉身,準備逃離現場。
「喂……順便跟沈荷說吧……」她還在後頭喊。
「好好好……拜拜拜拜……」我像是小偷樣,就想月兌離警官的視線。
總算擺月兌這婆娘。她約是仗著自己是美女,一副吃定人的樣子,真是……
我邊走邊翻閱她交給我的冊子。大小約像相簿般,封面設計得還不賴,首先是通訊頁,不知不覺就翻到了沈荷的名字。我恍然吃了一驚,她也住新店!看地址還離我家不遠呢……我怎麼從來沒遇過她……
接下來我突然又陷入了一種驚惶當中。因為我接著看到了沈荷的出生年月。
她跟我同一天生日,但是…
她整整大了我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