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一眼情執 第7章(2)

兩人相擁坐在樹下,看著眼前美麗的山景,風吹葉搖,兩人心緒同樣平靜,卻也同樣帶著無法言說的傷懷。

她忽然開口道︰「我有一個姊姊,個性很單純,就算發生天大的事,遭遇到多大的痛苦,都有辦法很快拋諸腦後,活得開朗又快樂。小時候她曾經教我一個方法,當我遇到痛苦得無法承受的事情時,她教我只要把那件事徹底忘記就好,假裝沒有發生過,那樣自然就不會有任何痛苦了……我剛剛作了夢,夢到你,也終于回想起來為什麼我會忘記你的原因。重逢那時我之所以沒有認出你,不是因為我不記得你,而是因為我以前曾經刻意要我自己忘記你。」

聞言,他有些訝然的看向她。

「我的雙親都屬于自我又任性的人,對他們而言,男女關系是合則聚,不合則散,所以離婚沒什麼大不了,沒有感情了自然就分開。然而我卻始終無法認同他們的觀點,所以我父母離婚的時候,比起痛苦,我其實是憤怒更多;而且我母親仍舊會與我聯系,並沒有真正從我生命中離去;但你那時卻是猝然離開,以為明天還會見面,然而你卻平空從我生命中消失。那時年紀太小,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化解那樣的痛苦,于是便按照我姊姊的方法,不斷暗示自己將你忘記,最後就真的把你埋藏在我記憶最深處了。」

與他相處的時光,就仿佛是現在的往後延伸,雖然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卻可以明白彼此心中的感受,並且自然而然的就願意向對方坦承自己的想法。當時他們分享了彼此的夢想,小時候還不明白那樣就是所謂的心靈相通,但跟他相處的感覺太安穩美好,所以當他突然消失時,對她而言打擊非常大,她幼小的心靈是第一次遭受那樣分離的痛楚,加上受到姊姊影響,她便選擇將他遺忘了。

而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兩人相逢之時,她對他的感覺會那般強烈且洶涌的原因——即使刻意埋藏,卻是怎樣都無法抗拒自己內心真實的感情。

他心疼的輕撫她頰,滿心憐惜。「抱歉。」

她輕搖頭,深深凝視他的眼眸,「我一直懷疑,我怎麼可能忘記你這雙眼楮?我怎麼可能忘記我與你度過的每一天?即使短暫,但我怎麼可能忘記我們之間所說過的話?畢竟你可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與我談論過夢想的人。」

小時候,她與他相遇之初,是在某一天放學後的黃昏操場上,她正準備回家,忽然發現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操場邊,那挺直的脊梁與年齡不符的堅毅神情教她多看了他一眼;然後發現他手里竟拿著一台專業型相機正在攝影,以小學生來說這實在不太尋常,因而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也之所以他們才會開始有了交集,並且共同度過往後每一天的放學時間,直到他又突然轉學離開為止。

「我永遠記得當時你向我走來的畫面。」彷佛心有靈犀,明白她正在想些什麼,他也回憶道︰「即使才十歲出頭,但你的神情卻比誰都還要堅定自信,當時夕陽光芒照在你身上,你全身都在閃閃發光,教我完全無法移開目光。」

他的雙親皆是攝影工作者,卻在他小學時發生車禍意外雙雙身亡,而他們留給他的唯一一樣遺物,就是一台相機;因為他並沒有任何家族可依靠,失去雙親之後便成為孤兒,輾轉在幾個育幼院中長大,當時倉卒轉學也是因為更換育幼院的緣故。

他深情凝望著她。「你是我夢想的起點,也是告訴我要勇敢去追求夢想的人。」

初遇她時,他還停留在失去雙親的傷痛當中,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勇敢活下去,還沒有產生所謂的夢想;可是在與她相處的時光中,他看見一個不過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竟然已經深切明白自己所要追求的目標,那堅定不移的態度教他既驚訝又佩服。之後他便立定志向,並一步一步朝著自己的夢想走去,甚至因為受到她的激勵,他很快便將喪親的傷痛轉化成追求夢想的動力,因為他想完成的夢想也正是雙親的夢想,而這一切的起點都是因為她。

她訝異的看著他,以為只有自己受到他牽動,沒想到原來他也同樣受到了她的影響;她明白他對她的情意,卻萬萬沒想到這份感情的開端竟與自己相同。

「你……」

「你才是那個第一眼就抓住我目光的人。」他真摯告白。「即使經過十幾年歲月,當我再見到你時,你依舊如此閃閃發光,依舊教我無法移開目光。後來我才明白,這份感情其實就是愛情。」

她詫然望進他眼底,看見一片清坦澄透的愛戀,原來他一開始就對她有了感情,難怪謝予寧會說她特別了。

「我們……還真是……」她眼眸滿合復雜又無奈的情緒,欲言又止。

而他替她說了︰「我們似乎總是在錯過。我不是來得太早,就是來得太遲。」

她無言輕嘆,但仍是堅定道︰「即使如此,我仍是寧願與你再度相遇;而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忘記你,即使再痛,我也甘之如飴。」

他凝望著她,將她擁入懷中,只是深深嘆息。

不忍,不舍,卻也不能說些一什麼,更不能采取任何行動;去傷害無辜的人來成就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他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她明白他內心同等的煎熬,緊緊回擁他,在他懷中微啞著聲音,低道︰「更何況,你不該為任何人停留的,你應該去追逐你的夢想,我也會好好的達到我的夢想,我們……都要好好完成我們各自的夢想。」

小時候,因為知道了他的遭遇,所以她對他說出了自己的夢想,並鼓勵他追求自己的夢想;現在,她當然不可能因為自己對他的愛慕而叫他為她停留。只是,經過這幾天在部落里的生活,她知道如果自己沒有背負任何責任,她一定會跟著他到天涯海角。

這一切只能說是造化弄人,而他們就在這樣不斷的錯過之中不得不放開彼此的手;越是明白彼此之間的感情聯系,就越是難以割舍,然而再如何不舍,還是得舍。

听著她飽含苦澀的話語,他依舊沉默,知道這樣的想法的確可以讓彼此相信對方會過得好;然而自從重逢之俊,他就越來越深刻明了到一件事——他確實有自己的夢想,然而如果沒有了她,那他的夢想將會變得越來越空虛,就像是把心留在她身邊,而只有身體去執行夢想。

在過去,她是他夢想的起點;而現在,她卻是他想要停泊的港灣。

這句話,他咽回喉嚨,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聲道︰「明天是祭典最後一天,我之後還會在這里多待幾天,後天小寧離開時你就跟她一起回去吧。」

她是明白他心思的,知道他不想眼睜睜看著她離去,讓小寧帶她走,至少不必直接面對兩人分離的痛苦,所以她也只是靜靜輕應了聲嗯。

但環擁住他身軀的雙手,則更加牢牢緊緊的擁緊他……

***

祭典最後一天晚上,部落里的廣場上還在熱熱鬧鬧的舉行著慶典,大家開心的喝酒唱歌眺舞,熱絡喧鬧氣氛一直延續到深夜。

祭典拍攝工作也到了最後階段,展拓揚忽然注意到歐陽橙似乎已不在廣場上,不久前還看見她跟著大家一起跳舞,他才轉身忙了一會,她人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手上已經沒有必要做的工作,他便沿著廣場慢慢繞著找尋她的身影,忽然听見兩個少女在談笑——

「啊,今天是月圓哪。」

「是啊,不過今天是祭典,應該沒有人會去的。」

「那就等下次月圓再找我男朋友一起去,嘻。」

展拓揚听見她們的對話,想到了什麼,便一筆不遲疑的離開部落,往山林間走去。

離開部落之後,已經沒有任何人工光源,但一輪明月懸在天上,皎潔而明亮,將一切照得明朗而清透;月光篩落林間,葉影隨風搖動,他腳步穩健的沿著林間小路來到一座湖邊,是部落里非常幽靜美麗的一座小湖,月光映在湖面瑩瑩蕩漾,意境美麗而夢幻。

沿著湖邊的小路,他很快便找到歐陽橙的身影,正面對著湖面娉婷而立。

他心一動,緩步走去;她沒有回頭,但他知道她已經感覺到他來了。

「夜涼。」他月兌去外套輕輕披在她肩上,柔聲道。

「真是糟糕。」她語帶輕笑,笑里卻透出微微的苦澀。「無論我到哪里你都能夠找得到我。」

他從她身後輕輕環攬住她,讓她背靠在他胸前,一同看著月光灑落湖面,低聲道︰「因為我們的傳喚鈐是相通的。」

她舒服的輕嘆一聲,將身軀的重量放松的倚靠到他身上,忽然道︰「我剛剛被酋長灌酒了。」

「嗯,我看見了。」

「但你沒有來替我擋酒。」

「嗯。」

「為什麼不來?」她竟像小女孩般撒起了嬌。

「因為我看得出來你並沒有感到為難的模樣。」所以她其實也想喝點酒,而且他看得出來她雖然看似被灌酒,但其實自有其分寸拿捏,絕不會傻傻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是她多年來在商場的歷練,無論在任何場合或任何情況下,她絕對都是那個干練且強悍的主導者,除非她願意,否則肯定很難有人能夠讓她表現出軟弱甚至是較為女性柔弱的那一面。

所以她此刻這種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撒嬌姿態,是只在他面前才會顯露出來的,這教他胸中滿溢愛憐。

「你一直在注意我?」

「當然。」

他理所當然的回答教她唇角微彎,然後又帶絲得意的說道︰「其實我酒量很好的,因為從小我母親就灌輸我女人也得有好酒量的觀念。加上剛進公司就被分派到業務部,得和許多客戶應酬,練出了我的好酒量和如何拒絕喝酒的技巧。」

她的話听進他耳里,卻只听見她為了工作所做的努力與犧牲,他沉默,沒有立即回應些什麼。

靶覺到他的靜默,她忽然轉過身看著他的眼,問︰「心疼嗎?」

「心疼。」他簡單的回答更顯現出語氣里的深刻憐惜。

「那如果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你會來幫我擋酒嗎?」

「不會。」他搖頭,然後又補充道︰「在我知道你到達限度之前。」

意即當他察覺到她已經瀕臨自身的限度,他就必定會出面護衛她,因為她個性太過倔強,肯定不會開口示弱或表現出需要幫助的征兆;但只要仔細觀察,就一定能夠察覺得出她的限度。無論她想做任何事情他都不會阻止,但他必定會在她的限度之前替她擋下所有一切。

她凝注他眼眸,定定看著他半晌,然後轉過身去望向遠方,微微苦澀的輕嘆一聲。「真是糟糕,你總是有辦法說出我想听的話來。」

江書恆在她身後時,的確可以讓她感到安心,然而她知道他想法替她承擔任何事情,所以她總是必須不斷往前硬沖硬闖,就算再累再苦也得咬牙硬撐。但她所需要的也不足像父親那種大男人主義型的人,她不喜歡自己的能力受到質疑,更不需要一個男人去替她擋下所有一切,那樣等于是否定了她的能力。

而她相信如果是展拓揚在她身後,必定會讓她在受到肯定與疼惜呵護之間得到一個完美的平衡;他不會阻止她做任何事,卻又能夠在她的限度之前及時拉她一把,這樣的人是完美的理想,卻也是已經錯過的奢望。

「我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一道隱形的通道。」他輕輕說道,無論觀念還是想法,即使不說出來,也可以輕易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這真是……糟糕哪。」她啞聲低語。

他圈圍住她的手臂輕輕收緊,無言傳達他滿心的深情與同等重量的嘆息。

靶覺他胸膛的無聲起伏,她望向湖面對岸的地平線,輕聲道︰「你知道嗎?部落里流傳著一個關于情人湖的傳說。傳說在月圓之夜,相愛的兩人一同來到情人湖望向南方的天空,如果兩人能夠同時看見從地平線上升起的那顆金色星星,就可以一生相守,永不分離。」

他當然知道,也之所以會立即想到她離開部落熱鬧祭典來到湖邊的原因。

「你會永遠在我心底。」他在她耳邊像起誓似的低語。

她靜默一會,轉過身看進他眼里,以更低的聲音輕問道︰「那樣就夠了,是嗎?」

他听出她在問些什麼,也看出她眸中泛出的一抹緊張,他深深注視她,然後忽然俯低頭,吻上她的唇。

她像是有所感應,也像是期盼已久,絲毫沒有半點意外,微啟唇,熱切而深情的迎向他的吻。

他輕捧她臉,綿綿密密的吮吻著她的唇辦,熱切深情卻又飽含輕柔與憐惜。

她感覺胸腔里的空氣像是被他瞬間奪走,柔軟而溫熱的觸感印在她唇上,滲入她心底,教她迷醉而微微揪心。

兩人緊緊相擁,彷佛要將對方揉入身體里面似的緊,吻得深情而沉醉,難分難舍。

忽然,他嘗到一抹咸。

訝然收回吻,映著月光,看見她頰上的一行晶瑩,而她仍渾然不解的睜開眼眸,看見他眼底的不舍,然後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竟落了淚,眉一緊,咽回喉口瞬間涌出的苦澀。

他輕嘆一聲,收攏手臂,緊緊抱住她,低嘆,再低嘆,最後才啞聲道︰「不要告訴我你的婚期,我會去搶婚的。」

就因為愛得深切,所以他們更無法因此而去傷害他人。

她埋在他懷中,舌根發苦,同樣低啞道︰「好,我一定會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低調完成婚禮。」

「但一定要讓我知道你是幸福的。」

「好。我一定會高調的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在婚後過得有多麼幸福。」

「如果沒有書桓,我真的會帶你私奔的。」

「我知道。」

「如果沒有書桓,我一定馬上帶你進禮堂,懇求你嫁給我。」

「而我一定會答應。」

「如果沒有書桓,我此生都不會放開你的手。」

「而我會跟你到天涯海角。」

這麼放肆而毫無顧忌的應允著未來的承諾,已經是彼此最底的底線。

她雙手緊緊抓握著他的衣料,啞聲道︰「我本來想藉著醉意對你霸王硬上弓的。」

他沉沉低嘆。「還不夠醉哪,我們兩個。」

「再多的小米酒恐怕也還是醉不了。」

他飽含苦意的彎唇,手臂緊緊圈擁住她,而她也緊緊回擁,在這一刻,假裝兩人可以就這樣永遠不分離。

地平線上,微微閃爍著一簇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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