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葉依蓮對楊家最深刻的印象,除了翩翩的五月雪,就是楊昀騏臥房外的走廊。那里視野極好,夜里蚊蟲也不多,花開時賞花,月起時賞月,兩人泰半的時間也是在那里消磨,尤其天暖時,在那里坐著坐著,就會想打瞌睡。
本來下午要陪父親出門,以楊遷對兒子的嚴格,父子倆一起出門絕不會是為了游玩,楊昀騏雖然不至于厭煩,但年輕人休個假卻得在幫會事務中消磨,心里當然不可能太痛快。佣人卻說依蓮來了,楊昀騏才又偷了一天的閑。
遠遠從回廊上走來,就看見那只小白兔整個趴在走廊上,跟懶骨頭一樣,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發現她真的很喜歡那個地方,過去他從不覺得自己房間外那片地板有什麼特別,可是跟她在一起之後,才發覺原來這棟待了快二十年的大宅有那麼美麗的風景。
他手上端著佣人本來要替依蓮送過來的草莓,走到她身邊蹲下。
「妳躺這樣會著涼。」他由上往下盯著她的臉。
葉依蓮睜開微瞇的眼,「我肚子痛。」
「吃壞肚子?」楊昀騏眉頭微擰,將盛滿草莓的盤子放下。「我拿胃藥給妳。」
葉依蓮有些無言地看著他,翻身側趴,簡直當這里是她家的床了。「男生不懂啦!」
楊昀騏好半晌才意會她所指為何,想想他的確也幫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坐下。「要不要我請醫生來?中醫?還是妳要吃藥?」看她病懨懨的,好像真的很不舒服,本來大大圓圓的眼楮都沒了生氣,忍不住伸出手,撫向她的臉頰。
葉依蓮瞧見那盤草莓,嘴饞了起來,「我要吃草莓。」
楊昀騏把盤子移過來,「哪!」
「啊……」癱在地上連手都懶得動,只把小嘴張開。
懶惰鬼!楊昀騏好氣又好笑,拎了一顆草莓到她嘴邊,卻突然拿開,葉依蓮本來半抬起的頭又撞回地板上。
「很痛耶!」瞪大眼,可憐兮兮地指控他。
「妳坐起來吃,躺著吃會噎到。」他說,頗有嚴父的架勢。
「我肚子好痛喔!」她身體縮成一團,「可是我好想吃草莓……」
楊昀騏實在是忍俊不住,只好把草莓放回盤子里,在葉依蓮來不及反應之時扶起她的上身,待依蓮回過神來,她頭已經枕在他大腿上,愣愣地看著他又拎了一顆草莓。
葉依蓮直覺反應地張口吃了,柔軟的櫻唇吻過楊昀騏的指尖,後者眼里閃過一抹異色,遲疑了半秒鐘,才若無其事地抬手吸吮指尖的濕潤。
「好吃。」葉依蓮一臉痴憨笑容,挪動身體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繼續當懶骨頭。
「妳躺就躺,不要像毛毛蟲一樣亂動。」
「哪有?」葉依蓮聲音無辜,翻個身又換個姿勢,「人家肚子痛。」
「妳好像愈來愈不怕我了?」楊昀騏似笑非笑地說。
這是件好事,事實上在這之前,他曾不只一次地為她戰戰兢兢的反應感到挫敗,只能拿更多耐心來對待。這個小女生總是用一雙怯生生的大眼望著周遭的人,每當他的眼不期然與她相遇,心頭總會覺得有什麼被融化了,想要安撫她那令人心疼的緊張,卻又忍不住想逗她。
葉依蓮睜開眼,「我從來就沒有怕過你啦!」不要亂講。
「是嗎?那妳之前縮得像小白兔一樣是怎麼回事?」
「我哪有縮得像小白兔?」
「愛辯,明明就有。」大手又是習慣性地在她頰上撫著,好像模上了癮,「包子也退溫了。」
「什麼包子?」不是只有草莓嗎?哪里有包子?
「這個。」他忽然低下頭,另一手托起她枕在他腿上的頭,以吻回應。
他嘗到她口中草莓微酸的味道,卻覺得好甜。
葉依蓮傻愣愣地,他的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大膽,舌頭在她口中像囂張放肆的侵入者,挑逗著她嘴里的神經,也攪得她理智變成一團漿糊。
他像要吮盡她口中每一吋芳甜,許久,他的唇離開她的,唯恐更多的親密接觸會激起不該在這時被點燃的。他不忘舌忝去兩人唇間的銀絲與濕潤,才笑看著眼前熟透了的粉紅小兔包子。
「包子又蒸熟了。」忍不住一手又貼上她的頰,熱燙燙的,好舒服。
「什……什麼啊?!」葉依蓮紅著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臉上的溫度卻久久不降。
「還是熱呼呼的模起來舒服。」他輕笑著坐起身,讓她躺回他腿上,手掌心溫熱熱的觸感估計還要好一陣子才會退溫。
葉依蓮還是模不透他到底是怎麼想她,原以為他們之間只剩親吻和擁抱沒有做過,那麼現在他都做盡了,這樣的他們是否算是在談戀愛?
可是……可是……依蓮絞著手指,又覺得不夠踏實。
明明他們都已經是夫妻了啊!是比男女朋友更親密的……
眨了眨眼,楊昀騏手還平貼在她頰上,似乎她已經漸漸習慣他這樣踫她,她由下往上看著楊昀騏望著遠處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常常露出這樣的表情,像在思考著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想,可是此刻,她卻又覺得現在的他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喂!」
楊昀騏低下頭,詢問地看向她。
葉依蓮突然覺得臉上熱度又上升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也沒想地就出聲喚他。
「你……」她只是突然有種感覺,在想清楚之前就先開口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楊昀騏挑眉,「沒有,」他又看向遠方。
「喔!」是她想太多了吧?他表情明明和平常一樣。
可是,的確是有點不一樣嘛!葉依蓮在心底反駁。
「怎麼忽然這麼說?」他問。
「沒有啊!只覺得你跟平常不太一樣。」雖然哪里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
「有嗎?」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葉依蓮坐起身,貼近他的臉,仔細端詳著,想找出「第六感」所感應出來的微妙差異有沒有什麼表征上的不同。
楊昀騏望著她貼向自己,心神微蕩。
「哈!」她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拍手叫道,「我知道了!」
「什麼?」他有些恍神,微怔。
「就是這個!」她雙手食指抵在他唇邊,往下輕輕一按,「你的嘴角往下垂了零點一度。」
楊昀騏忍不住笑出聲。
「真的啦!你不相信我?」葉依蓮很堅持她的新發現。
平常無論什麼時候,他的嘴角總是勾著似笑非笑的角度。
楊昀騏笑看著她,不語。
真是個敏感的小白兔,他想,竟然連他自己沒察覺的也讓她發現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不在乎了,卻不覺每次只要父親為了十紋蘭的事情而對他嚴辭相向,他就煩悶得不想多發一語。
究竟他們是父子,還是堂主與手下的關系?
「你干嘛顧著笑,都不講話?」葉依蓮噘著嘴,「你在笑我嗎?」
楊昀騏連眼里也升起明顯的笑意,心頭郁結的黑霧突然為眼前紅著臉微嗔的小白兔而煙消雲散。
「我在笑妳可愛。」
「什……什麼啊?!」葉依蓮為他的話臉又更紅了,「你又唬我──」話沒說完,猛地打了個噴嚏,「哈啾!」這會兒連鼻子也紅了。
楊昀騏皺眉,「都說妳躺這里會著涼了!」語氣難掩責備卻又不舍,他起身橫抱起她,走回房間。
「你你你……你要干嘛?」葉依蓮一臉驚慌失措,表情活像是想到了什麼限制級畫面。
楊昀騏實在是為她的反應感到好笑,忍不住揶揄,「放心,我只是想讓妳回房間去躺,並不想弄得一屋子血。」
「你喔!」葉依蓮捧住臉驚呼。
「拜托,剛剛是誰先想歪的?」這小女生很得寸進尺喔!
「你!」她才沒有想歪,只是不小心浮現色色的畫面而已啦!
「妳才是。」
「你才色……」
回廊處,正巧經過楊昀騏院落的佣僕們,都听到屋子里傳來小倆口拌嘴的吵鬧聲,忍不住也露出莞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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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又走過了一個秋冬春,第二年夏天,他們畢了業,也一起考上大學。楊家大宅的三月迎春五月雪、九月桂花和冬末艷紫荊,點綴葉依蓮十八和十九歲的歡笑與初戀,然而她這輩子第二次站在油桐花樹下,卻要為母親穿上一襲黑色洋裝。
母親嬌弱的性子,其實也和她的身體狀況有關,父親走後她雖然不用煩惱她的未來和家里的經濟狀況,卻還是傷心憂愁地度日。
依蓮不懂,他們不是聚少離多嗎?哪來那麼多悲傷可以讓母親以淚洗面?
或者,這也是愛情的答案之一?
後事是楊遷父子一手包辦,簡單而隆重,在楊遷的主張下,葉依蓮正式搬進楊家大宅。
一抹飄零的白落在葉依蓮肩上,襯得那身黑是多麼的沉重。
她信手拈起它,十九歲的臉龐與兩年前白紗下仍顯稚女敕的女圭女圭臉相比,竟顯得些許消瘦。
花落了,是否會找到歸宿?還是依然如搖曳枝頭時,只能對著天空綻放它的美麗,開與落皆孤寂?
身後,楊昀騏踏著一地落花而來。
「小……」一如以往,想喊她小白兔,卻突然改口,「原來妳在這里。」
葉依蓮聞聲,轉身面向他,她的臉幾乎跟那一地的油桐花一樣的白,也許是衣服的關系,卻讓楊昀騏皺起眉頭。
他走近她,習慣性地抬手捧住她的臉頰。
小臉冰冰的,不像平常一樣總是熱呼呼、紅通通地,他突然生起自己的氣來,將她摟進懷里。
葉依蓮耳朵貼著他的胸膛,隔著與她一樣黑色的上衣,卻听到令她安心的、代表著溫暖的心跳,思緒跟著從死寂的國度被強拉回現實。
他溫柔地擁她在懷,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他小心翼翼怕傷害到她的堅實力量,全都環繞著她,她听到他在耳邊的撫慰與輕哄。
「如果妳想哭的話,就哭吧!」
那一瞬間,白色花朵、艷紅的花心在黑與白的世界中綻放……
「妳還有我,我會一直在妳身邊。」
那一瞬間,雪色飛花竟無比的美麗,比在枝頭上更甚,哪管南風無情卷起殘缺,哪管細雨唐突濺起塵泥……
因為花落了,卻有一雙溫柔的手捧住呵!
她的眼淚染濕他的胸口,卻教他吻去了憂傷的嗚咽。
夏季的甜風,五月的香雪,少男與少女交織成美麗如夢境般的畫面。
一幅日後輾轉在她的夢境里出現,卻再也追不回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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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
油桐花的香味離她好遠好遠,她幾乎已經不記得那種幸福的味道。
「依蓮!」
落英飛轉的景象被狂風吹散,切開夢境的缺口處,代表現實的刺眼光芒扎進她的知覺神經,搖晃的車窗和倒退的風景映入眼簾。
葉依蓮眨了眨眼楮,脖子有些酸痛,坐直身體,才想起自己正在車上,車窗外午後的艷陽照映在遠方海面上,像一條瓖滿藍鑽的彩帶。
「快到了,妳準備一下。」駕駛座上的崇華提醒道。
「喔。」葉依蓮用睡得沙啞的聲音回道,卻沒有動作,愣愣地想著方才的夢境,突然有股沖動想立刻跳車逃逸。
母親走後的第二年,楊昀騏和她離婚了,沒給她一句解釋,從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留給她的是這輩子用也用不完的錢,還有心碎。
依蓮恍惚地看著車窗外,這一刻的她就像當年那個還不願從美夢中清醒的小女孩,驚慌失措,總是溫柔而堅實地牽著她的那雙手不見了,她不敢面對,只想找個地方,或者找個方法躲起來,假裝自己墜入另一個夢境。
「依蓮?」崇華見她沒反應,以為她又睡著了,出聲喚她。
「我醒了。」回憶沒有斷層,時間會將不完美的缺憾填補起來,這些年她的生活在崇華的陪伴下不也過得很充實?
也許不如當年那樣的甜美如夢,可是誰不是得揮別那些綺麗的年少時光,才能在這社會上生存?至少崇華給了她一張藍圖,一張一定會兌現,不會突然有一天發現構築的未來化作泡影的藍圖。
即使還有些懶懶的,不是很想動,但葉依蓮還是勉強地從後座抓起自己的皮包,翻出梳子和鏡子整理睡得亂七八糟的儀容。
崇華總是希望她可以在人前表現得更得體一些。
車子行駛在通往觀光聖地的必經道路上,穿過成排叫賣當地名產的攤販,在臨海小鎮轉了一圈,卻找不到資料上的所在地址,于是崇華只好停車問路。
「啊!這地址是向陽山莊吧!你們剛剛應該走高架橋那條路。」派出所的員警說道,「不過沒關系,到這邊也差不多,你們沿著這條路……」熱心的員警開始描述方向。
葉依蓮卻沒心思細听,只是看著車窗外那些來度假的男男女女。
這里並不像普通的鄉間小鎮,遠離塵囂而保有自己的靜謐,在假期時它幾乎像都市一樣熱鬧,卻沒有緊張得像隨時會把神經繃斷的步調,也不會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看到一張張麻木如機器的臉孔。
在這里,好像連天上的雲都特別的悠哉。
在告知崇華她迷糊的把離婚協議書搞丟,還離譜的那麼多年來都不當一回事之後,崇華原先提議她向法院訴請離婚。
依蓮當然知道可以訴請離婚,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把它擱著,她嘴里說是迷糊忘記了,事實上卻是因為想要楊昀騏親口告訴她,他真的不要她了,卻又矛盾地害怕去證實,于是只能逃避……
可是,既然她和崇華也走到這一步了,就不能容許她繼續當縮頭烏龜,她勢必得在崇華和過去之間選擇一個。
不管她是否嫁給崇華,都只能乘此機會做一個了斷,于是她說服崇華讓她和楊昀騏再次協議離婚。崇華立刻著手請征信社找尋楊昀騏的下落,在得到住址之後立刻驅車前來,讓他們將早已不存在的婚姻關系結束掉。
車子重新駛回大道,往山上而去,沒多久,充滿歐式浪漫風情的豪華社區迎接他們的到來。
吧淨整齊的紅磚道與造型復古的街燈,像隨時歡迎旅人下車行走,最夸張的大概就是那一棟棟彷巴洛克式、華麗到讓人眼花撩亂的建築,如果沒看到街角那醒目的橘紅與白綠相間的便利商店招牌,還會錯以為自己置身在十七世紀的歐洲大街上。
車子在一棟幾乎被花海淹沒的房子前停下。
「應該是這里沒錯。」崇華說道。
成片紫藤覆蓋的花牆,拱型大門上的招牌標示著──
椿館民宿
葉依蓮有些恍忽,沒想到記憶中那個偏愛樸素簡單的楊昀騏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或者,他是和另一個女人住在這里?這個想法冒出來時她還愣了一下。
是啊,要不他當年為什麼寄離婚協議書給她?經過這麼多年,他身邊有另一個女人也是正常的,正如她身邊也有崇華不是嗎?
可是他應該不會不知道他們其實還沒離婚吧?而且她也從來沒收過法院的離婚判決書。
葉依蓮下車,隨崇華走進民宿前院大門,立刻被植滿前庭的繡球花和玫瑰所包圍,由屋內小跑步出來迎接客人的是位綁著馬尾的少女。
「你們找楊大哥?他還沒回來耶!」少女甜甜地笑道,「還是你們進來坐一下?楊大哥出門買材料,應該等會兒就回來了。」少女話落,抬起頭望向大門口,「啊!楊大哥回來了!」
崇華順著少女的視線回過頭,葉依蓮身體卻僵了僵,遲遲不敢轉身。她的心跳猛烈且迅速,手心冒汗,甚至有些顫抖。
他若見著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他從來沒跟她解釋過,為什麼把她一個人丟在遙遠的異鄉,背棄他們之間的約定,讓她在滿心期待之時收到那張離婚協議書?
「有客人?」楊昀騏仍舊叼著煙,手里提著今晚的食材。
他的聲音比記憶里的多了份滄桑和低沉,卻勾起許許多多被埋藏在心里不敢回想的記憶,那些他曾經無限溫柔地對她說過的話,以為已經模糊不清,此刻卻再度鮮明了起來。
「他們是來找你的。」少女說。
深吸了一口氣,聞到記憶里不曾在他身上出現過的煙味,她提醒自己,無論過去有多美好,都已經回不去了……
「好久不見。」轉過身,她逼自己露出一個微笑,面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