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殘刀 第7章(1)

城北,一間破落的宅邸。

蜿蜒的長廊深處最里面的房間簡單整潔,完全不像久無人住的模樣。黃衣少年將寧楚真放到白色雕欄床上,看也不看被血染紅的衣裳一眼。

然後,吁了口氣,坐到桌旁,倒杯茶悠然地喝起來,「喝嗎?」他問。

錢多多站在床頭,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視線緊盯著寧楚真,不離須臾。

「你不渴嗎?」黃衣少年好心地再問。

好半晌,錢多多才啞著嗓子道︰「為什麼不讓我死?」

「呵呵,你為什麼死?」

「他死了。」

寧楚真已經死了,她還活著干什麼?她已經和他約定好了一起死的,偏偏這少年又插上一腳,連死也不讓。

「呵呵,誰說他死了?」

錢多多猛地回頭望向笑眯眯的少年,心髒微微痙攣,「可是,他的心髒——」被一劍貫穿了啊!

「那算什麼呀。」黃衣少年放好茶杯,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

她可以認為寧楚真有活下來的希望嗎?地上那一攤的血,浸透了衣裳的血,還有——

她望過去,他那杏黃色的衣衫右邊亦全然染了紅色。

就是那樣,她仍可以認為寧楚真能夠活下來?

「你在發抖。」黃衣少年笑道。

「是。」錢多多不只身體抖,聲音也在抖,「你真的,能救活他?」

「呵呵。」

「……不要只是傻笑!」

黃衣少年俊俏的臉滑稽地擠成一團,「說我這是傻笑的,你是第一個。」他很委屈。

「快救他!」錢多多沖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她可沒空看他耍寶。

「好啦、好啦,恐怖的丫頭。」黃衣少年拍掉她的手,撫平胸前褶皺,邁著方步走到床邊坐下。

只見他抬起右手,食指在左腕輕輕一劃,鮮血立時涌了出來,隨即滑下腕部,滴在了寧楚真干澀的唇上。

他在干什麼?

錢多多傻傻地看,可是,接下來的一幕更讓她吃驚,寧楚真竟真的醒了過來——不只是醒了過來,他竟抓住黃衣少年的手腕,狠狠地吸了起來。那瘋狂的狀態,就像是一只嗜血的野獸。

「喂喂,喂!被了!」黃衣少年再不復之前的從容,一臉狼狽地掙月兌,甩開鉗著他的手,「我的血也不是很多啊,你想吸干我嗎?!」

寧楚真冷哼,暗紅的鳳眸漸漸回復清明,「你不是也是這樣對我的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被那師徒追了十天十夜,一口血也沒喝,餓得都發瘋了——我不是沒殺了你嘛!」

「沒殺我的下場就是,讓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不能否認,鮮血帶給他的感覺比以往任何東西都刺激、滿足,當黏稠新鮮的血液滑過喉嚨,流入身體時,便是世間最幸福的時刻。可他遭遇無法面對的事情之後,心中的懊悔與無助,尤其客棧里的那次,他以殘忍的方法殺死星月門小卒一事,始終像塊疙瘩系在心頭,令他難以相信那一切都是他干的。

「現在,吸了同類鮮血的你,可是擁有了比之前更大的力量。我又救了你一次啊。」黃衣少年坐回桌旁,挑眉笑道。

「你……」錢多多指著黃衣少年,感覺一陣昏眩。他的手腕,竟然完好,仿佛方才汩汩而出的血完全是她的幻象。

「你,不是人類?!」

「我不是人類,」黃衣少年拂袖一笑,指著寧楚真,「他就是嗎?」

他說,他和寧楚真是同類……心猛地一跳,錢多多忽然明白了寧楚真一定要和她分開的理由。

「我殺了你!」恍惚的瞬間,寧楚真不知何時沖到黃衣少年的面前,右手扣住了他的喉嚨。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多多知道一切……

「你認為你有能力殺得了我嗎?」黃衣少年歪頭問道,似笑非笑。寧楚真只一剎那的失神,便被他閃躲開,再回首,他已在床邊坐下,俊俏的臉上笑容燦爛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楮。

「我似乎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是不老不死之身呢。將你變成同類,是你天大的榮幸。鮮血的味道是世上最美味的,呵呵。」「……我並不稀罕!」寧楚真低吼,卻是不敢抬頭再看錢多多一眼,生怕在她眼中看到鄙夷與疏離。

他不想要什麼永生不死,也不想要什麼容顏不老,更不想要變成怪物,終日以血為生。他只想逍遙自在地活著,像正常人一樣喝粥吃菜,每天開開心心的就行了。

不能否認,現在的身份的確讓他有了從未擁有過的巨大能量,不僅成就了他自小闖蕩江湖的夢想,還成為有名的少年俠客,甚至能操縱別人的生死,可是……只要想到自己成為人類中的異數,靠吸食鮮血為生,心就像被撕裂開一樣痛苦。每天都要很小心地偽裝,生怕被別人發現自己的不同,看到別人眼中的厭惡。

這樣的生活,他並不快樂。

不過,現在他不必提心吊膽了,錢多多已經知道了一切……

「你去哪兒?」

移動的腳步突然停下,寧楚真側頭垂眸,錢多多扯住他寬松的袖口,嫣然一笑,「你不會是想扔下我,自己走吧?別忘了,我們可是歃血為盟發過誓的,你不會是想違背誓約拋棄我吧,兄啊。」

「可是——」

「沒有可是。」

寧楚真鼻頭一酸,忽然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面前的小泵娘更美好的事物了——盡避她的頭發有些亂,臉有些髒,身上還沾著已經干涸得有些發褐色的血。

「這輩子我是賴上你了,你沒那麼容易逃得掉的!」錢多多進一步勾上他的胳膊,這一次,他沒有推開,反而安靜地低下了頭。

他以為她知道了真相,就會馬上離開他。萬萬沒想到,她不但沒有鄙視他,反而緊緊拉著他,不讓他離開她。

「雖然我年齡不是很大,可是,看到過形形色色的人。不管他們是好人壞人,我都不關心,因為他們也不關心我——萍縣有個大善人,人人都稱贊他,他也真的幫過不少人,後來他死了,有很多人哭了。但,我沒哭,他和我有什麼關系?我又沒有受過他的恩惠?」錢多多聳肩,拉著他袖口的手並沒有松開,「長這麼大,對我好的只有老爹和我們一起長大的幾個好兄弟,就連我的親爹親娘,不也是為了活命把我給扔了——就只為了能夠節省幾口糧食!所以,別人的好壞也與我無干……我只關心對我好的人。」

「寧楚真,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寧楚真終于抬眼直視她,美麗的眼楮里流露濃濃的情意。如果這個時候他再不明白,他大概就真的是白痴了。

「多——」

「我想,她的意思是只要你對她好,不管你是不是人,她都無所謂。」忽然,黃衣少年走到跟前,打斷了寧楚真才要說出口的話,「是這個意思吧?」他又轉頭問臉上烏雲密布的錢多多。

「要你來多嘴!」錢多多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不要說得這麼白吧,大哥!

「我擔心他不明白嘛。」黃衣少年笑眯眯地抱著肩膀,自以為做了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不用你說,我听得懂!」想到因為他,自己變成了吸血的怪物,寧楚真就很難給他好臉色看。

「呵呵,原來你懂啊。」

寧楚真頓時失語,看向錢多多,她淺笑,注視他的目光忽然多了份以前從未有過的羞澀。

月光下,俏臉染上淡淡的嫣紅,于是,他就看呆了。

「那他以後就只能以鮮血為生嗎?」

大半夜,錢多多說什麼也不肯走,拉著黃衣少年問東問西,如果不是這個房間翻不出一支能做書寫用途的用具,她怕是會全程記錄下來。

「嗯。」

「好可惜哦,芙蓉糕、八寶雞、水晶餃、紅燒膀蹄……那麼多好吃的卻只能看不能吃!」

黃衣少年哼道︰「人類的血,可是比世界任何東西都要更美味……你們什麼時候走?」天都快亮了,她不是想一直坐下去吧?

「待會兒。」錢多多看向寧楚真,問,「是這樣嗎?」

寧楚真頓了頓,輕輕點頭。他是厭惡吸食鮮血,可是,又無法否認那種無可比擬的美好。

相比那次在客棧,以後動物的血實在沒法比。

「你是沒吃過人類的東西吧?」錢多多嬉笑。怎麼想,那黏黏腥腥的東西也不會比或甜或酸的各種味道的美食更美味吧。

「你以為我生下來就是這樣?」

錢多多眼皮一跳,「你不會是說,你以前也是人類吧?」

「是。」黃衣少年肯定地回答。

「你,也是被人……」寧楚真第一次認真地看他。

「嗯,呵呵。」

「……那你多少歲了?」錢多多驚問。

黃衣少年手撫下頜,開始認真地思考,「準確的年齡不記得了。只是,那個時候人類最大的官好像還不叫皇帝。」

頓時,四下無聲,萬籟俱靜。

他的年齡——應該是很大了……

黃衣少年無聊地掰弄著手指,打了個哈欠,抬頭看向錢多多,想說什麼,俊俏的臉卻突然變了顏色。

「終于還是找來了。」

「呃?」

「從昨晚到現在,才幾個時辰啊,他們竟然這麼快找到這里,速度似乎比以往更快了……如果可以,你們也盡快走吧,千萬別踫到他們。相信我,所有人類當中,這兩個人是最難纏的了。對于他們,能躲多遠躲多遠。」

錢多多一頭霧水,「你說什麼啊?什麼還是找來了?」

「那個變態的老頭!」黃衣少年頭痛地撫額。

與錢多多交換一個眼神,寧楚真同情地望著黃衣少年,原來他也有不為人知的可憐一面。

「我不過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吃了他一條蟲子,至于就這麼追殺我二十多年嗎?!」

理解錯誤。

「你還吃蟲子?」錢多多齜牙,看上去一個陽光可愛的少年,竟然……嘔……

「很大的蟲子。」黃衣少年嘆息,「你們都叫它做大蟲嘛。」

錢多多額頭流下一滴汗,「老虎……」

「……我想我要走了,這里你們愛留就留吧。」說完,他起身就要走。

「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錢多多真誠地看著黃衣少年,「你說只有銀器插進心髒才會令你們死亡,否則就會長生不死。那麼,把腦袋割下來還能活嗎——我很好奇。」

一股陰風從頸後吹過,黃衣少年和寧楚真首次默契地對視一眼,男人間的友情悄然滋長。

「我,沒試過。」

「姬堯。」寧楚真喚住黃衣少年,「我們後會有期。」

黃衣少年——姬堯回頭,露出幾乎令天上月亮失色的笑容,擺了下手,「祝你們好運啦。」

話音落時,人已無蹤,只留下淡淡的桂花香。

「啊!」

遠處傳來尖叫的聲音——

「蛇啊!救命,師父!」

「俞小山,你這笨蛋,叫這麼大聲不是明顯告訴他我們來了嗎?!混蛋,這次我一定要抓住他,大卸八塊,以泄我三十年來的心頭之恨!」

……

蛇?

寧楚真和錢多多看了對方一眼,這宅子里竟然有蛇!

「我們走吧!」兩人異口同聲。

此地不宜久留。

天色剛亮,太陽掛在天上,像是沒有任何溫度,空氣中帶著淡淡的涼意。僻靜的街上沒有行人,錢多多挽著寧楚真的胳膊慢悠悠地走著。

「現在想想,姬堯住的那間宅子就是傳說中城北鬧鬼鬧得最凶的鬼宅吧?」

「鬼宅?」寧楚真皺眉,「你怎麼知道?」

「听客棧里的人說的嘍,前幾天下雨沒事,大家就聚在一起東說西說,只差自家十八代祖譜沒背下來。我記得好像有人說,城北有間鬧鬼的宅子,荒廢了好幾年了,半夜有時會傳出鬼哭狼嚎的聲音。」

「他一來就挑那間宅子住下,不知是他本身的鬼氣太重,還是太倒霉。」

「我倒覺得他只是想找個環境清幽又不用花錢的地方吧……你說,姬堯會不會被那對師徒捉到?」她突然問。

「如果這麼容易就被人捉到,我想,他也不會活得這麼久。」

「……老妖精。」想想黃衣少年的年齡,錢多多頓覺一陣昏眩,「明明長著一張那麼陽光俊俏的臉……不過,想想,不管是與姬堯還是那師徒倆,你們還真有緣呢。上次也是,如果不是姬堯被他們逼得幾天幾夜沒有進食,也不會選擇了你,那樣——」她突然停住,「格格」笑了起來。

「你怎麼了?」寧楚真有些莫名其妙,剛剛說得不是好好的?

錢多多捧著肚子笑,沖他擺擺手,過了一陣才勉強忍住笑。

「你想啊,如果你沒有變成這樣,我們見面的時候,你就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叔了!」說著,又拍手笑了起來,「大叔!炳哈!」寧楚真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想說些什麼斥責的話卻又想不起來,只好別扭地轉過了頭不去看她。

這時,錢多多的笑聲反而停了下來,「你的臉又紅了。」

「什麼‘又’啊!」寧楚真大聲說。

她笑不攏嘴,「上次在廟里,你被老鼠嚇到那次啊,你臉也紅了。」

「我才沒有被老鼠嚇到!」

「不要不好意思啦,我只是覺得你臉紅的時候很可愛嘛……大叔!」

幾乎被氣得吐血,寧楚真深吸口氣,決定不與這小女子一般見識,大踏步地向前走。

「喂,寧楚真,你不會又生氣了吧——你不會氣量這麼小吧?」錢多多小跑著跟上去,斜著眼楮瞄向他,俊臉一絲笑容也沒有,看樣子不是在裝。

「其實,怕老鼠嘛,也不是很可恥的,你在富貴的人家長大,從小都應該沒見過老鼠吧——其實味道不錯的,鬧災的時候我們就是吃那個的。」看見他露出惡心的表情,她連忙打住,「至于說你是大叔,只是我隨口說的,你不要因為是事實就臉紅。其實,就算你是大叔——唔……」

是因為想堵上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還是因為初升的朝霞照在她臉上,過于美麗誘人……他親了她的嘴。

她果然住了口,臉上卻更加嫣紅。

眼波流轉,那一抹羞澀的風情令他不能自已,勾起她的下頜,輕輕地又吻了下去。無人的街道,只听見怦然跳動的兩顆心。

丙然,她安靜了。寧楚真模糊地想。

心情是許久以來從未有過的輕松愜意。

寧楚真仰躺在客棧的硬板床上,雙手枕在腦後。錢多多知道了他苦苦守住的秘密不但沒有離開他,反而……他們的關系更進一步了。

今日回想起來,前些天苦悶的日子過得真是毫無道理,不如早早坦白了更好,也省去了多日來如履薄冰、苦苦掙扎忐忑的心情。

他舒服地嘆口氣,臉上是不曾卸下的笑容。

「吱——」門開了。

錢多多緩緩走進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長衫,秀發如雲散在腦後,明眸皓齒,神態間隱著難言的溫柔情愫。那一剎那,陽光似乎都失去了顏色,寧楚真只能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一句話。

「好看嗎?」錢多多嫣然一笑,水樣的眸子望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夸獎。

「好看。」除了這句,寧楚真委實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麼,「你……真好看。」半天,他才又說了一句。

「以前我還以為你是個鄉下丫頭,真是瞎了眼。」

「鄉下丫頭?」溫柔的聲線頓時崩裂。

寧楚真眼角陡地一跳,「我是說以前——真是瞎了眼,這是你前幾天訂做的衣服嗎?」他趕緊轉移話題。

「是啦。」

「訂做的就是不一樣,很精致。」

「還好。」這還不是為了跟在他身邊不被人說是跟班丫頭才下的血本嘛!

……鄉下丫頭?

「咦?你涂了胭脂?」寧楚真跑過去,手指輕劃錢多多微微透著嫣紅的臉頰,她身體一震,麻酥酥的異樣在心頭漾開。

「……嗯,那個,老板娘說是訂衣服的贈品……我就,隨便涂了點。」

「我從來不知道你會有這麼嬌媚的一面。」

錢多多調皮一笑,「你,喜歡?」

寧楚真輕咳一聲,別開臉,「嗯。」

「那我以後就這樣打扮。」

「其實……你哪種打扮都挺好看的。」

「真的?」錢多多湊上前,歪著腦袋笑眯眯地瞧他,「比那個什麼陳家小姐好看?」

寧楚真一怔,「哪個陳家小姐?」

錢多多橫了他一眼,「跟我裝糊涂——就是跟你訂過親的那個陳家小姐嘛,你不是說她是個美人?!」

「听說是個美人。」

「……听說?」

「她是洛陽最古板的老秀才教出來的姑娘,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有好些個她家的男僕都沒見過她,我怎麼可能見過——」也就一次,他好奇地跑到陳府外,想偷偷跳牆過去看看他未來的妻子長得怎麼樣,沒想到被發現了不說,還被人抓到他爹面前,狠狠地臭罵了一頓。

「……那,前幾天跟你獻殷勤的小泵娘呢,我有沒有她好看?」

寧楚真皺眉,「你今天怎麼了,盡問這些奇怪的問題?」

她哪知道自己怎麼了?反正,看到哪個姑娘跟他親近,她就覺得心口像被擰了塊肉似的難受。

「我們哪個好看?」

寧楚真嘆了口氣,仔細想了半天,「哪個小泵娘向我獻殷勤了?」他怎麼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聞言,錢多多抿嘴一笑,心情很好地揮手。

「算了,不記得就算了,嘿嘿。」

「笑得這麼奸……」

「還好,不是非常奸。」她還笑。

寧楚真低頭看她,朱紅的嘴唇一張一合,他取笑的話突然奇怪地咽了下去,俊臉微微泛紅,「多多,我想親一下你的嘴,行嗎?」

笑到一半的嘴僵住。

「我、我不知道!」錢多多別開視線,臉像火燒一般。早晨捧著她的臉親個沒完的時候,也不見他問!

望著淡淡暈紅的小臉,寧楚真像是得到默許似的,慢慢低下頭湊近她……

「客官,我剛才提到的信——」店小二的眼楮幾乎沒掉下來,張著大嘴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寧楚真一見有人進來,下意識地推開錢多多。

「哎喲!」

她扶著桌角,難以置信地瞪著手忙腳亂上前扶她的寧楚真。她這是犯著誰了?被他一推,腰差點兒沒撞斷!

「你、你有什麼事啊,進來怎麼不敲門?」寧楚真紅著臉,責備地看向仍愣在門口一動不動的店小二。

錢多多甩開寧楚真的手,一邊揉腰一邊坐下。

「你是給我送那封信來的吧,放這兒吧。」

「……哦。」

直到眼看著店小二走出去,順手關上房門,腳步聲越來越遠,寧楚真才忸怩著湊到錢多多跟前坐下,好奇地問︰「什麼信啊?」

怎麼會有她的信寄到這里?

瞥了他一眼,錢多多慢條斯理地道︰「是小七的信啊。」

她等了四天不見小七來,卻不想他在今兒早晨來了。如果不是昨晚跟著寧楚真出去,應該能見到的。

可是,如果她沒有跟著出去,也許就再也見不到寧楚真了吧?

一切的一切,早有定數。

「等不到我,他就留了封信。我們回來時,店小二忘記了,這不,才回去取了送來。」說著,她打開信紙,只見上面寫著幾行歪七扭八的字。

「多多,我來了,你不在。我要隨主人離開欒州了,我們以後見。我住在許城九方家,你來找我。保重,我過得很好,你也要過得好。」

「字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錢多多笑道,眼楮有些濕潤。

曾經以為一輩子都逃月兌不了的低賤命運,終于也改變了,成全了小七一直向往的清白生活……大家也一樣過得很好吧。

寧楚真輕輕擦拭錢多多掉下的眼淚,她吸吸鼻子,瞪了他一眼。

「現在我的腰還疼著呢。」

寧楚真干笑,「被人家看見……我不好意思嘛。」

「害羞也不要用那麼大力氣。」錢多多抱怨,不過可以听出已經不像方才那麼火大。

「真的很疼嗎?」說著,寧楚真伸手過去想要幫她揉揉,被錢多多一巴掌拍回來。

「不要亂模!」這家伙,自從打鬼宅出來之後,他就恢復了以前的開朗——不,比以前更鬧,神態間也比之前更親密了許多。

寧楚真一愣,見她嗔笑,不禁笑著伸臂將她攬在懷里。初時她還掙扎,過了一會兒,倒安安靜靜地趴在他肩膀上了。

小七,她也過得很好呢。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寧楚真,」錢多多喟嘆,「我們真的永遠不要分開了,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好開心,真的覺得從來沒有這麼開心。」

將她摟得更緊,寧楚真點頭微笑。

「嗯……我也是。」

夜,悄悄地來臨了,除了對方,一切被他們拋在身後。

「……原來劉霸天真的隱居在欒州啊,以前我還以為是謠傳呢。」

「隱居在哪兒也是沒用啊,這不也是被人挖了出來?不只挖了出來,還殺了他滿門——作惡的是他,他的家人也不一定都是十惡不赦之人,有必要殺人全家嗎?」

「听說以前他不是也殺人全家嗎?報應吧?」

有人冷哼︰「真的有報應,還會有這麼多壞人?就那溫家主事溫靜明、少林的一空師父都是多好的人,不也是難逃被殺的命運?」

「那也只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

喜鵑樓高朋滿座,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正是因為如此,錢多多才可以理所當然地听起江湖閑話來。

離開欒州已經十來天了,可是那起滅門慘案無可爭議地成為人們茶余飯後的議論中心,走到哪里,听到的都是這件事。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白衣人殺的竟然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聲名狼藉的劉霸天,此人成性,奸人妻女,被人發現後甚至殺人全家。但他朝中有人,自身的武功又深不可測,就算是無法無天,多年來也是過得逍遙快活。直到七年前突然自江湖消失過起了隱居的生活,雖然不時有關于他隱居地點的傳言,但大都因不可信而僅只于流言。不想,欒州滅門案的被害人竟是他……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說不清,至少,他的家人沒理由給他陪葬吧?

劉家滅門案轟動的不只是官府,江湖上同樣流言四起,議論紛紛。客棧、酒樓這種傳言的聚集地,更是不會放過這麼轟動的談資。

寧楚真心里記掛著這件案子,錢多多也就拉他來听听——當然,這與喜鵑樓大廚精湛的廚藝……多少有那麼點關系。

只是,沒想到竟然听到了關于前陣一同失蹤的江湖名宿的消息。

少林達摩院一空大師、洞庭溫家大當家溫靜明、山東刀客武慶白、號稱江湖無所不知先生的慕容鳳飛等十二位江湖名人突然于同一天失蹤——除此,不知名的失蹤者不知多少——從此再無音訊。沒想到在此時,竟傳出消息,興安山洞中被人發現十六具死尸,據證實,失蹤的十二位江湖名宿均在其中……

此時,各門派家族正忙著派人前去取回尸體安葬。

一時間,寧靜了許久的江湖再度熱鬧了起來。

錢多多豎著耳朵想繼續听下去,哪知那桌已叫來小二結賬,走了。

遺憾地嘆息,抬頭想招呼寧楚真也離開,卻見他直勾勾地盯著眼前早被她吃得干干淨淨的糕點盤子,臉色鐵青。

「寧楚真!」

她在桌下抬腳踹了他一下,見他有了反應看向她,便收回了抬起的第二腳。

「你餓了?」錢多多問,昨晚他不是才出去?今早她還見他靴底有血呢。

「不是。」寧楚真呆呆地搖頭,「我只是——你听到他們剛才講的興安山……」

「嗯,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山腳下。」錢多多「哦」一聲,做出恍然的表情,「就是你第一次見到姬堯的地方?!」

寧楚真點頭,俊臉露出無措的表情。

「就在那里,一眨眼過了二十年的時光——」

錢多多撫額,虛弱地一笑,「你不會是想說……那個躺著很多尸體的山洞,你見過吧?」

「不只見過,我在那里面。」

幸好手肘支在桌上,不然一定摔下去。錢多多搞笑地想,很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景下還能想得如此樂觀。

「多多?」她要暈倒了嗎,臉色好白?

「……請繼續。」

寧楚真頓了頓,才要開口,便又被錢多多打斷。她扔給小二一錠銀子,拉著他跑到一條安靜的街上,唯一一個行人也已經轉過街角。

「你現在說吧。」錢多多舒了口氣,喜鵑樓龍蛇混雜,沒準他們說的話就被偷听了去,她一切都要小心,寧楚真的事就是半點兒也不能讓旁人知道。

寧楚真低下頭,「我怕姬堯抓住我,于是就跑進一個山洞里,不知怎的就餓得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就看見地上滿是尸體,慘不忍睹……我不敢細看,就跑了出去,下了山,就踫到你了——以後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他說完,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錢多多講話,安靜得有些詭異。

「多多。」他推她胳膊一下,她的安靜會讓他不知所措。

「我在想,也許是那些血讓你醒過來的。」錢多多突然抬頭,「你不是說,長時間不喝血,你會陷入瘋狂狀態嗎?我想就是那個時候,你進入了……嗯,就像動物冬眠的那種狀態吧。」

「是這樣?」

寧楚真皺眉,怎麼失去了二十年他一直沒弄明白,上次見到姬堯也忘了問。

「我想有可能。」她舒展的眉突然皺起,「可是,你怎麼不早些下山?你是擔心姬堯躲在山下等你嗎?」

「不是。」寧楚真搖頭,「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要下山的,可是怎麼走也走不出去,總是在原地轉圈——像鬼撞牆一樣。」

好像有什麼在腦中一閃而過,「可是,你醒來之後就很容易走了出來?」她問。

「是。」

錢多多舒了口氣,「你听說過陣法嗎?」

「像諸葛亮八陣圖那樣的陣法?听說書的講過。你的意思不會是——」

「正是。」

寧楚真笑了,「你覺得深山里有必要……」話講到一半突然停住,俊臉也漸漸沉下。深山里擺陣的唯一可能就是要保護某樣東西,而那樣東西……

「難怪……」

「難怪什麼?」錢多多問,「你是想到了什麼嗎?」

「我總覺得白衣人有些奇怪,現在我才想起來。他手里的劍,我曾經見過。」寧楚真回憶,「當時我躲進山洞,見到一個石桌上擺著把十分精致的劍,就打開來看……想想,好像和白衣人手中的劍一樣。也是那麼長,那麼簿。」不過,古桌上的劍鞘瓖著極罕見的寶石,漂亮得奪目。

錢多多呼吸急促,不禁靠上身後的牆。

「去年就一直有傳言說上古神器‘祝余’重又現世——據說得到它就可得天下,傳聞自然是如驚濤一般激起江湖上許多人的企圖心,只是後來卻又不了了之,沒想到那些失蹤的人竟然與‘祝余’有關……他們破了陣法,闖了進去,卻又因各懷鬼胎而相互廝殺,血流成河。卻不料這一切都只是成全了你,」她想想,笑了,「看來,與你有緣的,可不只是姬堯呢。」

寧楚真難得露出認真的表情,「那麼,白衣人也是參與到那些尋找‘祝余’的人之一了?」

「至少,他是知情者。」

「他得到‘祝余’是為了得到天下?可他現在做的只是滅了別人滿門——這與天下又有什麼關系?」

「這你怕是只有問他本人才會明白……得天下的‘祝余’終于現世了,江湖怕是再不太平。」

「……為什麼我覺得你眼中閃現的是興奮的光?」

「是嗎?」錢多多笑眯眯的,「你看錯了吧。不過,我有種感覺,由你所引出的事怕遠不止這些。」

盡避不想承認,可是仔細想想,錢多多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近來遇到的事一件比一件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

往後應該還會有什麼事發生,他覺得。

可是老天,所有的事能在現在這一刻停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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