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近,將軍府每隔幾天就發作的全體恐懼癥又開始了,只不過這次肇事者不是將軍本人,而是引發怒氣的源頭——鳳真。
手指在回廊欄桿上輕輕敲叩,聲聲急促如同催魂,軒轅天藏必須藉著冷風來讓自己的情緒清醒。當他看見她倒在花園里,身體就不由自主地立刻沖了上去。抱起她,自己也說不清心中到底是怨恨還是憐惜。
他是否還在關心她、還在愛她?傷她,也似乎在傷自己;恨她,自己也無法從報復中得到快樂。太醫診斷的時間竟是如此漫長,他卻不能闖進去看個究竟。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須發花白的太醫已滿面喜色的跨出門檻稟報道︰「恭喜大將軍、賀喜大將軍。尊夫人已經有喜了,將軍府準備辦喜宴吧!」
「有喜?」軒轅天藏灰敗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呆滯和不可思議神情,接著他一把抓住太醫。「說清楚,到底是誰有喜了?」
太醫還以為將軍是太開心所以動作變得粗魯,他捋著胡須笑眯眯說道︰「自然是屋內的夫人了,不然還會有誰?不過夫人身子骨太虛,將軍要給她好生調理才是,不然母子都會有影響,生孩子時也會有危險……」
「住嘴!」軒轅天藏猛地推開太醫,站在原地大口喘氣。
誰的孩子,這到底是誰的孩子?!她不在的這些日子里,有沒有,有沒有……軒轅天藏眼中怒火更熾,他被這種想法逼得簡直快要發瘋了!
原本他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打算先冷落鳳真一段時間……可是現在,他嫉妒、他懷疑、他簡直恨不能……
「將軍?將軍您沒事吧?」太醫狐疑地上前詢問,怎麼大將軍的反應和其他人都不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軒轅天藏只覺得他被人戴了頂大綠帽,眾人都在對著他瘋狂的嘲笑,他真恨,恨到希望身旁能有把劍,得以讓他發泄怨怒。
「滾,你快滾!賓得遠遠的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見狀,太醫也動怒起來。「老夫走就是。老夫在宮中行醫多年,還從沒受過如此的侮辱。今日果然連世道也變了。大人請自便,告辭!」
一拂衣袖,太醫氣沖沖的離開,連調理藥方也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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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藏,你來了……」鳳真淺笑著撐起身子,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和他見面,她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脆弱。
軒轅天藏點點頭,對身後的奴婢說道︰「讓小姐喝藥。」
鳳真心底浮上喜悅,他畢竟還是關心自己的。「我沒什麼大礙,只是覺得有點反胃想吐。」她不好意思了起來,臉頰染上淡淡粉彩,人看起來也精神許多。「剛才太醫說……我們有孩子了,天藏你看……」
「你是站在這里發呆還是怎麼著,快給小姐喂藥。」軒轅天藏有些氣急敗壞,轉頭朝著女婢訓斥道︰「是不是覺得這里待膩了想換地方?」
婢女嚇得趕緊低頭上前,將藥碗呈上去。
碗中的藥水濃稠發黑,泛出了詭異的光芒。鳳真無來由的心慌起來,她勉強笑著問他。「天藏,這是什麼藥啊,味道好難聞。」
婢女悄悄抬頭,正巧和她探究的目光相遇,眼神中閃過一絲的不忍。
「天藏,你是不是讓我喝……」
「是的。」他走到床前,接過婢女手中的瓷碗。「這對你我都有好處,趁熱喝了。」
鳳真還是扯出一抹笑容,手心卻冒出冷汗。「天藏,這個玩笑不太好笑。」
「誰說是在開玩笑。我再說一遍,喝了它對我倆都有好處。」
「好處?」鳳真激動地提高嗓音。「殺死自己的孩子算什麼好處?他是你和我的骨肉啊!」
「他真的是我的?」軒轅天藏的語氣冷淡,在她听來猶如五雷轟頂。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我想沒有人會比你更清楚,你又何必問我。毋須多說,你把它喝下就是了。」
鳳真全身猛地一震,她無意識的搖頭。「不,我不喝,你把它拿開!軒轅天藏我告訴你,我和你們皇帝之間什麼都沒有,我的清白日月神明共監!」
「你下去。」他仿佛沒有听到解釋,只回頭對下人吩咐著。那婢女戰戰兢兢地快步離開,屋內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
「我再說一遍,把藥喝了。」
她倉促地往後挪動,絕望的恐懼鋪天蓋地席卷而至。「你不能這麼做!他是你的孩子啊,你為什麼要這麼狠心?是的,你可以恨我,恨我辜負了你,可是孩子是無辜的啊!我求求你了……」
她知道飛鷹澗一事讓他顏面盡失,也造成他們之間解不開的心結。可是自己真的不知道鳳邵均設下陷阱啊!
難道她的心里就不好受嗎?冷落、屈辱,但她全部忍下,還不是為了得到一絲原諒。可現在所有的努力到頭來又換到了什麼?
「哈,你也知道‘辜負’了我?’軒轅天藏隱忍已久的情緒終于爆發。「你終于好意思承認‘辜負’了我!真是妙啊,難怪兩個多月都舍不得回來,在陛下那里很開心是不是?他很能滿足你?冷落後宮佳麗就只專寵你一人?鳳真啊鳳真,到今天我才清楚發現,原來你是個手段高超的女人!」
「你!」鳳真眼前頓時發黑,她渾身直打哆嗦,想反駁,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你又想裝昏厥是不是?夠了,你這一套我已經看到煩了。」
心有多恨,話就有多毒,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痛快的辱罵,卻讓別人心碎欲絕。
喘息了半晌,鳳真終于緩過氣來。現在,她反倒顯得平靜起來。「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不想要我們的孩子?」
他知道她會錯了意,他不是不想要他們的孩子,而是不想要一個存有疑惑甚至是污點的孩子。但他拉不下臉來,仍然不甘示弱地月兌口而出。「沒錯,我就是不要這個孩子,你說,我軒轅天藏怎麼能接受一個野種?」
鳳真渾身顫抖著,原本期盼孩子能讓兩人的關系好轉,沒想到卻被他當成一場騙局,原來在他心里,她已是如此不堪。
耳際隱約響起孩子的啼哭,哭聲越來越大,宛若指責和控訴。
她錯了,以為委曲求全就可以換得他的原諒,可他卻連最後一絲尊嚴都這樣吝嗇的不肯給予。
他竟是這樣的惡毒,糟蹋她,甚至還毫不留情的用話污蔑她。
啼哭聲幾乎要將她打進萬丈深淵,她絕望了,一把接過藥碗,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汁液流過喉嚨吞進深處,她似乎覺得某部分生命正在漸漸流逝,而自己卻是無能為力。
「軒轅天藏,你听好了。」鳳真將碗砸在地上,砰地進裂成碎片。「我和你所有恩怨情仇,從現在起一筆勾銷。您照樣做您的大將軍,而我是您的戰俘。您的恩情我已償還,您的惡毒我也將永世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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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
「將軍,小姐還是不肯吃飯。」
軒轅天藏擱下筆眉心緊皺。「為什麼不吃飯,不是都已照大夫的吩咐做了,還有什麼不合胃口,她到底還要怎麼樣?」
「小姐才吃一點東西就全部吐出來,所以吃了等于沒吃。」
「不管什麼菜都是這樣?」
「是的,奴婢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特來請示將軍。’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下去吧!」
婢女偷覷了主子一眼,發現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主人,此刻臉上有著說不出的落寞。她深深地為這兩個人嘆息。
鳳真的內漫著點酸腥的氣味,雖然窗戶已全部打開,卻依然沒有完全散去。他大踏步地走到床邊坐下。
床上的人兒還沒有醒?軒轅天藏忍不住伸手撫模她的臉。她好像更瘦了,原本就已經虛弱的身體,經過這麼一場折騰,更是猶如風中柳絮,彷佛隨時會隨風遠揚而去。
溫熱大掌緊緊握住她被子下的小手。是的,他在擔心,總覺得快要失去什麼似的。
他曾經是那麼愛她,卻被現實一點一滴的腐蝕了信心;因為愛她,所以才會對她的背叛感到那麼憤怒;就是因為愛她,所以不想讓兩人之間存有任何污點。
他花了那麼多時間去懲罰傷害她,然後不斷地逃避現實欺騙自己。然而午夜夢回時,他常常被那些似有若無的啜泣聲驚醒,或許他真的做錯了。
昏睡之人似乎感覺到他窺視的眼神,不安地動了動。小扇似的長睫毛輕顫抖動著,眼楮慢慢張開,一絲厭惡很快自她的眸中掠過。
軒轅天藏沒有忽視她的反應,但他盡量表現得不以為意。只是緩緩自懷中掏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盒子,輕薄木片上散發著幽幽香氣,沁人心脾。「把里面的藥丸含在嘴里,它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
而鳳真又是閉上眼,將頭轉向另一側。
「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不管你再怎麼討厭我,也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她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想到她還在為孩子傷心難過,軒轅天藏的怒氣直沖腦門。「我辛苦為你尋來的良藥,不是拿來糟蹋用的!」
「人都已經被糟蹋了,還會在乎這些藥嗎?」氣若游絲的聲音傳來,他听得心都揪起來。
深呼吸幾下,軒轅天藏將情緒緩和下來,只得捺著性子勸哄她。「多日不見,你的脾氣又回來了。這樣也好,我本就喜歡這樣堅強不屈的你,委曲求全不是你的個性。不過若你想趕我走,我偏不如你所願。乖,把藥丸含著,我也不想看你這樣地難受。」
難道他到現在都以為她只是在賭氣?鳳真沒有力氣駁斥他,順從地將藥丸含在口里,現在她只想求得安寧。
原以為他已經走開了,卻不料身子突然被人托起,鳳真本能的向後縮卻完全不被他允許,鐵臂牢牢緊箍著她,鳳真掙扎著想推開,卻又被他用力攬入懷里。
又來這一套。鳳真在心底冷笑,隨他去!
軒轅天藏看她神色恍惚,心疼地伸出手去撫模那烏黑秀發。「別難過,以後,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他竟然還抱著這樣的想法?難道他到現在還不相信自己?
親手扼殺了一個小生命,他竟還可以如此地雲淡風輕,她的傷心說到底反成了諷刺。
鳳真一扭頭就朝他臂上狠狠咬下去。
她狠狠地咬,仿佛拚盡了全身力氣。軒轅天藏還是一動也不動,任憑她一直咬出血來,而他只是劍眉緊皺強忍著。
鳳真到底還是松了口,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將他的衣襟哭得濕透。
從頭到尾她都只是默默地哭著,仿佛要用眼淚,把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全部流盡。
他拍著她的背,無力感和懊悔纏繞著心頭。也許,他真的做錯了……
直到哭得筋疲力竭,鳳真終于昏昏睡去。窗外是淒清的雨聲,點點滴滴,檐聲細碎,就這樣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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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翔皇帝正在籌畫新的軍事構想,身為全軍統帥的軒轅天藏,自然也被宣入宮中不得離開。經過五日的研究討論後,終于確定戰略的目標和計畫,軒轅天藏這才松了一口氣,走到皇城外大口的呼吸。
時值深夜,更鼓遙遙傳來,隔著重重宮牆和迷茫雨霧,听來並不十分真切。九闕城外,亦有人未眠。
「說!她到底走到哪里去了?!」軒轅天藏緊咬牙根,狠狠將濕漉漉的外衣摔在地上。「本將軍臨走之前是怎麼吩咐的?你們以為自己頭上有幾顆腦袋夠砍?」
一班婢女家丁只是跪在大廳中央哭泣,有幾個膽小的早巳昏了過去。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問你們她到底去哪里了?!」他快被這些人的哭聲煩死了!還以為與她分別幾日,再見時雙方都能重拾信心展開新的生活,可該死的她竟然給他搞失蹤!
「你們這麼多人的眼楮究竟是怎麼長的?難道她會生了翅膀飛走嗎?」軒轅天藏青筋畢露,拔起身邊佩刀,亟需砍些什麼來發泄心中怒火。
下人們更加驚恐,沒幾個人能說出完整一句話,一時間啜泣求饒聲響成一片。
「將軍……小姐這幾天身體好轉,也漸漸開始出外走動。」有個膽子稍微大一點的婢女哽咽說道。「有一次奴婢還陪她去了家商鋪逛一逛。小姐說她希望自己多活動筋骨,不要事事都教別人伺候,所以日常小事奴婢們無法插手,都讓小姐自己去做了。」
「接著說。」他頹然倒在椅子上,所有的事情全部亂了套。
「今天一早,小姐說要按照他們那里的習俗,為死去的孩子超度,吩咐下人們不許打擾,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奴婢們看小姐這幾日身體心情都恢復不少,也不敢輕易打擾,只是按時送飯進去。’
「按時送飯?飯菜有拿進去嗎?’
「沒有,小姐吩咐我們放在門口,她自己會拿進去。每隔幾個時辰,奴婢們去察看,飯菜也確實被拿走了。’
軒轅天藏忽地直起身子,凝神傾听。「等等,你的意思是,東西都有人按時拿走?」
「是的。」
「那麼,確定是她本人嗎?」
婢女想了想,遲疑地搖搖頭。「不曾親眼看見過小姐,好像,也沒有听見她說話,除了最初吩咐奴婢的時候。」
「你,就是你。」軒轅天藏站起來走到她身前。「將名字報告給總管,以後府中所有的女眷瑣事就全權由你負責。」
「其余人。」他眼中頓時射出冷冽的光芒。「按人頭付清一年的俸祿,趕出將軍府永不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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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大如簾,直直地傾泄下來,打在雕梁畫棟、磚瓦房檐上掀起沉沉聲響,听來竟有一種驚心動魄。
將軍府眾人在經歷一整天的折磨後,都已早早歇下進入睡夢中,書房中,微弱的火光在風雨中飄搖。
木門被推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很快又湮沒在隆隆雨聲中。
他站在雨中,視線逐漸模糊。眼前的景物似幻非真。驀的,他仿佛看見有人騎著駿馬翩翩而來,那個身姿,竟是如此熟悉!
是她,一定是她。軒轅天藏笑了,她就是喜歡和他捉迷藏,明明愛他卻也要兜完圈子再說。她還喜歡讓他膽顫心驚,比如她義無反顧地跳崖、飛鷹澗的撲殺、還有這次的逃離……
還是調皮的丫頭啊!他輕輕一笑,下意識伸出手去迎接那個身影,怕她不留神就會從馬背上墜落,因為她一直是那麼不小心……
突然有一道閃電劃破沉靜夜空,隨之而來的轟鳴聲中,大地被照得宛如白晝,一切皆清晰可見。似笑非笑的弧度頓時僵硬在嘴角,目光變得空茫而驚慌——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手臂緩緩放下貼在身側,軒轅天藏的手掌緊握成拳,他轉身回到房內。全身濕淋淋的,雨水還在地上流成一條淺淺小溪。狂風灌入,燭火跳了跳很快被吹熄。
就這樣,他躺在床榻上,吻了吻手上的玉墜,將它放在枕頭邊,似乎象征鳳真仍與他同眠。
屋門依然大開,風雨急不可耐地潑灑進來。但他不想關門,因為他怕自己萬一睡著了,會听不見深夜響起的敲門聲。
「丫頭,如果你還愛我,請人我的夢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