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風和日麗,陽光暖洋洋地灑落在侯府的屋宇院落,為清冷的府邸平添幾分安詳寧定。雲洛依端著一盅千年老參茶,步履輕悄地向凌霽月的寢居汀蘭閣行去。李隆基雖然對這南燕寧王心懷忌憚,卻也不願做得太絕,是以賞賜也是不少。什麼老參、靈芝、何首烏等名貴藥材,在這位大唐皇帝的慷慨贈予下,府里也積了不少。而今正好用來給凌霽月補身子用。
雲洛依輕輕推開房門,卻見凌霽月跌倒在地上,他雙手抓著桌腳,努力地想站起來,卻又力不從心。一身白衣已是沾了灰塵,手肘處也似乎有著擦傷,整個人都顯得狼狽非常。但他的神情卻依然寧定。
望見屋里如此情形,雲洛依心中不禁一痛,匆忙將參茶放下,快步行至凌霽月身邊,似嗔似怨道︰「你就不能好好躺會兒?偏要、偏要這般折騰自己嗎?」
凌霽月柔和地笑笑,任妻子將他扶至床上躺下。他輕笑道︰「你總不能要我時時刻刻都躺著吧。」
「不是,只是……」雲洛依輕輕撩開他的袍袖,為他臂上的淤紫踫傷上藥。她帶著輕顫道,「只是你叫我怎能眼看你日日傷著自己?」
「不妨事的。洛兒,你精研醫術,當知如若日日躺在床上,只怕我這雙腿是真的要廢了。你要我如何甘心?」凌霽月淡淡地道。自從她從南燕來到他身邊,一切就不同了。為了她,他要好好地活下去。這雙腿,是傷了經脈,她已為他施了針灸,只要堅持不懈地練習,要重新站起來並不是奢望。他自然不會輕言放棄,即使過程再艱辛、再痛苦、再無奈,他也會堅持下去。因為他不再是一個人。
雲洛依心頭泛酸,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他怎麼竟可以說得那麼豁達?每天的跌倒,爬起,再跌倒中,折磨的是他的尊嚴啊。他原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入為相,傲笑朝堂;出為將,談笑點兵,何曾有過一絲狼狽?如今,只是站立這個簡單到極點的動作,卻折騰得他傷痕累累,他如何還能笑得這般柔和淡然?
「洛兒,你莫要難過。」望著妻子泫然欲泣的容顏,凌霽月心頭也是難過,安慰道,「我沒事,這些小傷,你別放在心上。」
「我不是難過,是心痛。為何老天如此的不公,你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卻要受這等折磨。」雲洛依深深吸了口氣,硬將眸中的淚水逼了回去。他承受的已經夠多了,她如何再能令他心煩意亂。
「傻瓜,哪里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來到大唐,去走那針板路,都是我自己的決定,誰也沒有逼迫我。每個人都要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既然這是我的選擇,就讓我自己負責到底了。只是苦了你。」凌霽月輕嘆道。
「苦什麼,跟隨你,也是我的決定。你不妨就讓我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到底,就像你一樣,可好?」雲洛依終于不再自苦,展顏道。
听得她的說法,凌霽月不禁笑道︰「是是是,你願意在我身邊,我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啊。」
柔婉地笑笑,雲洛依起身,端起桌上的參茶,遞到他唇邊,道︰「廚房給你熬的,趁熱喝了它。這幾日你體力消耗太巨了,莫要累壞了身子。」
眨了眨眼,凌霽月的孩子心性忽然冒出了頭,撒嬌似的笑道︰「洛兒喂好不好?」
雲洛依怔住,這樣的他,是她不曾見過的,如此的率真,如此的不拘。處理公務時的冷峻、撫琴吟詩時的文雅、面對她時的溫柔,以及現在的稚氣,他究竟有多少面貌啊?
看見她怔在那里,凌霽月不禁有些泄氣,自她手中接過茶盞,悶悶地道︰「我自己來好了。」一口氣將參茶給喝了,又將茶盞遞給她,「好了。」
見他如此之快地就將不甚喜愛的參茶給喝了,雲洛依不禁笑了起來,他不會是將氣出在參茶上了吧?她有些壞心眼地道︰「你喝得那麼快做什麼?又沒說不喂你。」
「你……」這次換凌霽月怔住,好半晌才道,「洛兒,你真是越來越會捉弄我了。」
「呵呵……」雲洛依開懷地笑了,這是來到長安後的第一次,也是今生第一次,她笑得如此暢快。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叩門聲。雲洛依匆忙一正顏色,喚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侯府總管趙福,他向凌霽月行了一禮,恭謹地道︰「侯爺,平西王爺駕到,正在花廳候著呢。」
「他既然知我行動不便,又何必要我去花廳見他?」凌霽月笑了一笑,隨即道,「你讓他稍等一會兒,我馬上過去。」「是,奴才這就叫下人給侯爺備轎。」趙福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凌霽月雙腿受傷後,都以專用軟轎代步,要去哪里,倒也沒有什麼很大的難處。
「洛兒,李徹他曾經見過你,你不妨先回避一下。」他回眸對雲洛依道。
「好,我正巧要去集市買些繡線打發時間。」雲洛依起身,為他換去一身染塵的白袍,柔婉地笑道,「我一會兒就回府。」
「嗯。自個兒小心些。」凌霽月回她一笑,目送她輕盈地離去。
當凌霽月自軟轎上下來,在下人的扶持下進入花廳時,李徹已經續了兩盞香茗了。見他進來,李徹不滿意地皺眉道︰「你竟要孤王候那麼長的時間,眼里還有我這個王爺?」
「是在下失禮,還望王爺恕罪。」凌霽月在李徹下首坐下,措辭恭謹,眉宇間卻毫不在意地道。
「你要我恕罪?呵,真真笑煞孤王了。凌霽月,你學不來恭恭敬敬,就別來這一套,你當我還不知道你?何況我來這里也不是听你打官腔的。」李徹依然是斯文中帶著疏狂,只是眉宇間的傲然在這安遠侯府之中似乎收斂了一些。
「不敢。只是皇上已經定下規矩,朝廷官員不得私自出入安遠侯府,王爺這次蒞臨,又是為了哪樁?」凌霽月笑問。
「父皇定下這規矩,是怕你雙腿盡廢的消息傳揚出去。孤王既然已經知曉這個秘密,自然不必遵守規矩了。」李徹毫不掩飾地道。
凌霽月只是淺笑,沒有再說什麼。
「至于孤王今日來此的目的,是因為你南燕國君已派遣使者向大唐出發,將于一月之後到達長安。我來知會你一聲,到時莫要出了什麼紕漏才好。」李徹接道。
「那你要我如何?」凌霽月抬眸,向李徹問道,「南燕使者出使大唐,是必定要來見我這個寧王的,你要我到時如何完整無缺地去見他們?出不出紕漏,又豈是我說了就算的。我知道你和皇上希望兩國不要再起爭端,我又何嘗希望,但事已至此,你叫我如何是好?」他明白南燕之所以會那麼快就派使者前來大唐出使,只怕是由于雲洛依的緣故。皇兄這次,恐怕是被他這出人意表的小妻子攪得頭痛了。
「這又怪得了誰來著?當初父皇也不曾逼你走那針板路,只是想殺殺你的氣焰而已。誰讓你脾氣如此倔強。」李徹嘆息,有些為他不值。一雙腿,換得大殿里的一次接見,值得嗎?
「罷了,事情發生後再討論值不值得有何意義?」凌霽月淡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到時我自會斟酌,總不至于讓大唐與南燕再起爭端。」
「那就好。」李徹輕輕地接了一句。對于他,他是有欽服,有欣賞,也有歉疚。捫心自問,如果是他,他能不能夠面不改色地答應別國作為質子,又能不能夠為了一時的尊嚴而以雙腿為代價?他自認做不到。所以,對這個南燕寧王,他已由早先的針鋒相對,到現在的英雄相惜。
「王爺還有什麼要事嗎?」凌霽月微微合上雙眸,帶些倦意地問道。
李徹怔了怔,問道︰「這算是逐客令嗎?」活到那麼大的年歲,從來只有別人巴結奉承,如今居然被人這般……
凌霽月笑笑,還未來得及回答,就已經被一陣喧嘩聲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