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男子迅雷般地伸手握住她枯瘦的手,緊緊地盯住她的手腕,聲音里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終于不再是冷冷的、沒有溫度的語調。
「呃?」範心或才是那個真正被嚇到的人,她難以相信地瞪著他。
他的眉挑得老高,眼楮里充滿震驚,發生什麼事了?
她掙扎了下,「放開我!」他的手很有力,握得她有點疼。
而他彷佛沒听見,依然緊盯著她的手腕看,「告訴我,這是什麼?」
範心或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瞧見自己手腕上那只合手的翠玉手鐲。
「這是我的鐲子……」他是因為這個才丟掉了冷酷的鎮定?
「這是妳的鐲子?」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望著她,眼眸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範心或點了點頭,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因為他此刻的表情像是找到了這輩子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竟然是妳……」見她承認了,他大大的松了口氣,卻又不太甘心地說。
「什麼啊?」範心或一點也不明白,什麼叫作竟然是她?這鐲子雖然看起來似乎價值不菲,但這世上一樣的多得是,有什麼好驚訝的!
她開口想問︰「你……」
車外傳來端叔的大嗓門吼道︰「少爺,姑娘,城門到了。」
聞言,範心或立刻綻開笑顏。「太好了。」
她站起身就要下車,手卻依然被男子握住。
「我要下車了。」她說道。
他直勾勾地看了她一會兒。
「我要下車了,小非在等我。」她急聲道。
男子一怔,是啊,他竟忘記她未成親卻有個兒子。
他將她的容顏盡收眼底,道︰「記住,我的名字是端木溯詞,妳要記住!」
範心或先是被他盯著看而心中疑惑不已,此刻他又主動介紹自己,更讓她感到萬分詫異;不過,此刻不是細解他心思的時候。
「我叫範心或,謝謝你讓我搭車,我得走了,再見!」見他松開了手,她得以順利地離開他的視線範圍,直接掀開布幔走下馬車,因此未瞧見身後的端木溯詞愕然的表情,否則她心頭的疑問會更大。
「少爺?」端叔探頭進來,「我們現在去哪里?」
「嗯?」端木溯詞一愣,隨即回過神來,「去善醒堂。」
「好耶!」端叔跳上馬車,駕著馬兒向前跑。
範心或,她叫範心或,她竟然姓範!
端木溯詞沉著臉坐在車里,掉在手邊的書冊也沒去撿,心里只盤算著這件事。
她有個兒子,卻沒嫁人,所以範不該是她的夫姓。
可是,她應該不姓範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撫著右手手腕,暗暗發起怔來。
「表兄!」曾夫子滿面驚訝與喜色,高興地迎了上去。
端木溯詞微微一笑,扯了扯唇角,「好久不見。」
看著闊別多日的親人,即使心里有著澎湃的感情,他也沒過多地表現在臉上;相較之下他這位表弟,純樸的臉上卻堆滿笑容,流露了滿心的歡喜。
「是啊,咱們有好些日子不見了。」曾夫子站在出色俊挺的表兄面前,頓時失色不少,但他卻不以為意,以最喜悅的心態來迎接親人。「我當你明日才到呢,本打算休息一日好去接你。」
「趕了一些路,所以來早了。」端木溯詞隨便說。
「是嗎?」曾夫子微笑,「表兄,你去過我家了嗎?見過我娘了嗎?」
端木溯詞搖頭,「還沒有見過姑母,先來看看你。」他說得很簡單,隨口一說就將話題帶過,「沒想到你果然成了私塾的夫子。」
「是啊,我沒別的本事,只能教教這些小孩子。」曾夫子突然覺得時光彷佛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兩人並肩坐在屋頂上,訴說著長大後想做的事。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未嘗不是件喜事。」
曾夫子疑惑地望著他,「表兄,難道你已放棄了你的理想嗎?」他記得他曾說過要當一位濟世救人的大夫,救天下所有不能救之人。
端木溯詞搖頭,「並不算放棄,只是改變罷了。」
「改變?」
「人會變,世事焉有不變之理?」端木溯詞無意多說,簡單一句話,雖然未能解釋他為何而改變,卻已讓曾夫子感覺到他的改變。
「那麼,表兄現在的想法呢?」
「只是在找一個人。」他仰首望了望已暗沉的天色,嘆息地道。
「找人?」曾夫子感到好奇,「找誰?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這里的事足夠你忙的,再說你也幫不上。」端木溯詞搖頭拒絕。
這半年多來,他游歷山河,只是為了一個人,一個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的人。
「是嗎?」曾夫子神色一黯。他心知自己的表兄性子冷淡,不太喜歡說自己的事,對親人也是如此。
「你不必管我,我的事自己有分寸。」他知道這位老實的表弟很熱心,但自己的事又何必他人來幫忙。端木溯詞續道︰「你可以走了嗎?我等著和你一起去拜見姑母。」
曾夫子心頭一熱,表兄先來見他,這讓他很高興,但他笑道︰「還得等一下,有個孩子還沒人來接走。」
「哦?是你的弟子嗎?」
「是啊!」曾夫子伸手一指,「不知道他家人出了什麼事,到現在還未來接他。」
「就是他嗎?」他與站在廊檐下的小男孩對望一眼。
小男孩張大墨黑的雙瞳大膽地望著他。
「是啊。」曾夫子高興地走過去,將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前,「這是我的小弟子,很聰明的一個孩子。」他贊揚道。
「哦?」端木溯詞看著眼前的孩子,覺得他瞅人的模樣有些眼熟,「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
曾夫子正想開口,遠遠卻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
「範亦非!」
端木溯詞一怔,不會那麼巧吧?
曾夫子笑了起來,「你知道了,他叫範亦非。」眼楮期待地望向聲音來處。
端木溯詞先是奇怪地望著範亦非,再將視線投向前方。
她的兒子?長得卻是半點也不像。他在心里思忖著。
範亦非有一對濃眉、一雙大眼楮和一張方方的臉,與範心或那帶著稚氣的面容恰恰相反。但,或者範亦非與他爹相似也說不定。
思及此,端木溯詞揚起眉,內心有些不快。
「娘!」範亦非瞧見了範心或的身影,興高采烈地沖上去。
範心或還來不及站定順過一口氣,範亦非就已撲進她懷里,一雙小手攀附上她的腰側。
「呼呼……」範心或忙著喘息,沒有力氣拉開他。
端木溯詞望著他們母子二人親昵的舉止,眉宇間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不悅。
「終于來了。」曾夫子大大松了口氣。
「你認識他們?」
曾夫子的視線仍沒有收回來,「也才認識沒多久……」
端木溯詞將視線移到表弟身上,「第一次見面?」話里帶了些調侃。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表弟似乎對那對母子有著濃厚的興趣。
曾夫子听出他話中之意,回過頭來,醇和的臉上染了抹羞色,「表兄,你可不能跟我娘說。」
「說什麼?」端木溯詞淡然道,表情很坦然,彷佛自己並沒有察覺到什麼。
曾夫子一愣,正要搭口時,那一大一小的兩人牽著手走了過來。
「夫子,我要回家了。」範亦非行了個禮。
「好。」曾夫子被嚇了一跳。
「是你!」範心或驚訝地指著他身邊的端木溯詞,面露一絲喜色。
曾夫子模不著頭腦,愣愣地問︰「範姑娘,妳認識我表兄?」
因為早上一聲「範夫人」惹來她的大笑和解釋,所以他改口了;也因此,在心里悄悄地埋下希望的種子。但照此情勢看來,這顆種子尚未發芽,莫非就要夭折了?
「路上見過一面。」端木溯詞趕在範心或開口前截住話。
範心或疑惑地望著他。
「娘。」範亦非扯了扯她的衣角。
範心或低頭一瞧,「哎喲,你怎麼弄得那麼髒?」她驚叫一聲,哀嘆連連,「這下子,你的雁笙姨要罵你了。」
「今天夫子帶我們去玩。」範亦非無辜地道,「娘妳瞧,夫子身上也有泥巴呢!」他指了指曾夫子。
「喝,是誰教你沒大沒小的?」範心或敲了他一記響頭。
範亦非嘟起唇。
端木溯詞沉默地看著他們兩人旁若無人地打鬧。
真是一副母子和樂的場面,可惜,缺少了個男主人。
曾夫子笑望著他們,「範姑娘,妳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晚?」善醒堂放課的時間很固定,範亦非從來沒在此留得這麼晚過。
「對不起,我今天有事出城去了,所以晚了些。下回一定準時。」說著,她瞅了眼端木溯詞,他也正以審視的目光冷冷地打量著她。
「沒關系,只是範亦非擔心了。」曾夫子搖頭,一點責怪的意思也沒有。
「是啊娘,我等得都快睡著了……」範亦非小小地抱怨一下,「娘,妳去哪里了?」
「嘿,你什麼時候管起我的事來著?」範心或好笑地捏了下他的鼻子,「不準多問,反正我以後都準時來接你就成了。」
她瞪了兒子一眼,才跟曾夫子道謝。
「哪里,我正好也在此等我表兄。」他睜眼說瞎話。
「哦?你居然在等我?」端木溯詞訝異道,接收到對方求救的眼神,又淡然地說︰「那可真是抱歉,我本來可以早點來的,不過路上被人耽擱了,差點趕不上進城的時辰。」
範心或瞪起眼,他是在說她嗎?
「娘,我餓了。」範亦非可憐兮兮地望著範心或。
「好,我們回家。」範心或說著,橫了端木溯詞一眼後,向曾夫子道別。
「等等……」曾夫子望了望天色,「都這麼晚了,你們兩個這麼走怕不太安全。」
「沒關系……」
「表兄,你可否送他們一程?」
端木溯詞回首,「我?」
「他?」範心或指著端木溯詞,引來端木溯詞的回視。
「怎麼了?」曾夫子見他們兩人表情怪異,瞟了冷著臉的端木溯詞一眼,續道︰「表兄,你的馬車比較快,而且我得整理一下東西才能走。」他再望向一臉驚訝的範心或,「範姑娘,有表兄送妳回去,我比較放心。」
範心或一怔,他比較放心?她扭頭瞧向端木溯詞,見他嘴角勾起冷笑,瞪起火眼。
「好,我送她。」端木溯詞似乎思考了一會兒才答應。
在範心或還沒來得及反駁前,她和範亦非已經被端叔又驚又喜地拉著走。
「娘,他是誰?」馬車上,範亦非張大好奇的眼楮,偷偷打量了端木溯詞好幾回,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他?」範心或瞅了端木溯詞一眼,此刻他沒有在看書,反而是端坐著,雙手擱在身前,用一雙毫無情緒的眼眸注視著他們,「他是你夫子的表兄,你方才沒听見嗎?」
「哦!」範亦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仍好奇地偷瞟他。
方才娘上馬車的時候差點跌下去,夫子的表兄一伸手就將娘拉住了,速度好快,他眨個眼,他就已經在車上了。
好厲害好厲害,比私塾里每天飛上屋頂敲鑼的老伯還要厲害!
端木溯詞感覺到範亦非的注視,亦看向他,結果他依然瞪大雙眼地注視著他,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這是妳的兒子?」他低聲的問。
範心或起初還以為听錯了,見他掃過來一眼,才道︰「是,他叫範亦非。」她直覺地回答。
「範亦非?」他喃喃念著。是她的姓,還是她夫家的姓?不,她沒成親,那麼是他爹的姓?哼,他爹的姓!
「在。」範亦非立刻笑呵呵地應聲。
範心或驚訝極了。這小表可從來沒有對人這樣過,平常遇到什麼人,不熟悉的話,理都不理也是常事。
端木溯詞驚訝地頓了下,這孩子的反應好快。
範亦非小聲問︰「娘,這位叔叔怎麼了?」他沒做錯什麼啊,這位叔叔怎麼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他?」範心或抬眼瞧了瞧,又低聲說︰「我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太奇怪,她不能理解。
「哦……」範亦非重新用疑問的目光望著端木溯詞。
「妳覺得很奇怪?」
端木溯詞的話驚嚇到這一大一小,兩人神情同時一震,手足無措地互望一眼。
「怎麼,妳堅持要坐車的大膽到哪里去了?」他冷諷。
範心或火冒三丈地說︰「範亦非,我們下車!」她直覺想趕緊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娘!」範亦非感到奇怪,「叔叔沒趕我們走啊。」
範心或瞪起眼,不知該怎麼跟兒子解釋。
端木溯詞眼里閃過一絲笑意,快得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我這回可沒趕妳。」他好心似地說,彷佛她得了便宜還賣乖,「畢竟若是曾夫子問起來,我不知該如何向他交代。」他說得好像迫不得已似的。
「什麼?」範心或不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妳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諷刺道。
範心或瞠目,他干嘛一副譏笑的表情?「你這話什麼意思?」
「哦,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妳這麼認真,看來事情不太簡單。」
她是越來越弄不明白了。
「無妨,妳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不過,他猜這個日子可能要很久。
「你這人!」
「怎麼?」他挑眉,難得出現詢問的表情。
「真是讓人模不透。」範心或泄氣地說︰「一會兒冷得要命,一會兒又神秘莫測,講話很高深,別人怎麼會听得明白!」
端木溯詞斂下舒緩的表情,換上了冷然,「範心或!」
「干嘛?」她眨眨眼,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耶,害她心兒怦咚一跳。
範亦非奇怪地在兩個大人間瞄來瞄去,不太明白他們怎麼都說些他听不懂的話。不過,娘好像沒有要下車的意思,他放心了。
唉,好不容易有機會坐這樣豪華的馬車,當然得坐久一點;他們家里窮,平常到哪里都是走的,很遠的路也走,以前看到別人坐車,心里都很羨慕呢。
「我一樣可以讓妳下車!」
範心或抗議道︰「你瞧你瞧,你這人就是這麼奇怪!罷才我要下車,你不讓我下,現在又……」見到他冷眼掃來,她壯起膽子,努力說完︰「慢著,你別這樣看著我……我、我又不是你的仇人,何必那麼凶?」
端木溯詞被將了一軍,瞇起眼冷望著她,不說話。
他起初以為她只是個愛耍小無賴的女人,後來見到她常自言自語,很多時候還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沒想到,她居然已是那小子的娘!
「範亦非,她當真是你娘?」他轉向小男孩問。
「當然是。」範亦非抓住範心或的手,緊張地說。
她是他的娘,永遠都是,誰都不能搶走!
「哦?你不必拿防賊的眼光看我,我不會搶她。」端木溯詞揮揮手,漫不經心地說。
「真的?」
「我沒興趣。」他淡然地道。
「太好了。」範亦非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喂,你們兩個!」範心或抗議,「當我不存在嗎?」她好笑地道,早已將先前的不悅忘得一乾二淨,只為那一大一小奇怪的對話而感到有趣。
端木溯詞和範亦非對望一眼,「小子,我認為你比她還要容易溝通。」那個听不懂拒絕的女人,直嚷著他小氣的女人,他可沒工夫去了解她。
「叔叔,娘很好說話的。」範亦非維護她。
「是嗎?」端木溯詞哼了一聲。
喝,又不理她嗎?範心或板起臉,「你們兩個再這樣對我,我會發火的!」
端木溯詞沒理她,範亦非吐吐舌,不敢說話了。
「少爺,到了。」七彎八繞下,端叔好不容易駕著馬車準確無誤地來到石家大門口。
「咱們走了。」範心或推了範亦非,讓他在端叔的幫助下先下車。
端木溯詞跟著他們步下車。
「多謝你!」範心或彎腰。
端木溯詞不理會,徑自抬頭望著門上的區額︰石府。
他的眼里涌現出旁人看不懂的神色。
範心或撇撇嘴,對端叔道別之後,拉著範亦非進了屋。
「叔叔再見!」範亦非揮手。
端木溯詞看著範亦非的背影和範心或忽然回頭的一瞥。
他唇角勾笑,這里是石家,而她進了石家的門,他要找的人是不是她,很快就可以知道。
這次來到這里,目的是拜見姑母並祝賀她老人家六十歲壽辰,卻沒想到能夠遇到早已遺忘許久的人。
這是幸運,還是老天爺開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