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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都要與你相隨 第5章(2)

睿王的葬禮還有得等,皇上體恤家屬,賜了兩個喪期,並不令在下葬之日頒謐,但長世子選擇放棄最近的喪期,使得下葬的日子最快也要等到一個半月後。

睿王的喪禮,朝野關注,但也有人毫不在乎——心寶就是!

她活得行尸走肉,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變成一個沒有聲音的人,常常一整天下來都不說話。

醒之曾說她把心思全都放在自己的職責上,以前照顧太皇太後、太後娘娘,後來照顧英平公主,都沒時間理他,當然更沒時間多照顧自己。

所以這往後的日子,她要空出時間多跟醒之說說話……那箭里有他,此後可供追思、憑吊。

鮑主房內,她伺候著公主和三世子用餐。服喪期,用餐一切從簡,都是冷食,不過大家心情都不好,能吃飽就好了。

最近府里氣氛詭異,連他們住在這睿王府的人都不太敢打擾的公主、駙馬別院,都可以感覺到異常之處。

偶爾可以听到別院傳來哀號與哭聲,聲聲驚人震天響,讓听到的人都毛骨悚然,直摀住耳朵。

三世子與公主吃著飯,看著就站在門口,表面上是在一旁伺候,事實上心思不知飄到哪里去的心寶,三世子低聲問著,「心寶最近還好吧?」

「前天晚上哭過了,不過還是不說話。唉!怎麼會這樣?以後該怎麼辦?」

「听說皇上也很傷心,幾天下來朝議氣氛低落。再過一段時間吧!總要時間來平復的。」

「唉……」公主無奈嘆息。

這時,不知何處又傳來了一陣哭喊聲,甚至還听見「不要」、「救命」的呼喊,三世子听到了,眉頭皺得更緊。

「這聲音好恐怖,到底是哪里傳來的?」公主問著。

心寶的頭也轉了過來,似乎也在好奇。

三世子無奈嘆息,「這些都是要給父王殉葬的人,舉凡沒生兒子的側妃,以及父王生前服侍過父王的婢女、下人,統統殉葬!如果不從,大哥就下令直接殉殺;听說人數有兩百多個,從前天開始,到今天已經殉葬了四十幾個了……」

鮑主嚇到摀住嘴,「老天!太殘忍了吧!」「所以我才不告訴你們,怕你們嚇到……這陣子,可以的話少出門,就待在這里。」

心寶听著,看著門外,又听見那一聲聲淒厲的哭喊,每一聲都撞擊在她心上,讓她幾乎要窒息。

她喃喃說著,「求生之人求不得,求死之人求不得……人之大悲……」

「心寶,你說什麼?」公主問。

她沒回話,心里卻不斷想著——一直以來,她信賴命運,認為人的命運會為自己決定好一切。是好、是壞,是富貴,還是貧窮,都是注定好的,人只要低頭服從命運,自然能夠順利。

所以她服從命運,從不做抵抗,該到哪就到哪;可是命運終究沒有善待她,終究將她推入這痛苦的深淵中。

她決定,不要再愚昧了……她要決定自己往後該走的路……

她回過頭,對著公主與三世子跪下;兩人驚呼,要她趕快起來,有話就說。

「心寶謝過公主與駙馬的照顧,心寶決定了……」

「你決定什麼?」

「請王府不要再殉殺無辜,心寶決定代之殉葬。」

「你說什麼?」三世子大驚,講話不自覺聲調都揚了起來,這時耳邊又傳來遠方不明處的哀鴻遍野,慘叫聲不絕于耳。

「心寶決定殉葬。」不說為準殉葬,是因為她心里另有想法——表面上,她為睿王殉葬;事實上,她是為了那個魂斷沙場的男人。

鮑主大叫,不停哭喊,說她絕不同意;三世子也驚到站了起來,百般勸說,直叫她打消主意。

但是誰都動搖不了她的決心……她要走自己的路,她不要再服從于命運……

心寶願意殉葬,換王府別再殉殺!

這件事,心寶當面向長世子和王妃說過——王妃就是當年下令打心寶與向群,而被送至內務府議處的王妃,听到心寶自願殉葬,當然高興,甚至覺得是報了一箭之仇。

至于長世子也是不反對——心寶在宮里的地位不可謂不低,照顧過兩個太後,更听聞本來太後有意收養心寶為女,此人為父王殉葬,可謂大大增添了父王的死後哀榮。

于是公主與三世子反對,王妃與長世子贊成,甚至說,只要心寶一人活殉,剩下的百余人可以統統不死,擺明了非把心寶送進墓里不可。

此事最後終于鬧到皇帝那兒,公主先去哭了一番,直說心寶因為向群大哥陣亡,心灰意懶,才會求死,懇求皇帝大哥留人。

皇帝也是大驚,立刻將心寶宣進宮來,當面問話。

心寶到時,渾身熱孝,跪在宮外,沒有直接進來。「心寶給皇上請安,心寶熱孝在身,不便進宮。」

「進來!都這個時候,還說這話做什麼?立刻給朕進來!」

「是!」心寶立刻起身,低著頭、彎著腰,走到皇上跟前,隨即跪地。

皇上難以按捺,立刻要她起身,直接切入重點,要問個仔細明白。「心寶,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傳出你要活殉?此事是真、是假?給朕說清楚!」皇帝急忙問著,連續提了好幾個問題。

「心寶確實要活殉,此事不假。」

「你是自願的,還是被逼的?如果被逼,朕給你作王,你好歹是兩個太後的人,朕有責任給你當靠山……」

「沒有人逼心寶,心寶甘願活殉。」

皇帝訝異己極,不敢置信,頓時間,所有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心寶又是一跪,一個磕頭,頭重重落在地上。「皇上,王爺薨逝,王府內多人殉葬,多的是奴婢、僕人,他們都有家人、親人;心寶則是獨身,無牽無掛,心寶因此決定由心寶一人活殉,此事已得到王妃與長世子首肯,只要心寶活殉,便停止殉殺。」

「胡鬧!你是不是腦袋不清楚了?活殉那是會死人的!進到墓里就別想再出來,這些事難道你都不知道?」

「心寶知道。」

「那你還願意?」

「心寶願意。」

皇上頓時慌了手腳,不知該說些什麼——想起這心寶,一直以為她在宮里多年,應該最為懂事,也最為听話,照顧著兩個太後,照顧著皇上最年幼的妹妹英平公主,皇上對她實在很感恩︰這個人不是朝臣,更非皇室中人,但對皇室的奉獻卻比誰都大。

但沒想到現在她竟然如此的執迷不悟,一心求死……一心求死?「朕不答應,你是兩個太後的人,更別提太皇太後懿旨說要好生照料你,朕豈能沒好生照料你,反而讓你去殉葬,這樣朕如何對得起已故的太皇太後?」

「皇上……」

「不要再說了!你給朕回公主身邊,不準再動這種念頭。」

「王府那些殉葬的人……」

「那是他們的事,睿王府要如此暴虐無道,一心殘殺無辜,天必殛之,跟你無關。」

「皇上!」心寶聲調一揚,「求生之人不得生,求死之人不得死,人之大悲……」

「說到底,你就是求死!」皇帝怒聲,「向群死了,你也不想活了,所以你甘願殉葬,對不?」

一旁皇後走了出來,安撫著皇帝,「皇上,不要氣,不要太生氣了……心寶,快跟皇上說,你打消念頭了,你不會這樣不愛惜自己,快啊……」

「皇上,娘娘……心寶還是要殉葬……」

年輕皇帝一氣,拿起桌上的毛筆就往心寶丟,「你給朕滾出去!朕不要看到你,滾!賓出去!」

「皇上……心寶,你快跟皇上認錯啊!快啊……別這麼死腦筋了……」

「滾出去!來人啊!把心葆拉出去……」

立刻有侍衛沖進來,架著心寶往外拖,心寶不願,她還想說、還想掙扎,想懇請皇上恩準——她知道皇上拿她當妹妹,在這個節骨眼,知道她哀痛逾恆,所以才會阻止她,這是皇上心疼她。

可是這是她自己的路,是她進宮這十五年來,第一次決定走自己的路,她鼓足勇氣了,不再退縮。

被拉到殿外,侍衛立刻放開,不敢傷到她。

心寶就地跪下,伏地磕頭,嘴里大聲念著,為自己爭取。「皇上,請成全,心寶下定決心了……」

「皇上,您還記得嗎?」心寶高聲喊著、哭著,「您的聖旨,太後娘娘的懿旨,」生死由我、來去由我「,皇上您還記得嗎?」

「皇上……心寶下定決心了,心寶要死,心寶要去;皇上,請您成全,這是心寶這輩子唯一的要求……皇上——」

從宮殿內傳來咆哮聲,「把她拖遠一點!」

心寶站起身,「皇上,心寶不敢打擾皇上,心寶在長春門外跪著,除非皇上恩準,否則心寶長跪不起。」

心寶轉過身往宮外走,走到長春門外,然後直接跪下;她一跪地,就閉上眼楮,準備長期抗戰。

聲音沒了,但皇帝依舊是又氣又傷心,都是因為這場戰爭,一瞬間事情全都變了樣——向群死了,心寶的幸福也沒了!

「皇上,別氣了。」

「朕不是氣,朕是傷心。」站起身,看著桌上那一張紙,那是十幾天前才送來的,區區十六個大字,……祁焉山敗,兩千眾亡,向群將軍,壯烈成仁……加上十天的快馬遞信,事情應該也過了二十幾天了。

向群啊……心寶要死,你知道嗎?她痛苦萬分,你知道嗎?朕該怎麼辦?該準了,了結她的痛苦;還是不準,讓她繼續無邊無際的掙扎,浮沉于苦海?

皇帝突然靈機一動,他看著那戰報——是裴策的字跡,可是卻潦草到可以,不像是裴策的個性。

前線是發生什麼事了?

「皇上,怎麼了?」

「李斯道?李斯道人呢?」

一名公公趕緊進門,立刻跪地,「奴才在。」

「你傳訊到前線去,說……心寶要給睿王爺殉葬!用飛鴿,用快馬遞信,十五天給我到,超過這個時間,叫遞信的人提頭來見。」

「奴才遵旨,只是……要傳訊給誰呢?」

「給誰……」皇帝輕輕嘆息,「朕要是知道傳給誰就好了……」

真希望一切還有轉圜,那只是他這個皇帝被騙了……他還真希望這一切只是在騙他……

心寶在長春門外,真的一跪不起,任誰來勸都沒有用——皇後來勸過了,公主與三世子也來勸過了,可是心寶依舊跪著,心意依舊堅決如鐵、不動如山。

人生無非生來死去,早走晚定而已,如果生不能歡,那死有何懼?她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渾身輕松。

下雨了,冬夜的雨綿綿,打濕了她全身,一陣陣寒意襲來,她不覺得苦,依舊穩穩跪在地上。

有個宮女經過,給她披了件衫,她謝過,但有與沒有都無妨,她不覺得冷、不覺得餓、不覺得渴,彷佛超月兌凡世,直入雲霄,凡塵的苦痛她都嘗遍了,人世間的辛酸,她了然于胸。

其間皇上派人出來趕了幾次,但她不肯走,被拉遠了又跪回原地。第四天晚上依舊下著雨,心寶還是跪著。

終于皇帝走了出來,走出宮殿,來到長春門外看著她。「你到底是想跪到何時?」

「跪到皇上答應。」重重嘆息,「人死不能復生,你何不節哀順變,往後好好活著,人生總還有希望。」

「心寶……痛不欲生,只求解月兌……」淚水盈眶。

她終于承認,要殉葬,要救那些被殉殺的人,只是其中一個理由,最重要的,還是要解了自己的困境,把自己救出來。

「你什麼人不好殉,你殉睿王?」

「皇上,心寶不是殉睿王……只是那王府兩百余口,各個無辜,求生之人尋不著生機,求死之人覓不得死路,心寶想,既然要死,順道為醒之積下這最後的陰德……」

皇帝無奈嘆息,傳訊到前線也才四天,當然等不到什麼回復,但是眼前這里顯然是不能再等了。

這個烈女子下定決心後,比男人還狠,一心求死,如果他不走出來面對她,等天降大雪,天寒地凍,恐怕她也可以跪到凍死。「死了,就真能解月兌嗎?」

心寶含淚,抬頭望著皇帝,「心寶不知,但至少死了就不用再等、不用怕落空、不用怕失望,什麼都不用怕了……」

也是淚濕雙眼,皇帝點點頭,想了又想,終于忍痛做出決定。「好,如果你求的是解月兌,那就去吧!去吧……」

心寶臉上終于露出笑容,「心寶叩謝皇上。」

「你在宮里這麼多年,做了這麼多的事,吃了這麼多的苦,到頭來,連該你的幸福也得不到手,朕,還有咱們皇室上下所有的人,真的都對不起你……能解月兌就去吧!就像你說的,至少不會再落空了。」心寶淚流滿面,磕頭在地,「謝皇上成全,心寶……叩別皇上。」

她的路走了,再也不能回頭,就往這條路走去吧……孤獨的走來,孤獨的向前走去……

十五年宮廷生活,看盡帝王家的起落,嘗盡愛恨分離辛酸,就如黃粱一夢,生死富貴、愛恨笑淚,只在轉瞬間。

一切往事如過眼雲煙,都存在記憶里,然後灰飛煙滅,半點不留。

她要空手上路……不帶記憶、不帶愛恨、不帶醒之;不帶太皇太後、不帶太後;不帶皇上、不帶公主、不帶宮廷;不帶錦衣玉食、不帶珠翠寶玉;不帶、不帶,她什麼都不帶……

不屬于她的,她什麼都不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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