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只是潺潺水流,水量不大,羅思綺往門外走去,走進庭院,來到大門前,透過門縫,隱約可以看到外頭的街道上都淹了水,還不算高,大約只到腳踝。
但才轉過身,她就驚覺狀況不對,身後的鐵門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上一樣,發出轟隆聲響,她不敢回頭,趕緊往屋內走,卻發現腳下的水開始迅速上漲,短短五分鐘就從腳踝淹到小腿。
孩子還在屋內,她趕緊退回去,才走進屋內,水淹得更高了!幾乎來到膝蓋下方。這一切,發生在這短短十分鐘內。
小威抱著小治,她抱著小潔,不讓兩個小的泡到水,自己的雙腳卻浸在水里。大水淹進家里,景象當然已是慘不忍睹。
所有的家具都漂了起來,連電視機等家電也不例外,當然可想而知,這些家電都泡了水,等于報銷了。
包嚴重的是,水似乎持續漲高,就在他們站在角落發呆,不知所措的同時,水竟然已經漲到他們的腰部。
看著這恐怖的場景,再听見外面狂風暴雨般的轟隆聲響,視覺與听覺都震撼極了。兩個被抱在懷里的小孩嚇到不知所措,都哭了出來。
羅思綺趕快安慰孩子,「小潔,別哭,媽咪在這里。」
「媽咪……」
小威也安慰著弟弟,可是看著這恐怖景象,他真的是無能為力,家里只有一層樓,沒有二樓可以逃,縱使這棟平房有個小綁樓,可是他們也不敢逃進去,怕水淹得再高一點,他們說不定會淹死在閣樓里面。
腳下的水流很急,顯見外面的水不斷的涌入,高度應該已經有一公尺高了。搬回台灣來的這三年,再加上嫁到美國去之前那十多年,她都沒遇過這麼嚴重的水患。
「好冰……」
羅思綺不夠高,小潔的腳已經泡到水了,她嚇了一跳,趕緊將孩子抱高。
小威也是,才十二歲的他,身高雖然已經比媽媽高一點,但水淹超過一公尺,他必須將雙手舉高,小治才不會泡到水。
「怎麼辦……」她看著這一切,喃喃自語。
就在此時,外頭大門突然傳來撞擊聲,砰一聲非常大聲,一次不夠,再撞一次,那聲響大得嚇人,小潔跟小治都放聲大哭。
羅思綺也嚇白了臉,既擔心外頭的水可能淹得更高,也擔心會不會有人趁火打劫,想要闖進來搶劫或偷東西。
「Rose!小威!小潔!小治——」
听到外頭傳來的呼喊聲,所有人都眼楮一亮。小潔開心大叫,「是爹地!是爹地來救我們了……」
羅思綺心跳頓時失速,此時此刻,外頭風雨交加,甚至還淹起大水,他竟然跑來?他怎麼來的?涉水過來的嗎?水淹得這麼高,公車應該停駛了,他到底怎麼來的?他怎會做這麼危險的事……
一堆問號堆在腦海里卻難得到答案,她有著一股沖動,也立刻付諸行動,想走到門口去看,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
轉眼間,水已淹到她的月復部!
小威也是,走也走不了,前方一堆家具早就漂散而亂成一團,更阻礙了行動。但就在此時,外頭又傳來一聲聲響,似乎門被撞開了。
沒多久,有人走進屋內,說是走的,卻費盡千辛萬苦——一路上四處漂散的物品阻擋他的去路,他費力撥開;大沙發漂了起來,他使勁推開,不管有什麼阻礙,他就是要到達目的地。
從飯店趕來這一路上,他好心急,但重重險阻仍無法勸退他想要趕到這里的心,踫到警察阻擋他,他說什麼也不肯退回去,一定要趕到;踫到救難人員勸他,他不听勸,非要走過那水淹到胸部的積水處,甚至不顧自己的生命危險,差點掉進那早已分不清是路面還是排水溝的淹水地區。
因為,他的家人都在這里,他不可能棄之不顧。
就算一路上因為淹水阻礙視線,讓他看不清楚,他的手腳都是悖東西割傷、踫傷的痕跡,甚至冒出了血,他也不肯退讓,說什麼都要趕到。
推開那張漂起來的木制茶幾,他氣喘吁吁,趕到家人面前,「你們沒事吧?」
小潔高興的立刻從媽媽懷里跳到爸爸懷里,嘴里高喊,「爹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有給你打電話……」話才說完,全部換成淚水。
「對不起,爹地手機沒電,忘記充電了。」
羅思綺含著淚水看著他,這個男人竟然趕來了,她想罵他,罵他竟然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全,做這麼危險的事,可是她說不出口,因為此時此刻,她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意,她想見他!
安德魯看著她,緊緊凝視,知道她內心充滿恐懼,他伸出手想抱她,給她溫暖與力量,卻怕自己的動作太唐突,于是干脆抱著全家人,包括小威與小治,也包括她。
「爸爸……」
「沒事了,爹地在這里。」
羅思綺在他胸前,感受到他全身都淋濕了,狼狽不已,更清楚看見他手臂上的大小傷勢,甚至冒著血。
眼眶里的淚水不斷流出,卻死命咬著唇,不願放聲哭出來;他輕輕松松的撼動了她的心,不怕危險也要趕到,她徹底震動,不能自己的流淚。
場面很溫馨,但是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頭——水持續淹高,轉眼間淹到了羅思綺的胸部,要不是小孩子都抱在懷里,早已滅頂。
安德魯看著,嘴里不禁咒罵,「該死!這也淹得太夸張了。」
看看四周,似乎無路可退,安德魯知道,這房子沒有二樓,不然他們早就躲到二樓避難了。
他看著四周,幾乎都已經泡在水里,現在想要離開這冰冷的水,恐怕只能站立在空中。
站立在空中?
他想起剛剛走進來時看到的東西,立刻將小潔交給羅思綺抱,然後對著小威說一聲,「小威來幫我。」
小威立刻點頭,也把小治交給母親,頓時羅思綺手上抱著兩個孩子,她過去常常就這樣抱著孩子,早就習慣這重量,況且現在狀況緊急,她根本顧不得孩子有多重。
安德魯帶著小威涉水而過,走到了屋外;依小威的身高,水都淹到他的胸部,相較之下,水位約在安德魯的腰部上方。
安德魯抱著一片剛剛在外面發現,不知從哪里漂來的木板,並且吩咐小威抓放在一旁的繩索,還有一個大型方形水桶,然後走回屋內。
水桶很大,安德魯將小潔而後小治放在水桶里,任其在水面上漂浮,這還挺好玩的,小潔跟小治頭收起淚水,興奮的坐在水桶「船」里面。
然後安德魯將木板舉起來,來到廚房,利用那唯一沒有完全被水淹沒的餐桌與一旁高度更高的櫥櫃,將餐桌推到櫥櫃旁,再把木板放上去,櫥櫃只比餐桌高十幾公分,利用兩者高度的落差制造一個斜坡——只要水沒再升高,這個高度足夠他們避開冰水,人坐上去,重量也可以將櫥櫃與餐桌壓住,以免因為漂浮在水上而翻覆。
他要羅思綺與小威爬到木板上,木板夠寬,寬度可以容納兩、三個人,所以他把小潔與小治放在方形水桶里。
接著他用繩索將全家人都綁住,先綁著小威,再綁著羅思綺,最後綁著自己,繩索另一頭則綁住水桶旁的空隙上,以免水桶漂走。
這很克難,看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至少讓他們暫時離開水中,但如果水持續上升,他們終究要逃出去,至少全家人綁在一起也不會走失,可以彼此照應。
羅思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木板上,伸著手拉著小潔與小治的水桶,兩個小朋友的重量不算重,水桶還能承載。
安德魯安置好一切,這才爬上木板,這一爬上來,羅思綺才看見他雙腳上傷痕累累,甚至因為泡水太久而發白。
「安,你的腳……」
「我沒事,別擔心。」
小威也看著,臉上淨是擔憂的表情;安德魯坐在兒子與羅思綺中間,臉上終于稍微放松,曲著膝,看著坐在水桶里的兩個孩子。
「你們兩個不要以為是真的劃船,好不好?」
兩個小朋友倒是玩得很開心,安德魯臉上也有稍微露出笑容,人一放松,也就忘記了要遮掩。
就在此時,羅思綺像是發現了什麼,她的表情震驚,不敢置信。「安,你……」
「怎麼了……」順著她的眼神,這才發現她正注視著自己的左手,心下一緊,想要掩飾時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怎麼回事?剛剛受的傷嗎?」看著他左手小指的斷指,羅思綺竟問出傻話,明明看見那上頭沒有血跡,不是新傷。
「沒……沒事,已經過去了。」
小潔大喊,「媽咪,那是爹地去打仗的時候受的傷。」
打仗的時候?是當年去伊拉克的事嗎?她怎麼不知道?老天!他到底還瞞了她多少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外頭雖然風雨持續,但幸運的是,水似乎沒有再漲高,雖然退得很慢,但至少沒有繼續淹上來,這代表最糟糕的狀況應該不會發生,他們大概可以不用怕會淹死在家里了。
兩個坐在水桶里的小朋友真的開始玩起劃船游戲,玩著玩著,倒也睡著了;至于小威,他坐在木板上的一端,也躺下來,曲著身體,閉起眼楮休息。
木板的另一端則坐著安德魯與羅思綺,兩人都曲著膝,並肩而坐。
不知小威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選擇坐得遠遠的,甚至背對著父母,免得當電燈泡。
羅思綺還在震驚、還在難過,她放肆自己的情感,握著安德魯的左手,凝視著那恐怖的傷勢,發現不只小指,連無名指都斷了一節。
听他說著這傷勢的由來,更讓她感到驚心動魄,原來他在戰場上發生這麼恐怖的事;他從來不說,不說也就算了,連她這個「妻子」都這麼不關心自己的丈夫,他從戰場回來那將近一年的歲月,她竟然都沒發現,沒發現自己的丈夫除了身體上的傷,心理也受了傷。
「……別擔心,已經好幾年了,你不提,我自己都忘記了。」撥弄自己的無名指,「除了戴戒指的時候比較麻煩,不注意的話會掉下來,其他時候也還好……不過我現在也沒什麼戒指好戴的。」
離了婚,也就沒有戴戒指的必要,那只婚戒,他收在美國的家里,那個與她一起共同居住餅許多年的家里,臥房的抽屜里最角落的位置。
這些年,他知道戒指在哪那里,卻不敢拿出來看。
他總告訴自己,思綺的離開時上天對他這輩子最大的懲罰,懲罰他的懦弱與無知,懲罰他屈從自己的軟弱。
听到他說這句話,羅思綺的淚水掉了下來,撇開頭看向其他地方,肩膀卻不停顫抖,是因為冷,是因為心冷……
「Rose……」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肯告訴我?」
「……」
「至少那時候,我是你的妻子啊!」羅思綺轉頭,眼眶的淚水未干,「我好希望你能跟我分享你的心情,不要一個人悶著……為什麼你總是不肯?為什麼?是因為我不配嗎?」
听著,忍不住攬著她的肩,盡避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她的丈夫了,他依舊有這個沖動,願意提供自己的胸膛供她歇息、哭泣。
只要她不推開他,他願意……
羅思綺當然沒有推開他,依照她的心意,她也不可能推開他。
「不要這樣講,錯都在我,不是你的錯。」嘆息,「我不想讓你心里有壓力,那些事都不是什麼好事,講了只是多一個人難過而已。」
「可是我願意幫你分擔,你一個人難過,自己怎麼撐得住?兩個人難過,至少有人可以分享,每次我有生氣的事、高興的事,我都會跟你說,因為我想跟你分享……」
安德魯眼眶紅了,「對不起……」
羅思綺正眼看著他,「安,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告訴我,你在戰場是怎樣了?為什麼會你會酗酒、吸毒?」
凝視著她,感覺自己整顆心融化了,再也無法堅持,盡避現在他們已經分手了、離婚了,他依舊因為她的每個表情、每句話而融化。「我殺了人……」
羅思綺搖頭,「上戰場怎麼可能不殺人,這不是理由,要是不想殺人,你就不會去當軍人了。」
搖頭,「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到後來,事情根本不受控制,身為一個軍人,我根本沒有能力抵抗上面的命令……」
「什麼意思?」
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腦中的思緒,看看要怎麼說才能說得清楚,這些年,他對戰爭這件事真的改觀了。
軍校剛畢業時,誰不是雄心壯志的,總想上戰場殺敵;可是真的上了戰場,這才發現原來地獄不是宗教里虛擬的世界,而是真實的地方。
下過地獄的人才會懂得那種恐怖的感覺——那是一個不把人當人的地方,你看到的一切統統可以殺了,什麼都可以不留;沒有人性,也不需要人性,因為追求人性的下場就是自己先丟了性命。
「我殺了很多平民,老人、小孩、婦女,甚至還有懷孕的母親……」他的聲音平淡,音量小聲,但是听得很清楚。
「什麼意思?」
「有些是自殺炸彈客,沒辦法,為了自己保命,只好殺了他們。可是……」安德魯聲音略微發抖,「有些我也不確定,只是因為自己太緊張了,看到陌生的人靠近,怕他們身上帶有炸彈會發動攻擊,我還有我的弟兄都會因此傷亡,所以……我就先開槍殺了他們。」
說到最後,安德魯幾乎轉成泣音,甚至隱約發抖,「甚至有幾個,我後來確定他們不是,是我太緊張,弄錯了!可是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人都已經死了……來不及了……」
羅思綺靜靜听著,不知該怎麼說,這些年原來都是傳說,傳說聯軍在伊拉克濫殺無辜,盡避上面的大頭一再否認,可是現在听著安德魯親口說出來,她這才肯定,原來那些都是真的。
「最恐怖的是……」突然頓住。
「是什麼?」
「到最後,連我也麻痹了,上頭交代看到可疑的人先發制人,開槍擊斃,我甚至變得很習慣這樣做,甚至連一條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當他回到美國、回到家中,偶爾想起,這才冷汗直流,痛責自己不是人,竟然將殺人視為理所當然,不以為憮。
「有一次,有個小女孩當成自殺炸彈,綁在車子前方的引擎蓋上,車上裝滿炸彈,朝著哨站開過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小女孩一直在哭……可是我沒有辦法,只好開槍殺了那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