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錦繡天下 第11章(2)

趙紫心伸手緩緩掀開車窗旁的布簾子,窗外有著曠野,有著濃密的森林,也有著藍天。

「這趟若非李公公,你們都沒命了,怎麼能冒這種險?」

趙紫心淡淡一笑,不辨也不回嘴。但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樣做,他能為她涉險,沖進宮就下正要懸梁自盡的她,她就不能嗎?

她是他,他也是她;她為他而活,為自己而活,救他就是就自己。

「怎麼不說話?」

「我不想道歉,又不想頂嘴,只好不說話。」

沈力恆發現紫心變了,怎麼突然這麼會說話?看來她已經想通了,開始學會為她自己而活,做她自己,誠實面對自己的一切情緒、感情。

「但這趟真要感謝李公公。」沈力恆靠著她,享受從窗外吹進的微風。

出了地牢那天,他們沒有立刻逃出宮,反而在李公公的安排下躲到內務府,發現那萬龍御天圖中另有字句時的盛怒,避開宮廷兵勇的傾巢而出。

三天後,他們才拿著李公公給的令牌,一路順利出宮、出城,終于避開了危難。這令牌是李公公給的,但李公公說,他會告訴皇上,是劫匪搶走的。

而且當天李公公還砍了自己一刀,假裝自己遭到威脅,受了傷,這才任由劫匪劫走欽犯,搶走令牌。

趙紫心淡淡說著,「這個李公公從以前就這樣,做什麼事總會想好一切退路。」不是批評,但也不是贊美。

沈力恆點頭,「一開始,我也很不能接受,他竟然就這樣投靠了趙本義,可後來想想,若非李公公在趙本義面前周旋、安排,勸那些大臣別強硬抵抗,也許今天,宮里更是血流成河,那上萬宮女、僕佣恐怕都要人頭落地。」就這樣一點,不能沒了他的功勞。

「不談宮里的事,那與我無關。」語氣雲淡風輕,眼神放在他的左手,「手沒事吧?」一看到他的傷,不禁哽咽。

沈力恆振起身子,用右手攬住她,「我沒事,別多想。」沒傷及筋脈。

「以後會不會無法使針?」

嘆息,「你的宿命來自于你的身分,是個公主;我的宿命,來自于我的技藝,來自于這沈家傳說,如果不能再使針,這樣也好。」

趙紫心眼眶濕透,淚水掉落,自己抹去眼淚,「不能使針,我怎麼與你成親?你為我繡了三次嫁衣都是要嫁給別人,難道我們現在終于能在一起了,你不為我們的婚事繡一件嫁衣嗎?」

沈力恆心滿意足的笑著,「我還有右手,別擔心,既然你這樣說,舍了這條命,我也會繡嫁衣給你。」

「舍你的命,就是舍我的命。」

兩人緊緊相擁,享受這段日子以來難得的溫馨時光,仿佛所有的動蕩,所有的困頓都已經遠遠拋在腦後。

「你不是問過我,趙本義是王,還是霸嗎?」

靠在他寬闊的胸前搖頭,「我不在乎,讓天下百姓去決定吧!從現在開始,我只在乎我們自己。」

笑著,紫心真的變了,這樣的變化讓他開心,她走出了公主的桎梏,走出了皇宮的牢籠,走出了過往的陰影。

他知道這很難,亡國滅種,怎能不痛?但是她接受了他的勸慰,把這些統統放下,專注著看著自己、看著他,然後努力向前走。

「雖然如此,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握著她的手,「等著吧!咱們都要長命百歲,趙本義垮的那一天,咱們有生之年一定可以看到。」

趙紫心笑著,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是王是霸,自有定數,她累了,只想跟眼前這個男人一起走下去。她不當公主,他也沒了錦繡天下,此後只有自己、只有彼此,但她心滿意足,相信他也是……

尾聲

沈力恆一行人,遠遠離開京城,再也不管這京城的榮華富貴,此後天高皇帝遠,人生海闊天空。

不管誰當皇帝都好,但只有他們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雖是如此,但依舊知道自己必須稍事躲藏,不能太過張揚。听說,沈力恆繡出的那一幅萬龍御天圖徹底惹惱了趙本義,他已派人到處追捕沈力恆;再加上兩個始終下落不明的皇室龍女、龍子——趙紫心和趙衡安,新仇舊恨全部加在一起,讓趙本義這回發誓非要殺了這些人不可。

沈力恆當然知道這個消息,于是他決定先前往臨汾,取出沈家在當地藏有的寶藏財富,然後住深山里去,找個可以自給自足的地方,定居下來。

不管要漁要獵、要耕要牧都可以,他有手有腳,自然可以養活他自己,還有他心愛的妻子,未來說不定還有他們的孩子。

他到達臨汾,依照父祖留下的指示,找到了那一箱財富。打開一看,訝異不已,這不只可以自給自足,簡直可以豪奢度日。

箱內淨是各種珠寶首飾、金銀元寶,滿滿一箱,令人眼花繚亂,連沈力恆自己都看傻了。

「這麼多?」沈一虎傻眼。

「听爺爺說,這是爺爺的爺爺當年封為錦繡官時,在各地藏下的財富。」沈力恆笑了笑,「看來那時候,高祖父就預想到會有今天了。」預想到總有一天,沈家子孫需要拋棄在京城、在朝廷的一切,遠走高飛。

與趙紫心對望,她慢慢能釋懷、了解。

她有她的悲劇,他有他的宿命;他無法扭轉她身為公主的悲劇,她也無法改變他懷璧其罪的宿命。但只要他們在一起,什麼悲劇、宿命,都毋需在意。

帶著那箱財富離開了大城臨汾,這里市集熱鬧,人聲鼎沸,但終非可讓他們安穩藏身之處。

他們四人繼續前進,一路上確實可以衣食無憂,甚至這般流浪逃離還頗為愜意,但那是對他們兩個男人;紫心與平兒終究是女人,還是需要找地方落腳歇歇,四處奔走終非適切。

終于有日他們來到深山里,找到了一間廢棄的小屋子,屋內雖然混亂,但不算破舊,觀察了數日,發現都沒人出入,顯見已遭廢棄。

于是他們決定在此住下。

沈力恆與沈一虎花了許久時間,將屋子整理至堪居的程度,修補屋上、梁柱破損;平兒則帶著趙紫心整理屋內的混亂。

這屋子不大,有個小正廳,左右兩側有兩間房,還有廚房與後院。小虎子想了辦法接山泉供煮飯、洗衣之用。

就這樣,一家人在此住下,將這已經快要廢棄的屋舍打造成供他們安身立命的家。

為了安全,他們盡量不外出,自己在家門前種菜、養雞;若真需要下山采買物品,也由沈一虎與沈力恆分別去,但至少留個男人在家。

雖然有著一箱財富,但住在這深山里,金銀珠寶毫無用武之地。可是沈力恆知道,紫心與他經過大風大浪,現在都追求安穩、恬淡的生活,有沒有華麗的服飾、有沒有山珍海味,一點都不重要。

平兒還不太習慣她做什麼家事,紫心都會在一旁跟著做;不過紫心到時恰然自得,甚至會開口問該怎麼下廚、該怎麼處理食材……她一點都不覺得苦,仿佛樂在其中。

沈力恆看著她,盡避臉上有傷,那讓他心疼,但他發現她臉上開始散發一種特殊的光彩,過去她貴為公主,卻毫無此種神采,那種安之若素、不動如山,她的人生至此好似老僧入定,一切盡在其我。

餅去的紫心讓沈力恆覺得心疼,現在的紫心讓他覺得欣慰,但不管如何,那都是同一種感受。

現在她正在房屋後頭洗著衣物,平兒在灶前忙著。

紫心已經學了許多有關操持家務的事,就這生火煮飯還不行,假以時日……假以時日……

沈力恆蹲到她身旁幫她的忙,趙紫心看著他笑了笑,兩個人並肩一起忙著。這一幕,讓他們想起剛逃出宮時,短短數日的恬淡氣氛。

「你的嫁衣,我準備好了。」下山找了布莊,也采買繡線。幾天晚上的忙碌,終于完成。

趙紫心愣了愣,有點害羞一笑,「我只是隨便說說的,就算沒有嫁衣,我也會嫁給你……只是現在沒有高堂,怎麼結拜?」

「還有天地,還有你、我。我想我們的爹娘,應該也在遠方看著吧!」

趙紫心含淚,手里雖然繼續忙著,沒有停下,心卻暖著、熱著……點頭就應了他,不只是欠他的,更是圓了自己的夢……

一家人沒在一起很久,一年半後,小虎子就下山投軍了。此時听聞各地藩王陸續起兵,要討伐趙本義,個中緣由他們身居山中而不知,但可想而知,趙本義開始失了民心。

諷刺的是,當初趙本義起兵叛變,各地藩王紛紛響應;如今可能因為趙本義想要撤藩,鞏固自己的權勢,避免藩王叛變重演,反而激怒了各藩王。

小虎子畢竟年輕氣盛,可能待不住這安逸的生活,于是沈力恆把自己的寶劍給他,再給了他足夠的盤纏讓他下山投軍,去闖他的天下。

當然平兒很傷心,這又是另外一個生離死別的故事了……

紫心待平兒如妹,他自然也是;平兒也漸漸的忘記了紫心曾經是公主,兩人開始像朋友般,紫心曾說這公主只是虛名,只是披著華服的普通人,卸下之後混入人群中,誰還分得出來?

小虎子這一去,整整三年,平兒表面不說,心里掛念、難過;他與紫心只能以家人的身份陪伴著這個女孩,撐過這思念之苦。

三年光陰,說短不短,但這山外局勢確實變幻萬千,沈力恆刻意不去探尋,不想知道天下變化如何。

他尚且如此,一心想要拋棄過去,只想留下現在的平靜生活的紫心更是如此。

三年後的某一天,這深谷內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甚至還有馬兒啼叫聲。沈力恆在屋內整理剛從山下市集采買回來的布匹針線、日常用品,听到這聲響,心下驚覺,趕緊沖出屋去看。

這一看,不禁大喜,竟然是虎子。

沈一虎一身戎裝,還在馬上,見到沈力恆,開心的立刻下馬,沖到沈力恆面前,黝黑的臉上已是成熟,不再是那過去少不經事的小伙子。「少爺,是我,小虎子回來了。」

沈力恆看著他一身戎裝,英氣勃發的樣子,很滿意,想要鬧他,不禁作揖,「這不是沈將軍嗎?」

沈一虎又好氣、又好笑,「少爺,別取笑我了。」看看四周,「平兒呢?」

這時平兒正巧也走出,扶著已經懷有身孕的趙紫心,平兒見到沈一虎,不禁激動,沖上前去,這對男女彼此互望,扶住彼此的手臂,眼眶都是一紅。

沈力恆上前扶著妻子,紫心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當然用針刺傷的傷痕還在,沈力恆多次下山向名醫取藥要幫她淡化臉上的傷痕,她是不拒絕,但總說沒必要。

她說既然他不會因為她這張嚇人的臉而不愛她,那這傷痕就讓它留著也無妨!

話雖如此,但他終究不舍。

而這身孕來的也有點晚,但總算來了。他們剛到這山里定居後沒多久,隨即成親,雖無高堂可拜,但兩人一心,此後發誓互相扶持。

不過紫心可能因為不適應這環境,剛開始身體常常不適,需要他悉心照料。這一年下來,她健康許多,外表看起來像是尋常農婦,身子骨健康了,也就順利懷孕,再過數月,便能產下兩人的子嗣。

沈一虎趕緊結束與平兒的深情互望,看向公主,屈膝下跪——這趟前來,就是要向公主報喜訊。「公主,一虎這趟下山從軍,就是效力于四皇子麾下。如今四皇子終于中興皇室,趙本義自殺身亡,四皇子即將登基為帝。」

沈力恆欣慰的點頭,趙紫心雖然面帶淡淡微笑,但沒有太激動的反應。

沈一虎接著說︰「四皇子交代我要向您,還有少爺報這個喜訊,還說要把您還有少爺迎回京城;四皇子說,您與少爺回京便要為兩位正名,您是開陽長公主,少爺則是駙馬爺;四皇子還說,要表彰少爺不屈服于趙本義的忠義之舉,更要重振沈家五百年的錦繡天下……」

平兒眼眶帶淚,「老天有眼啊……」

沈一虎看向沈力恆,「少爺?」

他搖頭,「你問紫心吧!」現在這個家,可不是他說的算。

看向趙紫心,但她只是笑了笑,轉身想要回屋——知道有好結果就好了,雖不期待,但活著還能見到這一天,已是萬幸。

沈一虎很訝異,沈力恆到時知妻甚詳,知道這宮廷種種過往早已如同雲煙。

「公主?」

停下腳步,「這里沒有公主了,更不會有什麼長公主。你告訴衡安,此次登基,是天下百姓願意再給我們趙家一個機會,要好好把握;至于我,你告訴他讓我隨著夫婿藏身在這名山大澤間便是恩賜、便是正名。」說完就進屋。

沈一虎不解,看著沈力恆,他只是聳聳肩,趕緊跟進。進屋,沒看到人,來到屋後,這才見到妻子正在晾曬衣物。

上前幫她,要讓她多休息、少勞累。夫妻二人攜手完成這繁瑣的家務,但心里是甜蜜的、是快樂的。

終于沈力恆開口。「真不回去?」

模著肚子,「現在我懷了沈家子孫,以後會不會我們的子孫也因為無師自通那套針法而惹禍上身?既然如此,不如不回去。」永遠離開京城、離開繁華,也離開喧囂。

這是為他想,當然也為他們想。

不是說衡安會傷害他們,她相信衡安會是個好皇帝,能為天下百姓謀福利,讓萬千子民有衣可穿、又糧可食,能成為真正的王者。她可以想見,若衡安知道這沈家傳說,必會哈哈大笑,斥為無稽之談。

但往後呢?再往後呢?

算了吧……

況且前半生她享盡榮華富貴,卻毫不快樂,那已經無法吸引她;反而是現在安穩平靜、恬淡愜意的日子更讓她留戀,願意藏身在此,與夫婿、子女共享天倫。

山外的一切,京城的繁華,公主的名位,她都不要了。

沈力恆淡淡一笑,「說的也對……不過,我開始有點相信沈家傳說了……」

「怎麼說?」

「四皇子登基,他才是名副其實的王者。這朝代確實更迭異動,而我也確實會這套針法。」

「是嗎?」趙紫心將最後一件衣裳掛上曬衣桿,再靠在夫婿身旁,肚子一大,動作也遲鈍,「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讓老百姓去決定把!」

「不當公主,你真的開心嗎?」他問。

「沒了錦繡天下,你開心嗎?」她問。

都是傻問題,他知道;有了彼此,他們心滿意足。

面對她,他第一次無言,只能伸出手抱著她。這一身技藝本當是謀幸福之用,往後若要使針,也只為妻兒繡衣縫繡。

錦繡天下?不就在眼前嗎?乃至于她肚里兩人的孩子,才是他的錦繡天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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