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沈力恆就回到宮中,在李公公的命令下,對他算是禮遇,沒有給他上腳鐐、手銬,任由他可以伸展四肢、自由行走。
看著那宮里的景象早已不復過往,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各個神色緊張,顯見著新主人並不好伺候。
一路上,李公公還是勸他別想太多,按照王爺的吩咐將龍袍織好,讓王爺可以順利登基,別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別在這個節骨眼談什麼忠義。「你只是個錦繡官,朝中多少大臣統統臣服了,你何必如此?完成龍袍,你便能繼續當你的錦繡官,沈家依舊是榮華富貴不斷,懂不懂?」
「唉……」不若李公公想得這麼簡單啊!他確實一言難盡,不說也罷。倘若連李公公對沈家傳說都不知,顯見這本來真的已經是個傳說,沒人在意,更難登大雅之堂。
就是因為這樣,沈力恆才會對趙本義這麼在意感到訝異,更不知這個消息他是從何听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打進皇宮了,還在意一張從來未親眼見聞過的萬龍御天圖,顯見趙本義對自己能不能坐穩龍座,還心存懷疑。
終于來到御書房,進去前,李公公再度交代他,「力恆,咱家勸你,不要太執著,听話一點,保命要緊。」
「謝謝你的勸告,但事情沒這麼簡單。」
李公公還想再說,但御書房已宣,他只好帶著沈力恆趕緊進去。
沈力恆一踏入,還是那熟悉的御書房景致,只是江山易主。那燕王趙本義就站在他跟前看著他,表面上帶著和藹的微笑,但眼神里有著盤算。
李公公趕緊跪下,「奴才給王爺請安。」
沈力恆沒有出聲,只是拱拳一揖。
趙本義看著,不禁一笑,「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錦繡官。」
「不敢。」
「沈家是五百年前的織錦世家,有錦繡天下的美譽,前日傳出遭祝融之災,還有人說錦繡官喪命,本王就想這怎麼可能,沈家應該是充滿福氣,怎麼可能如此福德淺薄?」
不知如何回言,畢竟那火是他要小虎子放的。
看向李公公,「李公公,你起來吧!」
「謝王爺。」
趙本義盯著沈力恆,表面溫和,但語氣略顯不滿,「本王等你太久了,久到本王快喪失耐性。」
「不知王爺在等什麼?」
「本王就要登基,選了幾個日子,都因為找不到錦繡官而作罷,本王有沒有在等你?」
李公公趕緊接話,「回王爺的話,這次特將錦繡官帶來,給王爺督造龍袍,憑錦繡官的技藝,定能順利制成龍袍。」
趙本義笑著揮揮手,「龍袍不重要,本王在乎的不是龍袍。」
「我知道,王爺在乎的是萬龍御天圖。」沈力恆淡淡一回。
李公公一時還听不懂,但見到趙本義那眼楮一亮的樣子,心想這難道是比龍袍更重要的東西嗎?天底下有這種東西?
「伍將軍那時親自前來找我,便訊及此事,當時,王爺還沒起兵呢!」沈力恆淡淡說著。
趙本義臉色有點難看,當然知道沈力恆在諷刺他,暗諷他早就有狼子野心,多年來一再隱藏,如今終于露出馬腳。
有點狼狽,有點難堪,更有點訝異,先是這沈力恆踏進御書房,氣勢不卑不亢,態度沉穩,毫無畏懼;再來還能綿里帶棍、話中有刺,看來這個錦繡官雖然官小,但不好應付。「所以本王希望你,幫本王將萬龍御天圖織出。」
沈力恆淡淡一笑,「王爺何以確定小臣會?」
「你不會?」趙本義笑著,笑聲帶著一絲嘲諷,「那本王怎麼打下這個天下的?本王登基在即,天子易位,你說你不會?」
「真沒想到王爺這麼深信所謂的沈家傳說。」
李公公在一旁听著,愈听愈模糊,力恆這趟進宮,不是要為王爺織龍袍嗎?怎麼談論的都不是龍袍,而是那幅什麼御天圖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什麼又是沈家傳說?怎麼力恆從沒提過?
「我本不信,但現在我已經打下天下了,我就是真命天子,正朔易位,你們沈家也該有子孫無師自通這針法……」
「王爺,那是鄉野傳說,未必是真。沈家幾百年來再三解釋,歷代先皇都從未追問,怎麼到了王爺手上,卻這麼熱衷那些老百姓平時取樂的傳說?」
「不相信這是假的,這肯定是真的。」
沈力恆突然懂了,這個王爺想要證明自己即位的正當性,硬要拿這數百年的傳說來證明,如果他確實能織出萬龍御天圖,則代表趙本義就是真命天子,起兵也是順應天命而為,頓時可以擺月兌起兵造反、叛變逆主的惡名。
他猜得沒錯,趙本義開始覺得自己的位置不穩了……
「王爺,歷代先皇之所以對這個沈家傳說毫無興趣,是因為他們都是好皇帝,專注處理政事、解決民疾民苦,萬民擁戴,江山自然牢不可破,一幅萬龍御天圖自是無用。大行皇帝雖然軟弱無能、優柔寡斷,但仍為善良之人。」
「你想說什麼?說本王連那死老頭都比不過嗎?」罵的當然是日前才自盡的大行皇帝。
「王爺若想穩坐江山,得民心即可,有或沒有沈家的萬龍御天圖,一點意義也沒有。」沈力恆鏗鏘有力說著。
事實上,他確實還想勸,如果這江山確實無可避免要由趙本義來坐,那至少希望他將心思放在百姓身上,為百姓謀福利。
他確實不在乎誰當皇帝,王與霸,人民自有選擇;趙本義能起兵成功,勢如破竹,便代表民心向背。
「你個小小的錦繡官,敢跟本王說大話?本王準備了十五年,這才打下這個天下,該怎麼當皇帝,還要你這個毛頭小子來教?」
「……」
「本王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織?」
沈力恆抬頭挺胸,毫無畏懼,即便迎面而來的將是生死交關,他依舊毫無恐懼。心里唯一掛念的是,紫心他們現在如何?
離開宅院了嗎?在路上了嗎?出城了嗎?紫心醒了嗎?他那一擊,會不會太用力?她傷著了嗎?
唉!種種問句,不能親眼見到她,只能自己憂心,一依舊無解。「小臣不會,也沒有什麼特殊針法,無從織起。」
趙本義看著他,不禁大怒,似乎更害怕面對一個事實;他本沒有資格得天下,天命非如此,沈家沒有子孫會。
他寧可是得到的答案是,沈力恆不願織,而不是不會織,因為沈家子孫不會織,便代表這江山不該易主。
沈力恆想通了,心里更是一嘆,看來毋須期待趙本義,此人必大行皇帝還要昏庸,固執,不思行正道,竟相信這些鄉野傳說。
「拉下去,關起來,好好伺候他,直到他願意織為止。」
兵勇沖入,左右鉗制沈力恆,用力往外一拉。王爺下令,他們也毋須顧忌,這段日子,已經這樣對付了幾個不肯臣服的前朝大臣。
李公公看著,更是憂心,想要勸,卻發現趙本義怒氣沖沖,臉色漲紅,頓時不敢言語,只能焦急看著。
這時與沈力恆擦肩而過,那人便是拒為趙本義起草即位詔的大學士,對方年近七十,沈力恆見過一面,知他原本身子骨硬朗,但這段時間或許常遭刑求,顯得消瘦氣弱,但仍頑強挺立,不肯倒下。
大學士看著沈力恆也被拉走,不禁大笑,笑聲里淨是敬佩,「連錦繡官都知道忠臣不事二主,這滿朝文武都該慚愧啊!」
「大學士……」
「對!別給這豬狗不如的畜生織龍袍,他哪有資格?畜生穿了龍袍,還是畜生……哈哈哈——」大學士飽受折磨,早已失去過往的翩翩風采。
沈力恆被拖走了,臨走前隱約听見那御書房內的爭吵聲——
「即位詔?你別想了!」還啐了一口唾沫。
「你,本王定要殺你九族。」
「九族?十族我也不怕。」
「好!本王將你的鄉黨親友,授業傳習,當成第十族,一起殺……」
沈力恆閉上眼楮,這果然就是趙本義的真面目,是個為達目的,不擇說短,殘酷無情之人,幸好……幸好是他回來,不是紫心……
幸好……
不幸……不幸……
馬車轆轆向前,趁夜行進在路上,前方僅有沈一虎駕駛。平兒陪著趙紫心,坐在後方車棚內。
平兒想要開口勸慰,卻說不出口,反而淚水擦也擦不盡。
趙紫心不听任何話,靠在車窗旁,任由夜晚的冷風撲面而來,吹干淚痕,卻吹不走心里的痛。
眼一閉,淚水再度滑落,頸後還在痛,卻比不上心痛;趙紫心抱著自己,從默默淚流,到最後放聲痛哭。
平兒不敢勸,生離死別最痛,只能陪著哭,不斷流淚。
前方駕馬車的沈一虎當然也听到了,只能加快速度,往前奔去,想讓風聲遮蓋著那兩個女人的哭聲,一怕旁人听見這莫名的女子哭聲,二來怕連帶引起自己的傷心。
馬車行進得快,不抓穩幾乎坐不牢,可是趙紫心一點都不害怕,甚至振起身子,跪著看著窗外。
「姊姊……別受傷了……」
「……」
「姊姊……唔唔唔……」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換成哭泣。
趙紫心淚水未干,哽咽說著,「往後我該去哪里?」
「虎子說,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過了一陣子就會出城……」
「不是,我是問,我還能有什麼盼望……」這輩子她都不為自己活,一張容貌再美,也只是戲偶,而線就操縱在父皇、母妃手上;直到後來線斷了,她也如同跟著死了一般。
但是永綿進入她的生命,成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就像綿,系著她、帶著她,讓她活過來。
他說,如果她還學不會為自己活,那就為他活;可是現在也沒有他……
今生今世,她到底還有什麼盼望,又還能往哪里去?誰來告訴她?
失去永綿,真的最痛啊……
不再說話,淚水卻不止,平兒跟著心痛,卻不知該說什麼,一整個晚上,一整段路程,只有滾燙淚水彼此相伴,可以稍稍撫慰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