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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天下 第5章(1)

外頭太陽早已下山,錦繡署也早已過了辦公時間,正門早已關閉。這個伍士康竟選在此時此刻前來,究竟有何用意?

不僅這個時間點令人起疑,他的身份更令人不解——一個戎衛京畿的都督將領,一個再過不久即將尚公主的準駙馬,怎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錦繡署?

從書房走到正廳,沈力恆不停思索著此人此時前來可能的動機,愈想愈不對勁,或許因為懷疑,腳步跟著加快。

他們過去並無深交,甚至可說是素未謀面。伍士康是武將,而錦繡官是文官,先別說別的,文、武官的差異,讓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況且錦繡官在朝中確實沒什麼地位,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角色。他雖見過許多皇室要角,甚至包括皇上,但沒參加過朝會,更別提與文武百官見面、對話,因此在此之前,他根本不可能與伍士康有任何交集。

所以,伍士康前來,所為何事?

越過庭院,前方就是錦繡署正廳,沈力恆沒有踟躕往前走,反倒是沈一虎有點擔心,先攔下了主子。

「少爺,您要去見他嗎?」

點頭。

沈一虎還是有點擔心,「可是誰知道他要干嘛?會不會有危險?」

「總要見了面才知道,畢竟來者是客,我不能置之不理。」他沉穩說著,「況且這里是錦繡署,他能怎麼樣?」

一句話讓沈一虎安心了一下,但還是決心跟著沈力恆,不能進正廳,至少也在外頭等著,隨機應變,真有什麼事發生,也好沖進去幫主子的忙。

沈力恆步上台階,直接越過門檻,進入正廳;沈一虎不能進入,只好在外面等著,看情況行事。

等在正廳里的伍士康,看見有人走進,如此堂而皇之,毫無畏縮姿態,即便素未謀面,也當下了然,此人必是他此趟前來錦繡署所想見到的人——錦繡官沈力恆。

兩人過去毫無交集,這趟前來,加上伍士康心理想要問的問題確實顯得很唐突,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是得問……「你就是沈大人?」

「正是小闢,伍將軍您好。」

「不敢,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確實驚訝,本以為這個錦繡官大概是個脂粉味頗濃的男人,整天在錦繡堆里打滾,踫的淨是些針眼大的事情,很難成為一個心胸寬闊、慎謀能斷之士。

如今一看,大出所料,這個沈力恆竟如此器宇軒昂,身形強健挺拔,面貌英俊深邃,目光炯炯有神,顧盼自如,年方二五,遠小于他伍士康,卻毫無退縮畏懼之色,自信神采躍然于雙目眉宇之間。

這樣的沈力恆,確實超乎他原先的想像……

托他前來之人囑他非走這趟問個清楚不可,他原來以為好笑,一個錦繡官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怎麼能左右江山,撼動天下?

如今,親眼見到此人,心中不免多了幾許「難怪」……

「伍將軍,請坐,來人,奉茶。」

「謝過。」

伍士康坐在堂下,沈力恆坐在堂上,主、客間謹守分際,更可以說顯得疏離,毫無親切之感。畢竟完全陌生,更不知來人用意,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不只來人打量著他,沈力恆也打量著伍士康。也許出于奪愛之恨,也許出于道不同不相為謀之感,他就是不喜歡這個伍士康。

身為武將,他自是高大挺拔,即便卸下戎裝,一身燕服,目光之間依舊充滿攻擊性。但最讓他不舒服的是,雖為武將,他卻散發著不正的氣息,毫無光明磊落的感覺。

包或許想起皇上就是要將紫心下嫁此人,他更是難以咽下這口氣。他並非自大之人,自幼教育讓他根本做不成自大狂,但他此時此刻確實自認,倘若紫心跟他,肯定也好過跟著這個伍士康。

既然沒有好感,那就毋需迂回,有話直說。

下人奉上茶後,沈力恆一口也沒喝,直接問道︰「伍將軍這趟前來錦繡署,不知有何貴干?」

伍士康有點訝異沈力恆的直接,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開口。

沈力恆笑著,笑意卻不曾達到心底。「若是為了禮服與駙馬服飾,此事小闢不能擅做主張,尚須向皇上稟報……」

「本將軍前來,並非為了那檔子事。」語氣里對與公主的婚事滿不在意。

「那是為了什麼?」

伍士康放下茶碗,盡避茶香再濃、茶湯再甘醇,他亦無心享用。這趟前來,另有正事,盡避荒謬,也要開口。「本將軍有要事請教沈大人。」

「請教不敢,有話請說。」

看著這寬闊的正廳,想起這沈家錦繡事業名揚天下,「這沈家有著錦繡天下的美名,各色針法,均了若指掌,可以說,沈家掌握了所有的織錦刺繡技法,對否?」

「可以這麼說。」

「請問沈大人一個鄉野傳說。」

听聞「鄉野傳說」四字,沈力恆心里隱約有譜,也不禁嚴肅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接招。「什麼傳說?」

「傳聞沈家傳有一種針法,只要出現傳世子孫學會這種針法,並織成一圖,則代表……」

「代表什麼?」反問,他當然知道代表什麼,但就是裝作不知。

伍士康笑著︰「代表江山即將易主。」

沈力恆看著伍士康,沉默半晌,隨即開懷大笑,笑聲朗朗,傳遍正廳,甚至連廳外的沈一虎都听到了。

「沈大人笑什麼?」

「伍將軍,本朝的太祖爺打天下費時十三年,損耗百萬兵力,破費的銀兩更是難以估計,尚且辛苦創立國朝。倘若我沈家有此針法,輕松就能決定誰坐江山,則太祖爺的辛勞,魂斷戰場的兵勇,豈非笑話?」

伍士康一愣,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沈力恆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甚至鏗鏘有力,令人難以回駁。「可是這傳說……」

「傳說只是鄉野間取樂編造出來的故事,這國朝體制,豈能與鄉野傳說混為一談?」

伍士康聲調上揚,「難道沈家幾百年傳下來,真的沒有這套針法,或者是曾經用這套針法織成什麼東西嗎?」

「確實沒有。」沈力恆聲音平穩,「如果有,我身為沈家唯一傳人,理當知道,倘若連我都不知,則傳世之說便毫無意義。」

心急了,「所以你不會這套針法了?」自以為的推論。

沈力恆搖頭,「不只我不會,沈家往後的子孫也不可能有人會,因為沒有這套針法。」

站起身,似乎有點怒氣,「我再問你一次,你確定沒有?」

「沒有。」氣定神閑,仿佛對方所言淨是笑話。

不知怎的,伍士康反應很強烈,似乎帶著焦急,他竟然當堂開始來回踱步。

沈力恆看著他這樣,隨意一問。「伍將軍不像是會相信這種鄉野傳說之人,小闢想知道,將軍怎會問這個問題?」

這鄉野傳說,朝中確實曾經傳言,但大家都一笑置之。畢竟當處盛世,天下安樂,烽火民怨不生,江山天下哪有危難?穩的很,自然也不會作聯想。況且沈家一再否認,這幾十年來,已經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了。

伍士康大嘆,「還是不是燕王爺……」

此話一出,沈力恆濃眉一皺,門外之人也跟著一驚。

伍士康原本還兀自思索,想著他雖不信,但該怎麼將沈力恆的答復回報給還頗信此道的燕王趙本義。

但他突然驚醒,發覺自己已將托他前來之人的身份公開,著實一嚇,訝異這個沈力恆竟如此會問話,眼神惡狠狠瞪向他,但又不知該說什麼。「本將軍還有事,先告退。」

「……」

才走出一步,立刻回頭,「希望今天前來拜訪之事,沈大人可以絲毫不透露,否則後果沈大人自負。」說完就走。

不速之客已遠,沈力恆始終坐在正廳常上;沈一虎奔進門,看見主子安好,擔憂的心這才放下。

「少爺……」

但沈力恆卻滿是憂心,幾乎寫滿了他的臉。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恐懼到幾乎作嘔。窗外早已日落,不見天日,似乎接下來的日子,也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伍士康與燕王有何關系?他怎會跟趙本義有關?他不是皇上挑中的準駙馬,是皇上想要拉攏的人嗎?怎會跟燕王有關?

他是幫燕王來問這個問題的嗎?

燕王為什麼會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萬龍針法?萬龍御天圖?江山易主?于他燕王何事……

那一晚,一整個晚上沈力恆都在想這個問題,甚至徹夜難眠,不是因為想不通,而是因為愈想愈通,也愈想愈憂心。

然而,答案在隔天就揭曉了……整個消息先從御書房傳出來,向整個宮內擴散,頓時全京城都知道,包括錦繡署。

當時,趙紫心離開開陽宮,一心只想向父皇坦白她不願嫁給伍士康,這是她第一次想要反抗父皇、母妃的安排,想要走自己的路。

她其實好怕——自幼,她何曾這樣反抗過?母妃對她的教養極嚴,女子三從四德,在家從父,豈容她反抗?想必母妃如果得到消息,知道她不願意嫁,肯定暴跳如雷,指責她不孝,不能分君父之憂;如果再知道她心里早就有了別的男人,更會罵她不知羞,不知潔身自愛。

其實她好懷疑母妃到底有沒有把她當女兒,在不在乎她的幸福?還是只是把她當成一個遺憾,因為沒能生下皇上的遺憾?

停在距離御書房不遠處,趙紫心很緊張。平兒顧客著,也不敢說話,更不知能給什麼意見,畢竟她只是個宮女,只是個奴才。

「公主……」

「不行,我不能怕……」很小聲,似乎在告誡自己不能退縮,不能害怕,都走到這里了,豈能空手而回?

說是這樣說,站在公主背後的平兒卻可以看見她隱約發抖,不禁心疼,稍微走上前,安慰公主。「公主,您如果害怕,咱們回去好了,看您這樣,平兒也難過……」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去試試看。」

趙紫心走上前,平兒跟著,不敢跟太近。她畢竟只是公主的隨身丫頭,若非公主,她根本不能靠近御書房。

御書房外站著一群公公,每個人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表情凝重,似乎也充滿不解、疑惑。

一人看見趙紫心,趕緊低聲請安。

「奴才給公主請安。」眾人跟進,跪了一地。

「諸位請起。」

「請問公主有什麼事?」他們都是在御書房當差的太監,任何要進入晉見皇上,當然要經過他們,連公主也不例外。

「我想晉見父皇,有事向父皇稟報。」

「公主請在此稍候,萬歲爺在里頭接見軍機大臣,正在商討大事,交代不準任何人打擾。」

「可是我……」再不說,勇氣都沒了。

「公主請稍安勿躁,別太大聲吵到萬歲爺。」

趙紫心無奈,只能站在門口,努力沉澱情緒,同時也不斷鼓勵自己鼓足勇氣,不能因此而退縮、不能因此而放棄。

一開始,她心神專注,想著自己待會兒該怎麼跟父皇開口,但沒多久,立刻听見御書房內傳來聲響,是父皇的聲音,似乎充滿怒氣。

眾太監不敢多說,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只敢守在宮外,等候傳喚,里頭的狂風暴雨,他們一步也不敢靠近,甚至也知道這一次不只狂風暴雨,甚至是天崩地裂。

「該死——該死的趙本義……」

趙紫心听著,心里的疑惑更加愈高。就在此時,御書房似乎有人扔擲東西,撞上緊閉的門,眾人一驚,全部跪倒在地,低著頭猛發抖,不敢起身。

她也嚇一跳,若非平兒趕緊上前拉過她保護她,一時間還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呆站在現場。

「公主,我們要不要先回去,萬歲爺好像很不開心……」小聲說著。

「可是……」

就在此時,元妃娘娘也來了,她看見這跪倒一地的太監,又看見自己的女兒,心里既緊張,也有點不解。「開陽,你怎會在這里?」

趙紫心所有勇氣瞬間消失,囁嚅著,話也說不清,嘴里嘟囔著,元妃听不清,有點不開心。

「說話清楚點。」

「外面是誰?」御書房內傳來大吼,是皇上的聲音,眾人跪地沒人敢說話。

元妃只好開口,「回皇上的話,是臣妾,還有開陽。」

「紫心……」聲音一陣茫然。

此時,皇上竟然開口,要趙紫心進來,「紫心,你進來,其他人在外面守著,不準擅闖。」

元妃還說︰「皇上,臣妾可以進去嗎?」

「你也在外面等著。」

「是……」瞪著女兒,似乎在警告她,放機伶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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