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窒然,竟無一語可回。他說得都對,字字句句都打入她的心房,如同他的針一樣銳利,刺痛了她。
但這不是他的錯,只錯在她不是普通人。倘若是,她必定響應他,包括他的感情;這些年,他一直是最懂她的人,更是她在這幽暗寂寞的宮闈深處,最想見到的人。
「好!最後了,那就是我。」沈力恆臉上滿是苦澀神情,「即便是我,也不值得你回心轉意,停止這一嫁再嫁的鬧劇嗎?」
趙紫心看著他,又訝異、又喜悅、又痛心;他也毫不畏懼的回望,兩人彼此緘默無語,空氣彷佛凝結,尖銳的刺在彼此的心上。
他竟然選在此時此刻,開口說出自己的感情……
「我從未對你開口,這是我的錯,我不夠誠實。」甚至,第一次听聞她要下嫁他人,他還有死心的準備。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逼自己死心。可是,第二次,甚至現在第三次,他真的忍不住了。
她的痛苦更深,原本還只是單相思,自己學會壓抑就好,可他竟然在這個時刻,和盤托出他內心的情感。「你現在才肯說,會不會太晚了?」
「紫心……」
「永綿,你值得更好的人……」
眼神黯然,「所以,你是在拒絕我了?」
「我……」
沈力恆苦笑,「其實,也不是非我不可,我本來想,只要你嫁了以後可以幸福,那也就算了,就當我們無緣。我怕的是,連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幸不幸福,皇上一聲令下,你就這樣賣了自己。」
「……」眼眶里有著淚水。
「你不試著抗拒,怎麼知道沒有回頭的余地?你這是愚忠,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
「抗拒……」她想都不敢想。
案皇的天子權威、母妃的厲聲責罵,即便她現在已經成人,她都不可能視若無睹,也許那種恐懼與畏懼早已生了根。
這些年養成的溫順個性,讓她根本沒想過抗拒。「永綿,記得你跟我說過王與霸嗎?」
「記得。」
「你說,國君可以是王,也可能是霸。只有王,才能讓你,或者是天下千千萬萬的子民,心悅誠服。」
「是,這是我說的。」
趙紫心苦笑,「不管這個皇上,是你眼中的王,還是霸,不管他能不能讓你心悅誠服,那都是你,或是千萬子民;至于我,我沒有不臣服的余地,因為他除了是我的君,還是我的父。」
他啞然無語,對她說的這番話卻在意料之內──她就是這樣的人,表面柔弱,卻立場堅定,他很難撼動她,很難改變她心中根深柢固的想法。
「永綿,不管如何,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我真的很開心。」努力深呼吸,克制自己想哭的情緒,「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別再掛心我了,我的命運該如何就如何,就這樣走下去吧!」
完全無言可回,卻更是心疼。心里只能嘆息連連,卻無計可施,事已至此,一切只能且戰且走。
但他始終知道關鍵在她,她的愚忠與愚孝,他無從責怪,只希望她有一天可以想通,可以放了自己一馬。
「李公公。」
「力恆,你怎麼會在這里?有什麼事嗎?」
「能否……幫我安排,讓我可以晉見皇上?」
「什麼?你……你有什麼事?」
「是……關于開陽公主的事。」
「你……你該不會……」動了心吧?
「請李公公幫忙。」
「力恆,」拉過他到旁邊,「此事無話可說,第一,將開陽公主下嫁燕國丞相,是元妃提議;第二,皇上親自問過公主,公主也無異議,只說一切但憑皇上安排。」
「……」
「如果連元妃與公主都不反對,咱家不知道,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余地?」李公公語重心長,「你在皇上面前形象頗佳,千萬別給自己招難。」
「可是……」
「好!我再說一件事吧!力恆,你不要見怪。你喜歡公主,是從公主幾年前到錦繡署學習女紅開始的吧?但我要告訴你,你只是錦繡官,這在我朝只是個小闢,不管你們沈家多有錢,來到宮中、朝中,這是個比官大小的地方,這種事,你就是沒有說話的余地。連說句話都沒分了,更何況是娶公主?」
「是嗎……」
「力恆,你不要想太多,你想討門媳婦,咱家可以幫你,憑你的才干、家世,還有容貌,哪家姑娘不愛?要說是官宦之家那也沒問題。事實上,那個戶部尚書就對你頗有興趣,向我問過你,他家的千金年方十六,配你剛好,還有,那個兵部侍郎的孫女,還有很多啊……但不管如何,公主你真的可以不用想……」
「……」
後頭怎麼貶損錦繡官地位的話,他統統不在意,他早就說過,做小闢也可做大事,況且他本無意做官,這個官位是世襲而來的。
他最在意的是,李公公說,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
這是否可以代表某種程度上,他也只是單戀?或者可以說,她對他的感情,並沒有深到非他不可?
戌時,夜已深,沈力恆坐在書房內看著桌上的白紙,上頭打著樣,那是即將刺在公主嫁衣上的繡樣。
外頭有人敲門。
「請進。」
來人是小虎子,「少爺,布料送來了。」
「放著就好。」
將東西放在一旁桌上,看著沈力恆專心一意看著桌上的東西,沈一虎不敢出聲吵他,但心里又掛著事情想說。
「小虎子,有什麼話就說吧!」
「那個……要給平兒的衣裳……」
一笑,「你不是答應了平兒要織給她嗎?」
「少爺,我哪會啊?那些針啊線啊!我根本使不來;我只會動刀動槍,又不像少爺,不管是刀槍、還是針線,統統難不倒少爺。」想用灌迷湯的方式,省掉這麻煩。
真要自己動針,反而是鬧笑話。
沈力恆笑了笑,「不然拿過來,我幫你做吧!」
「那怎麼成?平兒那丫頭哪來這麼大福分,可以穿您做的衣裳?您只做衣裳給萬歲爺還有各位娘娘穿,況且……您還要忙公主的嫁衣啊……」
說得也對,淡淡一笑,「找個織房,讓她們去做吧!都說好了,別讓平兒失望。」
「是!」沈一虎開心的正想要走出去,就算不能讓少爺替平兒制衣,但能穿上錦繡署的織房制成的衣裳,肯定也是美麗動人。
然而,沈一虎忽然又停住腳步,動作頗大,差點撞翻一旁的布料,連沈力恆都發現了他的怪異。
「小虎子,有什麼話一次說完。」
又被看穿了,沈一虎不敢隱瞞,「少爺……就別再管公主的事了。」
「……怎麼不管,這嫁衣還是得制。」
「不是,您這麼聰明,一定知道小虎子在說啥。公主要嫁誰,就讓她去嫁吧!您別再煩惱了。」少爺這般人才,要什麼媳婦沒有?公主是好,但公主自己都願意嫁,旁人還能說什麼?只可憐少爺的一片真心,終究要付諸流水。
手里握著毛筆,卻動也不動,沒抬頭看向說話的人;沈一虎也不敢動,怕少爺生氣了,只能等罵挨,只是兩人認識這麼多年,就像是親兄弟一樣,有些話該說他還是要說。
末了,沈力恆只是輕輕嘆口氣,揮揮手要他出去,沒搭話但也沒生氣,只是叫小虎子出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沈一虎只得乖乖听話,將門關上,讓房內恢復一片靜謐,只剩沈力恆一人振筆疾書,專心一致,心無旁騖。
他知道她苦,所以不可能放她不管,知道她不可能違抗爹娘的命令與期望,知道她在做出一切決定的同時,心里根本沒有自我,根本沒有想到自己。
她甚至說過,如果可以選,她不想當公主……
鮑主嫁衣,奢華異常,彰顯皇朝權貴氣勢。配冠為九翟冠,以皂縠制之,並以大小珠翟為飾,數九,翟皆口餃珠滴。另有一對金鳳,珠結在口;一對金簪,兩朵珠翠牡丹花……
他永遠記得她拘謹害怕的模樣──自幼養在深宮,卻不受愛護、重視。她的娘只怪她不是皇子,不得親娘疼寵;她的爹另有寵妾,自然也沒能對她愛屋及烏。
嫁衣有紅大衫、深青霞帔,織金雲霞鳳文;玉墜子瑑鳳文,青鞠衣胸背則有鸞鳳雲文;桃花褙子織金繡團鳳文,青緣撰襖子,紅領褾撰裾,織有金雲鳳文……
她生在一個不得寵的環境,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女紅刺繡,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母妃爭光,可以換得父皇絲毫關注的眼神。
這里面,她沒有自己,只有別人。
所以現在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毫不在乎自己未來會如何,他可以理解,甚至為她心痛。
她就這樣毫不掙扎,沒有絲毫求生意志,任由自己沉沒在滅頂狂沙中,這讓他心痛。偶爾他會責怪她,責怪她不懂他的心,無視他的感情,但更多的時候,他會責怪自己、責怪命運。
他總會回想起幼時與她相識的場景,在錦繡署、在沈家,那一幕又一幕曾經的畫面,記憶中唯一美好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