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子杰也知道自己變了,但他認為,為了適應新環境必須有所改變,甚至也改變了過去的習慣。
這里面也包括對味道的習慣。
又吃了一口飯菜,眉頭依舊微微皺攏,眼神里充滿著不解與矛盾……這味道好清淡、好熟悉,卻也好不習慣。
駱子杰人在台北,何欣美當然不可能天天幫他送便當,如同國小、國中與高中的時候一樣,偶爾一次南北奔波,已夠她累上好幾天,連子杰都要她別這麼辛苦,他會盡量常常回去,回到沒有親人,只剩下她的故鄉。
當然,駱子杰也沒有太多時間常常回來,他很忙,大學沒畢業就進入投資公司工作,從實習小弟做起,頗得老板賞識;上了研究所也是事業、課業兩頭燒、一邊是學歷、一邊是資歷,都不能放棄。
直到當兵,他幾乎沒太多機會回家鄉看看,自然也不用提再次品嘗她的便當……附帶一提,現在便當店已經完全由她來掌廚了。
何媽媽身體每況愈下,已經不堪長久工作,孝順的何欣美自然承擔起店里所有的工作,讓媽媽好好休息。
他們都在成長的路上不停向前奔去,沒有停留,也不能停留,只能欣然接受已經長大的事實,承擔起屬于他們各自的責任。
何欣美不是不知道,子杰高中畢業就去台北,研究所畢業後就去當兵,這麼多年都不在家鄉,不在彼此身邊,他們其實已經隔很遠,遠到沒有交集了。
她說不出自己的心為何那麼酸,甚至有微微泛著痛楚感,想到往後的日子,子杰也許永遠不會再回到她身邊,甚至永遠不會再來吃她的便當,她就異常失落,甚至連鹽跟糖都分不出來了。
這些情緒何媽媽都看在眼里,但她不能說什麼了,子杰那孩子已經長大,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欣美的心意身為母親自然了解,但總不能逼子杰接受自己女兒,如果子杰沒那個意思,湊合兩個孩子也只是彼此折磨。
後來子杰退伍了,馬上就進入了大學時代曾經任職的投資公司繼續工作,听說子杰過去表現杰出,公司說好等他一退伍立刻高新回聘。他打了通電話到便當店交代了他的近況,詢問何媽媽的身體近況,當然也問了欣美的事。
記得那天接到那通電話,欣美好開心也好激動,臉上又是笑、又是淚,想多跟子杰說幾句話,卻听到電話那頭傳來有人找子杰去開會的聲音。
「我不多說了,我要去開會了,你們保重。」
「子杰,你要吃飽……」話沒說完,對方就掛斷電話,何欣美難以形容心里的感覺,既開心、又難過,兩種情緒交雜在心中,連她都弄不懂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何媽媽走向她,拍拍女兒的肩膀,希望她想通、想開,「欣美,不要強求,知道嗎?」
點頭,努力壓制內心難過的感覺。她是不是真的失去子杰了呢?失去?難道她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擁有子杰嗎?
子杰這麼優秀、這麼杰出,她夠資格擁有他嗎?夠資格嗎?轉過身,「媽,我……我想送個便當去給子杰吃。」
「孩子,你還不懂嗎?子杰離我們很遠了……」
「我……我知道啊……可是……」可是她心里存在著吶喊,她想見見那個男人。她知道自己不該強求,她應該知足,她是個最容易滿足的人,這幾年的交集應該夠了,該滿足了。
可是……
◎◎◎
千萬個可是成為動身的動力,隔天一早她就爬起來做菜,然後裝便當,再去趕火車。而店里因為有請員工,可以暫時撐一下,她原本想她下午就回來了,應該不會拖太久。
何媽媽沒有攔她,讓她去。這孩子難得沖動,更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上台北,雖然她嘴上不說,顯然一顆心早就給了子杰那個孩子。
好吧!讓她去體會吧,是好是壞總要有個結果……
何欣美拎著便當,搭著火車北上。現在的火車速度比以前快多了,她到台北的時候還不到中午。
拿著一張小紙條,上頭抄著子杰公司的地址,她在台北街頭左顧右盼,不知該怎麼走,只好問路人,路人只說很遠,要她搭計程車。
于是她攔了車,上車將地址報給司機,司機一看就知道那是東區的商業區,立刻出發前往目的地,半個鐘頭後到了。
岸了錢,下了車,眼前是一棟高聳幾入雲霄的大樓,看得她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甚至連走進去也不敢。
猶豫了好久,這才走進去,櫃台小姐看見她,立刻親切詢問她要找誰,她只報上了名字,對方立刻就知道。「您說的是本公司投資企劃部的高級專員駱子杰嗎?」
「是!」那一長串頭餃她听得頭昏眼花。
「請問你是他的誰?」似乎很訝異有個女的會找駱子杰。
畢竟是駱子杰耶!鮑司里這幾年來難得出現的青年才俊,英俊又聰明,每個女職員上班空擋談的都是他。
「朋友,我……我送便當來給他。」
「這樣啊……」另一位櫃台小姐打電話上去問,「駱專員現在不在公司,這樣好了,我安排您上去在會客室等好不好?」
點頭如搗蒜,當然好。于是警衛帶著她上去,來到七樓的投資企劃部,這里安安靜靜的,上班時間一個人都沒有,顯然很忙碌。
不過她看見了子杰的辦公桌,因為桌上放著名牌,令她訝異的是,子杰的辦公桌上竟然擺了兩個三明治、一杯咖啡,還有一個便當盒。
「小姐,請您在這里等,等駱專員回來,我們會通知他。」
「謝謝。」
坐在會客室內,警衛將門關上,室內恢復一片寧靜。她無聊看著四周,安靜等候,這時她發現透過百葉窗恰好可以看見外面辦公室,也可以看見子杰的辦公桌。
何欣美抱著便當盒,就這樣安安靜靜的等候,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始終保持耐心,即便眼前牆上的鐘已經指向五點,即便透過百葉窗可以看見外頭有人來送便當,也放了一個在子杰的桌上。
何欣美看著,心里很訝異,子杰這麼忙,一整天都沒吃飯嗎?他桌上從早餐、中餐到晚餐,都放在那里,主人卻不來享用。
他忙到沒有時間吃飯……
何欣美只能繼續等,繼續等……
等到駱子杰走進會客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將近十點了。當然她帶來的飯菜,連同那擺在駱子杰桌上的便當,早就涼掉。
駱子杰匆忙走進,看見何欣美時真是不敢置信,見到人劈頭就問︰「你……怎麼會來?你到底在這邊等多久?」
何欣美趕緊從位置上站起來,提著便當盒,「我送便當來給你……」聲音里有著疲累,卻也有著見到他的喜悅。
◎◎◎
駱子杰抿著唇,似乎正努力隱忍。這一天他忙到焦頭爛額,公司的投資計劃出現問題,幾千萬美元的資金都卡住了,這幾天他跟著公司主管到處找投資伙伴討論資金調度問題,希望可以度過危機,這種投資控股公司就是靠著資金流動在賺大錢,最怕的也就是資金卡住。
為了這件麻煩事,他忙了一整天,事情還沒辦法解決,他現在哪有心情吃飯?
甚至也不覺得餓。而且不知怎的,工作已經夠煩了,再看到她提著便當在會客室里等了一天,他就更心煩,怒氣瞬間竄升。
「你怎麼過了這麼多年還是在做這種事?提著便當追著我跑,你不煩嗎?你不煩我都煩了。」
「子杰……」
駱子杰一長串話夾帶著不滿的怒火,統統噴射向她,似乎也想將這陣子受的鳥氣一並發泄出來。
「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麼吃飽很重要的蠢話,現在對我而言,可以解決資金問題才是最重要。」駱子杰說到最後,幾乎用吼的。
「……」她傻傻看著他,一句話都不敢說,當然更听不懂他所說的資金問題。
「我拜托你不要再做這種事好不好?你不需要千里迢迢拿著便當來找我,我在這里有很多東西可以吃,我還沒有餓過肚子,我每天都吃得很飽,這樣可以嗎?」
「況且,如果可以讓我選擇,只要誰可以幫我解決資金問題,就算要我餓死也沒關系,吃不吃飽一點都不重要。這是在我手上處理的投資案,這案子很大,你知道嗎?我如果把這個案子搞垮了,我也完蛋了。」
「……」
駱子杰大口喘息,吼到聲音也略顯沙啞。會客室外面的人听到這番吼叫,都不敢靠近,他們都以為駱子杰跟女友吵架,而且最近子杰確實因為工作上的事情,顯得很煩躁。
「欣美,我拜托你,我真的、真的拜托你,不要再提著便當來找我……我已經不是那個沒東西吃的駱子杰,我不缺你的便當好不好,不要再來煩我。」
最後一句話狠狠敲在何欣美頭上,她沒有哭泣,或許早就嚇呆,一雙眼楮瞪得頗大,甚至還微微點頭,只能從她隱隱發顫的臉頰及雙臂看出她的恐懼。
「……」
何欣美輕輕喘息,「我……我先回去了。」說完還對著子杰鞠躬,「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然後走出門口。
駱子杰一開始還站在原地大口喘息,下一秒鐘就驚醒過來,沖出門口,搭著電梯來到一樓,趁著何欣美就此離去前攔下她。
但是他沒有道歉,也沒跟她多說一句話,只是幫她安排公司的司機,抄了鄉下便當店的地址,拜托司機務必開車將她送回鄉下。
◎◎◎
畢竟這麼晚了,他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坐夜車回去。
臨去前,何欣美竟然像沒事人一樣,還跟駱子杰說了聲謝謝,語氣溫和,但疏遠了許多。
因為她知道,從此刻起,也該畫下界線,她必須承認媽媽說的沒錯,子杰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
駱子杰看著她走,卻不敢攔,或許連他也必須承認兩人之間的差異,隨著距離、年歲愈拉愈大,終于到了伸出手也無法觸及彼此的程度。
回到辦公室,準備繼續第二天晚上的熬夜加班,打開早就已經冷掉的晚餐便當,盡避飯菜已冷,但依舊充滿香氣。
這香氣他已經很習慣了,就是公司附近某家便當店的便當,炸排骨有著一種詭異的油香味,似乎會麻痹人的嗅覺。
他皺著眉頭咬著排骨,繼續看著桌上那堆積如山的報表、資料,就在此時,一種記憶里的香氣竟在鼻尖竄起。
雖說是記憶力的香氣,卻顯得陌生。
駱子杰放下便當,站起身四處聞著,想要知道那香味是從哪里來的,淡淡的香味似乎是菜香,混雜著飯香,不濃烈,卻傳香久久。
是欣美帶來的便當嗎?
他邁開步伐沖進會客室,以為欣美沒把便當帶走,他竟然有點興奮,屬于記憶里的香氣曾經如此熟悉,現在有這麼陌生。
四處查看,沒有發現,但香味確實存在。
沒有便當,欣美把便當帶走了……
駱子杰站在現場,忽然發現自己很茫然,習慣與不習慣、熟悉與陌生,濃郁強烈與淡雅致遠,他似乎有點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