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看著她的手腕處,那被麻繩勒過所留下的紫紅印記,已經滲出絲絲的血跡來,郎中說,不妨事,若是包扎上了反倒好得慢些。這一次她真的吃了很多的苦,十一月的安陽已是北風卷地,雪花撲面了,著了裘衣也不覺得暖,她卻被反剪雙手扔在青石地板上一待三四個時辰,怎麼會不受風寒?
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她的手很涼,臉卻有些燙。此刻他仍能體會那時自己心中的恐慌,一種令思維也幾乎停止了的恐慌。這恐慌他不陌生,二十四年前初知所有的親人都離去時,就是這種恐慌;二十年前,離開安陽、離開他曾經日夜相伴的將軍府時,也有過這樣的恐慌。然後,經過二十年的歷練,他變得不再是那個惶恐不安的少年,他以為自己已經成熟得處變不驚了。可是他遇到了她,愛上了她,讓他又一次感到了那樣的恐慌……
看著她安穩的容顏,他知道自己真的眷戀上了她,見得到她的身影,觸得到她的氣息,便會讓他安心。他自懷中取出父親的瓷像放在她的手心,她的手一顫,輕輕地向後縮了一下。
她醒了,在郎中把脈時便醒了,不過她安靜地躺著,靜靜地听著他與郎中的對話,听著他言語中的關心。然後,感到他溫暖的大手握上了自己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她都不動,這一刻她只想好好地體會這無聲卻溫柔的幸福。可,那瓷人提醒了她,讓她想起了他那充滿著仇恨的眼神,提醒了她的身份,他們之間有難以逾越的鴻溝。
他緊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掙月兌自己的掌心,而那瓷像便在他與她的掌心中固定。
「心同,好些了嗎?若……若你不那麼累,不那麼困乏,若你願意听听我的故事……」
看著她的睫毛輕動,一串淚珠流下,他用手接住了那淚珠。他俯在她的耳邊,「心同,你願見到真實的我嗎?」
她睜開眼楮,對上他的清澄、坦誠的眼楮,「真實的你?」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是的。不是朝中的木大人,而是楊將軍的後人楊衡!真實的我。」
她自他的掌中抽開自己的手,調開與他相對的視線,她的心中也滿是矛盾,初听到他是誰,她只願自己不曾听到。那樣,一切便只是她猜的,也可全不當真。如今,她不能再這樣騙自己了。
「我不知道,衡,我也是那樣的矛盾啊。開始,我只認為你是迫于父親的壓力而不得已娶我。我對婚姻雖也充滿了期盼,但卻不敢有太多的幻想。後來,我開始有了幻想,有了奢求。然後,我知道你有著許多的秘密,而這秘密關乎著父親。我……我曾與你說過,對于父親的野心,我早早就知道了。在別人眼中,那是狼子野心,而我卻是能理解的。衡,他雖然不是王位的繼承者,但他卻有權力爭奪,現在的天下是他率人打下的,他十六歲隨祖父上戰場,一戰便是二十七年。听母親說,父親身上的傷她每每看了都會後怕,不知父親是如何從生死邊緣輾轉回來的。當南亙天下初定,是他攜著肅帝處理,待社稷平穩人心安定,要他把辛苦得來的江山雙手奉人……我從不怨父親,亦不恨,我只是靜靜地在等一個結果,無論是什麼樣的,我都承受得了。」
她的語氣輕且飄忽,好似在講一個故事,「只是,我也知道父親雖滿月復謀略,卻不適合治國,因為他的疑心太重,他的個性中隱著殘暴;我知道,皇權的更換總是要付出些代價,幾百條人命不為保家衛國,卻喪于皇權的爭奪之中,他們多麼不甘?肅帝是個寬容的人,我願他治理天下,這對百姓來說是好事!所以我願意幫你,可是,他……他總是我的父親,我……」
楊衡看著她低垂的雙目、看著她沒有血色的唇、看著她絞在一起的手,他知道,最痛苦的是她,最為難的是她,最被傷害的也是她!這樣一個女子受著這麼的痛苦與傷害,卻還是幫著他,愛著他,他怎麼能不好好地待她,不好好地愛她?
他握住她的手,把那對小喜人和父親的瓷像一並塞進她的手中,「心同,你好生保管著!若他日,」他頓了一下,他日局勢已定時,也是她最心痛的時候吧?「我可與你長相廝守,這瓷人便做我們的見證。」
她未抬頭,可是卻猜得著他眼中的神色,是愛護、是疼惜、是信任。她緊緊地握住了那三個瓷人,如握著自己的命運一般。他將他父親的瓷像交與她,便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中,這不是一種承諾是什麼?只是,這承諾太過沉重,這愛竟成了煎熬。
「心同,小的時候我住在城郊的西征將軍府里。那里很幽靜,府里長了許多的樹,每當槐花開滿枝頭時,我娘便會在槐樹下給我們講爹的故事,在我心中我爹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爹是皇上封的西征大將軍,曾隨著你父親容王四下出征,為南亙立下了汗馬功勞。我四歲之前,幾乎不曾見過他,記得我四歲時,爹終于回了安陽,他一下就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那感覺就像在飛一樣,本來被他黑黑的面容和滿臉的胡子嚇得躲在娘身後不肯出來的我,一下子就愛上了他。然後我抱著爹的腿,任娘怎麼說也不肯回房里去睡覺。」
看著他臉上幸福的神情,她伸出左手反握住他的大手,因為越是幸福,之後的痛苦才越令人難以忍受。
看看她握住自己的手,看看她依舊不曾抬起的頭,他繼續說著,那段時間里的他是幸福的,「小的時候我很頑皮,書多半要爹娘看著念才不會偷懶,或許爹覺得虧欠了我們吧,所以,只要有時間他總是陪著我們。我最喜歡坐在他的腿上給他念先生教的詩,我很聰明,連幾乎從不夸獎學生的先生也是這樣說的,先生說若假以時日,中個狀元怕也不是難事。爹總會用大手撫著我的頭說,我兒長大了也會成為將相之材啊。那語氣中竟充滿了希翼,娘卻笑著說將相楊家有一人便好了,衡兒做個讀書人,將來當個教書先生就好。呵呵,那時我在心里想,我是要當像爹那樣的大將軍的。」
听著他的講述,她也沉浸在了那種平凡又平靜的幸福之中,那種幸福是她渴望卻從不曾體會過的。
「我娘是江南人,講話柔聲細語,她總是淡淡地笑著,我從未見她訓過誰,便是我不小心打破了就快釀好的槐花酒,娘也只是找人來清理了碎片,雖然那酒是要差人帶到駐守邊關的父親那里去的。槐花酒你吃過嗎?我吃過一次,是爹喂我的,不好吃,有點辣,沒有聞著的那種清香。那次吃了一點就醉了,听姐姐說我抱著個大花瓶回到房里睡下,嘴里還呢喃著︰亭,別哭,哥帶你去玩。亭是我的小弟弟,小我四歲,他總是在娘的懷里,我一抱他,他就皺著小鼻子呵呵地笑。」
她牽著他的手,听他說著那讓他幸福又使他痛苦的過往。
「災難之前什麼預兆也沒有,我記得那時娘剛腌了程叔從南方帶來的梅子,爹也說過個把月帶娘和我們姐弟回江南去瞧睢,我和姐姐興奮極了。江南,只听娘一遍遍地提起過,江南的細雨紛紛、江南的小橋流水、江南的青竹野梅終于要見著了。」
他的聲音驟停,她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從小身體就不是很好,一年里有半年多是病著的,那日病初愈,女乃娘帶了我去廟里求平安。回到城門時遠遠地看見……看見父親身首異處的尸首掛在城門樓上。」
她一抖,那是怎樣的痛苦?
「幸虧女乃娘經事多,只說到城里看親戚,進了城卻不敢回將軍府,尋了人打听才知道將軍府給抄了,滿門七十二口一個也沒留。」他的聲音已由平靜變成了空洞,「女乃娘帶著我逃了出去,卻沒走遠,四年後尋到了父親的一個舊部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家七十二口,只為那莫須有的罪名命喪黃泉。女乃娘的孩子與我同歲,大我幾天,江辰和女乃娘是夫妻,他用自家的孩子頂了我的名字,荊顯棣認為我死了才沒有追查我的下落。」
一滴水落在她握著他的手上,是淚,他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她心痛,卻什麼也說不出,猶豫著抬起手為他擦了淚,他似乎沒有任何的感覺,空洞的眼楮直直地看著她。
「程叔去容府報仇,卻傷了你。」終于他的目光有了焦距,鎖在她的臉上,「然後我與女乃娘便開始了逃亡,若要報仇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找到我。我們去了杜城,不久女乃娘便去世了,她才二十九,是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痛苦奪走了她的生命。女乃娘走時聲聲句句都叮囑我莫忘記了仇恨……心同,我恨。這恨意支撐著十二歲的我一個人在杜城生存了下來,支撐著我專心苦讀。」
「衡……」一張口卻不知要說些什麼,以她的身份她應說些什麼?她是他仇人的女兒,她又是他的妻子。她所能做是便是流淚、流淚。
講出了故事,心中反而不那麼痛了,以前,他從不敢回憶這些痛苦的往事,他只怕自己被悲傷摧毀。
「四年前我回到安陽,中了探花,我本來是可以中狀元的,可是,狀元是天子的門生,我要接近的是荊……你父親。三年,在他身邊三年,卻沒有任何的所得,所以當他提出把你嫁與我時,我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是的,那時我只想著利用你。」
這些她都知道了,可是,再听來心中還是隱隱地痛,握著他的手輕輕地一顫。
「後來事情出乎我的預料,我愛上了你,愛得深沉且熱烈,我不敢再想將來,有時我甚至起了逃離之心,什麼都不再管,什麼都不再理,帶著你遠遠地走開。可是心同,這不行!我背負著太多的仇恨,我總要有個交代,我也要了了父親的心願,正如你所說肅帝是為帝的好人選,我得幫他,我要幫他。心同……」
他叫了聲她的名字便不再言語。她也沉默著,或許應該說些什麼,但是說什麼呢?沒有,最好的選擇就是沉默。
她的心中痛著,為了他,為了他曾受過的痛、吃過的苦;為了父親,為了他將要面對的叛離;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每次的痛苦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