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戀人,就好歹做一些戀人會做的事吧。
挑了個晴朗的星期二,兩人皆沒事的空檔,我拉著鐘昂上街約會。夏天了,南部的驕陽簡直可以曬死人。三十三度耶,為什麼不干脆火山爆發算了?
我左手挖著雪花冰,右手抓著棺材板,不時的以哀怨白眼楮向萬里無雲的天空。將人曬得像只氣喘不已的哈巴狗,老天爺又得到什麼樂趣了?
鐘昂以冰涼的礦泉水淋濕手帕,在我臉上頸上擦拭著,使我的浮躁降低了一點點。
「現代還有人在帶手帕出門呀?」我轉移注意力的問著。面紙方便多了不是嗎?而且不必洗。
「環保,手帕用途多,髒了可以洗淨再用。」
「你以為少你一個人用面紙可拯救幾棵樹木?」我也很有環保心,只是難以力行口畢竟我對「便利」兩字太熱愛,容不得削減分毫。
「至少盡到一份心了。」他對我的尖酸刻薄不以為意,依舊忙著為我除熱。
「你實在很適合照顧別人。難怪你除了當獸醫之外,還兼了那麼多差。」我得寸進尺的依入他懷中,讓他以厚紙板為我涼。
「我很慶幸自己是付出的一方,很虛榮的為這情況而自豪。」
「我也很虛榮于自己擅于向企業王榨錢,得到很大的成就感。其實我討厭人家扣我慈善家的帽子。」
「我知道。」他有同感。「我也不是慈善家。我只是相信人生于世,必然帶著什麼任務來走這一遭。沒有人的出生是無意義的。也許我就是生來為別人做一些什麼,以及--遇見你。」
我笑︰「我倒沒那麼宿命,我只覺得活得快樂最重要。即使是戀愛,也是尋一個最適合我性子的方式去進行--」忍不住的,我告訴了他與朱棣亞會面所談的話。而,當我願意投注給他相當于我曾投注給朱棣亞的信任時,是不是表示鐘昂已取代了朱棣亞曾在我心中佔有過的分量?
我並不為這種轉變感到遺憾。如果我的心思已這般改變的話。
「你是個幸運的女子。」他听完後,在我耳邊這麼說奢,眼中浮起了對朱棣亞的欣賞。
「大概吧,我遇到過的人事物,造就了今日的我。朱棣亞更是至大的元凶。被人這麼了解到透徹的地步非常可怕。要是他存心不利于我,我大概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打了個哆嗦。
「你不希望我了解你太深嗎?」
我望著他︰「人與人之間,既然生來就是個個體,就不該太過透徹到完全無遮掩。你可以知我、了解我,偶爾的看出我的心思,但千萬不要模清到連每一分一秒的思維都在指掌間。我想,我沒有愛上朱棣亞的最大原因是︰他根本是我肚子里的蛔蟲。被人完全了解是很可怕的事。人生既然是未知數,就該以模索的方式行進;如果連我也預測不了我下一秒的行為,別人就不該比我更快看出來。如果他兩年前沒有想到今日可能會發生的事,也許我們早就會有小孩,也許我過的不是今天這種生活。」不知道怎樣才能確切表達,到最後,竟只是以寂然的淺笑收尾。
「人生處處是桃花源,只看當時有沒有把握住。我不敢說我會做得比朱先生更好,但我期望你一直自由、一直快樂。過了他那個村,就來我這個店吧。」他一定看出了我的遺憾,沒有醋意,以微笑驅走我不請自來的感傷。
「鐘昂,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我很討厭愛情?」
他輕輕搖著我︰「有的——它讓你不停的在失去,所以你討厭,是嗎?」
在他懷中點了點頭︰「我沒有機會厘清我與他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我希望與你這一段,可以走出一個圓滿。如果那代表愛情——好可悲,再怎麼討厭也得去走。更寬廣或更狹隘,也只有走過去才知道。」
「你像個無措的孩子,哪里還有搶錢妖女的威風。」他輕輕取笑我,努力要使我快樂。
我輕嘆︰「也許,我早已走入其中而不自知,鐘昂,你覺得如何?」
「我會覺得榮幸。」
我咭咭咕咕笑了出來,偎緊了他。
陽光炙烈已不再是重要的事,雪花冰融成涼水也無所謂,偶爾撲面的沙塵更是進不了我們的注意力中。
我們兩個真是怪胎,湊在一起負負得正,也真叫老天垂磷了。
心中開始有了一個預感--也許我會與這個男人攜手共度一生,而不感厭倦。
我不要讓人看得剔透,我只要一份徹底的包容。
這個人會是他吧?也一定是他吧?
※※※我過生活的方式其實相當隨性,有地方住就好,有錢花就好,哪邊有事往哪邊走,無時不刻保持一顆愉悅且好動的心。
走走停停之間,能讓我久留的地方並不多。花蓮,卻成了我極喜愛的地方之一。
因為風景美嗎?民風淳樸嗎?沒有都市專有的擾攘喧囂,只有清淨的空氣與廣闊的空間,是原因之一吧。不過我想,重要的是--鐘昂人在這里。
時序已步入盛夏,是七月炎天了。也就是說我與他的交往算起來已有三、四個月之久,當然真正相見的時間數得出來,不過既然分別的日子里我們有在互相思念那麼湊出出三、四個月的數字也不過分。
之前與朱棣亞通過電話,他將在十月份迎接他長子的出生,也決定在長子滿月時順便舉行婚禮。听說他的準妻子仍希望見到我,知道我會去喝滿月酒,說什麼也要把婚禮訂在那一天。也就是說,如果我前去喝滿月酒,也就一定得喝杯喜酒就是了。
朱棣亞果然喜歡那種性格強悍的女人,而非軟綿綿的柔弱女子。由一些蛛絲馬跡看來,未來的朱太太一定會讓朱棣亞的生活過得很精采。
嘿嘿,不過我就是堅持不讓他的妻子見到我,也不給閑雜人等有嚼舌根的機會。
餅了一季春天,人事已丕變不少。朱棣亞要當爸爸了,小隻果她爸爸娶了一個溫柔美麗的老婆,小比正與日本名模熱戀中,消息天天見報,根本不必見到他的人,就可窺知他戀愛的全貌,甚至他們昨天去喝了什麼,玩了什麼。老實說,我懷疑這樁戀情持久的可能性。再有,我與鐘昂的事也已多人知曉,人人都在為鐘昂的眼光居然如此之低而哀悼不已。
以現實的觀點來說,我結過一次婚,容姿平凡,又有搶錢妖女的惡名。相較于他的斯文端正、熱心助人,以及沒有感情「污點」來說,我的風評必然比較不好。
整體的社會價值觀真的很不公平。記得前幾個月參加小隻果她爸的婚禮時,世人對于結過婚、坐過牢、浪子回頭的男人無比包容(當然他長得帥也是原因之一)。祝福著他二度婚姻娶來純潔如小百合的女子,救贖他走出灰澀的過往。
污點滿身的男人娶了清純女子可以且應該,反倒污點女子嫁給端正男人是佔了天大便宜。
真是教人撞頭的差別待遇。幸而我的性格狂妄自我,自愛得不可思議,也就不怎麼認為我有何污點可言。只不過偶爾有人會在我身邊講一些有的沒有的,較為令人煩躁。我真的很喜歡花蓮這里的環境,但會不會是因為生活圈子太狹小了,所以人人對我無比關注,熱心到教人咋舌的地步?
瞧瞧,眼前這不就又飛來一只蚊子在叫了嗎?
朱茜迪,一個手術剛做完,包得像木乃伊,不能見陽光的病人。我來醫院看朱婭,順便看她,對于沒有往來的人,通常我都是點頭了事,不怎麼客氣。但她可不這麼做,露在紗布外的兩只眼楮瞪得大大的。
「你配不上鐘昂。」她啞著聲音說著。
「你是月老嗎?我削著隻果,本來打算給她吃的,後來決定送入自己嘴中。
「你別以為我們山地人只能接收平地人的破鞋。」
喝!人身攻擊耶!不要命了,身為女性,居然用女性的侮辱詞來聲討我,置我們的性別于何地?
「要不是你在生病中,我會送你一記過肩摔。誰規定我結過一次婚就喪失了再結婚的權利?我沒有資格戀愛嗎?」
「但——但他值得更好,不,最好的女人。」她氣弱了好半晌,仍是堅持她的本意。
我把玩著小刀。
「除非他是處男,否則別來要求我當處女。當然,假如他是處男的話,我會記得上床後送他一個紅包的。事情就這麼簡單。」
朱茜迪顯然被我的口氣不恭而氣煞。
「你!你們平地人果然很壞!當年鐘昂他媽就是笨,好好一個大美人卻跟了他爸吃苦受罪!你們平地人最壞了!」
「請不要把你們自身的仇恨放在我身上。做人要自立自強,山地人里也不乏發達的人,平地人中也有乞丐之流,各人有各人的境遇,少來扣我帽子。除非我圖謀的是他的財色,否則兩相相悅的情況下,我本人性格好壞並非重點,沒什麼好牽拖的。」
「反正,反正你不行!」口舌向來不輪轉的女子更加氣煞,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一舉打發我這尾「狐狸精」。
真是抬舉了。想那聊齋中,每一位狐狸精莫不天仙絕色,卻總是配土一位痴呆書生,賠人賠心又遭聲討——我被聲討是真,容貌卻無可取之處,用這種名詞形容我,還真是侮辱了貌美之人。
「唔。」我將水果刀遞給了她,嚇了她好大一跳!
「做什麼?」她呆呆接過。
「要吃水果自己削,我吃完了,也要走了。」
「喂!你沒有清洗耶!」她叫。
「拜托!這里又不是我家,來者是客你懂不懂?」我揮揮手,走人也。
民風淳樸有個好處,人心比較不邪惡,也就不會動輒刀棍相向,不然電視中多少惡女揮刀行凶。再有,男人長得不夠帥有個好處,女人不會輕易愛上,代為出頭時不含愛慕的私心。
我很膩爭風吃醋那一套,也幸好鐘昂的男色沒什麼料,否則我對他一定會膩得很早。
醫院草皮上,鐘昂正與一群孩子們在玩,小朱婭也在其中。我揮開思緒,一蹦一跳的過去,撲坐在鐘昂身邊的草地上叫︰「在玩什麼?我也要玩!」
「我們在玩接球,不可以讓球掉到地上。」近來鐘昂新收的助手小田回答著。二十歲,剛服完役,將我當成他未來老板娘看待。長得很帥,迷煞了方圓百里小少女們的心。
所以我不意外有三、四個小護士會坐在這邊模魚。
在大家玩鬧成一氣時,鐘昂悄聲在我耳邊問︰「你們談了些什麼?」
「沒。吃完一顆隻果我就走人了。」
「晚上我們去看海。」他在我耳邊說著。
「好呀,吹點海風一定很舒服。」
這算不算我們很正式的約會?
戀人們必走的步數,我們也漸漸在走。了無新意,但因面對的人不同,所以雀躍的心思仍是高昂。
也罷。「愛情」如果在千百年前巳有,必也可以屬于老套之流,那麼,我與他怎月兌得開老套的窠臼?
※※※「平地人與山地人結婚,大多以悲劇收場嗎?」走在浪花聲震耳的海邊,暗的天色下,我忍不住這麼問著。
他拉著我的手,怕我在行走間被岩石絆倒。
「怎麼去論定悲劇或喜劇?相戀到結婚是喜劇,結婚到生活上的不協調、爭吵就改成悲劇了?其實硬是區分平地人與山地人是不公平的,多少離婚夫妻重復這樣的過程,不光是平地人與山地人。」
「對呀,所以我不懂別人為什麼這麼害怕。為著無關于他們的事憂心仲仲。」我抬頭親了他一下。「很欣賞你有正確的觀念,有多少憂郁的人死咬著「過去」,並且賦予自己性格乖張的借口,看了真教人倒胃口。所以向來我抵死不肯當輔導人員,就連收服鐘玉藜、小比那些人,也都是用以暴制暴的手段。要我同情他們、助紂為虐的讓他們更理直氣壯墮落下去,門兒都沒有。」
「我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自己以理智的眼光去看待一切,盡量不要讓自己看來面目可憎。人一旦想墮落,什麼借口不能拿出來說呢?只是我認為,人生不應只有這些而已。」
我們停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一同望著月光下的白色波浪,被海風吹得體膚有點濕黏。
「我配得上你嗎?」我側首看他。「你的性情太過端直正派,我卻是玩世不恭的。打小就以惡女為志向,雖然從來沒有成功過,但說真的,我對太過正派的人一向不以為然。」
「但是我愛你。」他好溫柔的在我耳邊訴說,在滾濤聲包挾中,穩穩的沉向我、心坎。
「我希望能在年底娶到你--」他又說。
「你的膽子一定很強壯,不然就是你還搞不清楚自己攬上了什麼麻煩。」我的耳朵開始酥麻,伸手住。我竟只能不解風情的坐了下來,顧左右而言他。
他坐在我身後,讓我得以順勢的靠著他,以最舒服的姿勢去看海。
「她們都說對了一件事。」我突然沒頭沒尾的說著。
「嗯?」他的面孔沉在我發梢頸項間嗅聞,廝磨得我無比慵懶,在他懷中更加放松。
「你的生命中,不管來了誰,其實都不會有差別的。你的性情可以包容任何一個女人,但我卻不同,一定得是某一種人,才會被我所接受。如果用這種方式來談配與不配,你是比較佔優勢的那一個人。」
「為什麼要把別人的話听入耳?」他抬頭,我沒回頭看他,但感覺得出他的皺眉。
「有趣呀,同時又可以用輿論來檢視自己。」我雙手往後伸,將他雙手抓來我腰前環握。「我想,與你之間能走上這麼一段,足以稱羨所有人了。」
「那,我半年的「試用期」算不算提前合格了?」
我搖頭,輕輕的回應︰「讓我再想一想。」
「怎麼了?」他正色地問,是察覺出我滯緩的心思嗎?
怎麼了?我也在思索自己是怎麼了。我喜歡他,可能也早已愛上他。已然互屬是不必昭示的事實,所有熟識的人都知道了。
只是——然後呢?突然我很不願面對「幸福快樂結局」的尾聲。因為繁華過後的寥落,不忍卒睹;因為起承轉合之後,那個最末了的句點委實太難點下。
我又走入了必然的輪回中,自苦而無力自拔。
為什麼呢?當配角與當主角者,居然都害怕著落幕。
「鐘昂——為什麼男人不怕結婚,而女人會怕呢?」姑且,我只能淺顯的厘出這一點。
「你不是生性好冒險嗎?」
「如果預先認定了冒險的後果可能是束縛,我不可能會踏進去。我怕,我變得太愛你,也怕變得不像自己。」頓了一頓,我覺得自己的笑容有點慘。「最可能的是,我怕結局的到來。」
「我曾經不明白姑媽對我說過的,她說你絕對不與被你幫助過的人有所往來。當你進入某一個事件中去協助他人時,通常在解決大半問題之後便會走人,不等別人道謝,也不看大團圓,所以我說你是則傳奇,但一直不明白你的心態。現在,我想我有點明白了。」
「你決定無止境的遷就我嗎?」一個人寬容的尺度在哪里?在既可讓人感受到被愛、又自由的尺度?
遇上我、愛上我必然是極度倒楣。
鐘昂扳過我身子,撫觸著我被海風吹得黏呼呼的面孔。「不。與其讓你以自由為名,淪入逃避,我寧願栓緊線結,讓你有一絲拘束。我無法全然的像朱棣亞對你放任不加聞問。「愛情」會使雙方有得有失;我想娶你,在名義上,實質上,得到你,我承諾你自由,你也要付出一些勇氣。我不可能讓你閃避,然後遺忘,再然後讓下一個男人有機可乘。」
「才不會,我喜歡你這一型,怎麼也不會改變的。」我直率的抗議,也為他的侵略氣息心驚。
他笑︰「不,愛情不局限于絕對性的對象。其實朱先生曾有機會與你一生一世;也許谷先生,其他每一位,甚至阿怪先生,只是他們沒有更努力的追求,你的感應又十分遲緩,「天生相屬」的感覺來自不斷的試探,卻不必要有絕對的對象。」
是嗎?是這樣嗎?
「不可能的,至少我就沒有心情與你以外的人約會,做一些情人才做的蠢事,甚至無病申吟了起來。」
他哈哈笑出聲︰「所以時間很重要。」似乎得意于在我腦海中植入了依戀的種子,如今茁壯得令他滿意。
「鐘昂--告訴我,怎麼克服對「落幕」的害怕?」我問著,聲音滿是可憐兮兮的無助。
「我們努力想法子,也以時間去等待。重要的,我愛你,你呢?」
這男人!都這時候了還不忘索情!
「好吧,我肯定我愛你。」
浪花撲拍岩岸,卷起千堆雪,又在星月的輝映之下,晶燦出鑽石的光澤。
美麗的夜空,終究也會讓白晝驅逐;浪花撲來又退去,滿滿太平洋的悸動因何而起?
察覺到自己靈魂深處的悲觀,不禁想到自己近三十年的日子活下來,似乎是全然于己不相干的粉墨登場。很詭異。風象星座的女子,怕是連自己也了解不了自己。
「我是什麼樣的女人?」月影西移了好大一步,我不肯動身,將身子埋入他懷中更深。
「你是所有人心目中狂妄自我的杜菲凡,我心目中七彩皆俱的強烈女子。人性原本就建構在互相沖突中,每一個你,都是你。」
「為什麼我卻只看到始終如一的你呢?」
「因為我的生命太平凡,性格太死板,像一張空白無趣的畫布。」
人,都有趨于自己所缺乏的向性。因此吸引相契,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