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活路 第7章(1)

老實說,就算周三少沒有當面揭穿她偽裝成沈雲端的身分,趁這次被劫持的機會,她便已打算逃離這里。離開沈家、離開鳳陽,將屬于楊梅的一切都拋開,重新活出另一個人生。

是的,她不叫沈雲端,卻也不叫楊梅。她出生時的名字,並不是後來別人叫的名字,而楊梅這個名字,卻是十歲以後才給起的,為了切合奴婢的身分,為了活下來。

所以,對她來說,叫什麼名字,真的無所謂。

無奈地被迫扮演沈雲端,享受起身為沈家千金的奢華生活,她絲毫不感到心虛,也沒有感到多榮耀。她想過真正取而代之的可能性,並不是被那天大的富貴給迷花了眼,而是、僅僅是,考慮到活命的可能。而現在,更好的選擇擺在眼前,她當然要把握住。

危機與轉機並存,她總是得在壓迫里找出喘息的生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後,對于被劫持,她的驚嚇並不大。只要還沒死,就沒有什麼好怕的。再難,還有比在沈宅難嗎?沈宅十年,她表面風光,卻不能說過得好。為了生存,她成為沈雲端博得好名聲的槍手,慫恿著沈雲端虛榮心愈來愈大,讓她嘗到盛名帶來的甜頭;又讓她知道,並無須真的付出那麼多,卻可以享受最崇高的名聲——只要讓四個大丫鬟都成為她的課業幫手就行了。

罷開始,她這樣做,並不是想在沈府力爭上游過好生活,而是為了避開一些惡僕的騷擾,他們欺生欺弱,強者吸食弱者的血肉—有的人苛扣她該得的月錢,而有的則是想侵犯她的身體……這些黑暗的事件,在任何群聚的地方都很常見,弱肉強食,沒有本事的,就活該被壓迫,不必去找誰申冤找公道。

這世上,人只能靠自己,不想死,就得想盡辦法活出一個人樣,就算那些手段見不得人,甚至是……引得一名閨秀性格歪長、好逸貪名而惡勞、滿腦子風花雪月、成日想著彈詞話本里的愛情故事,幻想以最奇特的方式來過到自己的姻緣——老實說,對于沈雲端長成如此,她沒有絲毫歉疚,即使她確實得負點責任。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為著安全度過沒有保障的奴僕生涯。一個丫鬟,死于各種意外太正常不過了,而她的種種作為,足以讓沈家的主子們興起滅了她的決心,所以她一直很小心,並且還拖著其他人一同下水當共犯。

奴僕的性命在主子的眼中就是螻蟻,她再清楚不過了。

就說那個已經被處置掉的藏冬丫鬟吧,她的死,不過是知道沈雲端需要一個人來扮演她,乖乖待在沈宅守孝,而藏冬害怕,不肯從命,于是就「病亡」了。知道了主子的瘋狂計劃,卻不肯乖乖配合,哪還有活路?雖然,藏冬看得很清楚,她扮演完沈雲端,待真主子回來後,她也是會被處理掉的,于是不肯從命。

藏冬沒想到的是服侍了那麼多年的主子,居然這樣心狠,她一家子都是沈家幾輩子的家生子,再如何被厭棄,也不至于丟了性命是吧?

但她就是丟了命,全家還被遠遠打發。

這不是沈雲端交代林嬤嬤做下的,但林嬤嬤這樣處理時,沈雲端是沒說話的。

對再有情分的人都如此涼薄了,所以楊梅從來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周樞對劫匪而言很重要,有利用價值的人,當然不能死。但她就可死可不死,端看劫匪心情而定。了解自己的處境與地位後,楊梅當然會想辦法逃跑,而且還是一個人逃。

她從來就不是個有惻隱之心的好人,做人也務實,她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或許有五成的機會在逃月兌之後,不會被追捕——她知道這些人的時間很緊迫,消耗不起為閑事耽擱。可,要是她帶著生病中的周三少一同跑,那麼就完全沒有機會逃月兌成功。

所以,周三少還是留下來吧。這樣至少對他的病況有幫助,運氣好點,還能等到周家派人來營救他。一個這麼有價值、有身分的人,劫他的人只要不是與周家有血海深仇的,大抵也不敢隨便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至于,這場劫數過後,周三少能不能活下來,也輪不到她這個小小的角色來擔心。她只要擔心自己的小命即可。

所以被劫至今,她都表現得安靜而順從,並不窺探,也不驚惶。有食物就吃,閉上眼就睡,在還沒找到機會逃跑的任何一刻,她都得努力地養精蓄銳。

「你怎麼吃得下?」周樞忍不住問著狀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楊梅。

「當然吃得下。」

「你雖是個丫鬟,但在沈家也是過得極為舒坦吧?吃穿用度比一般殷實人家的姑娘更好。習慣了正常的吃食,怎麼還吃得下這些東西?」周樞這幾天總算知道世上還有這樣難以下咽的東西,也是被稱為食物的。

楊梅抬頭看了他一眼後,又專心對付起手中那粗硬得像是石頭的雜菜窩窩頭,每一口都拌溫水吞下,只要是食物,就沒有吃不了的—有食物可吃,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你是不是在心里覺得我這樣挑剔的人,餓死活該?」雖然很餓,但周樞真的沒辦法吃下這些東西,太硬了,牙都咬不動。之前還能因為實在太餓了,跟著一片馬肉干耗了半天,在幾乎噎死自己的情況下,終于塞進肚子里。懷疑自己吃下的不是馬肉干,而是馬鞍……

而今,他真的沒辦法再虐待自己的胃了,就算餓死也不要再勉強自己了。捧著一碗煮得辛辣的姜湯,緩緩啜飲,稍稍抵一下餓。

「……他們不會讓你餓死。我剛看到他們讓廚房煮粥,你等會應該會有正常點的吃食可以下月復。」這幾天奔波趕路,又要躲避官府的追查,吃的都是冷硬干糧,韌命如她,會習慣;而嬌貴如他,會拒食。

「你在安慰我?」揚了揚眉,周樞感到受寵若驚。

「我說的是事實。」同是落難人,她有什麼好安慰他的?再說,空泛的口惠,是最沒用的東西。

「外頭沒有人看著,是吧?」周樞突然問她。

「現在沒有。」剛才不就听到那幾個人走遠的腳步聲了嗎?

「你的听力很敏銳,可以听得比別人遠,所以雖然知道他們應該都走了,就怕還有人留在暗處監視著,所以多問一聲。」其實他的五感也相當敏銳,不過現在處于生病中,沒那麼犀利。

「你想說什麼?」

「我想,今天會是你的好機會……」他極小聲地說著。

楊梅眉稍微動,眼神平靜。不語。

「如果你順利離開了……不會再回沈府吧?」

她看著他。

周樞笑了笑︰「也就是說,今天或許就是我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很重要嗎?他與她,本來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楊梅非常清楚。

今天是他們被挾持的第四天。在被挪出那間民居時,兩人都被蒙住頭臉,什麼也看不到,完全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就被塞進一輛裝滿雜貨的驢車里,非常局促地被壓在那些貨物底下,也不知道驢車走了多久,反正那段冗長而無法視物的時間里,他們似乎被灌了昏睡的藥物,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帶走了。

在出了城門,而且走得夠遠,足以讓劫匪覺得安全之後,他們兩人才終于不用被一堆貨物壓著運送。終于得到好一點的待遇,但兩人卻是被隔離著,也不讓他們共處一輛車子。直到今天,下了驢車,被帶進了一間驛店,舉目四望,茫茫無人煙,就這一間立于官道旁的破爛小店,給旅人一個暫時休息吃飯的地方,極之克難,像是風一吹就會散倒似的。

這里似乎是劫匪的窠穴之一,不然他們不會放心讓他們下車放風,甚至帶他們到這間小房間關著後,便只將門窗鎖住,不教人在外頭看守。

周樞的病體一直沒有痊愈,額頭始終低燒,楊梅猜想他們會在這里短暫落腳,大概也是為了找個大夫來給周三少治病。周三少的身體不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生的是富貴病,不能勞心、不能累;不能專注做學問、不能學武,最好永遠待在溫暖舒適的環境里,保持心情愉快,才能讓他活得長久一些,不會動不動就發燒著涼。

花了大力氣把周三少抓來,還沒達到目的,當然不能讓他病死,他後腦勺不小心磕出來的傷,並無啥大礙,但他嬌貴的身體卻是容易生病體質,再拖下去,恐怕會出大問題,一定得找來醫生看看的。

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看似四方空曠,無處可去,但楊梅卻覺得在這樣容易讓劫匪放松警戒的地方,反而很適合她計劃潛逃。

不過她沒想到周三少居然也發現了她的意圖……難道是因為看到她努力吃東西,蓄積體力,所以猜到她的打算?

「看在我們今生可能就此永別的分上,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他的身體病得很難受、胃里空得直犯嘔意,想要緩解眼下情況,只好轉移注意力了。這個叫楊梅的小女子啊,可是花了他半年的心思都沒能攻克的難題呢,她的心志,堅硬得不可思議——比她手上那只窩窩頭還硬實,像是沒人能咬得動。

「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小丫鬟,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想殘喘活著,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你好奇。」這是大實話,兩人的身分天差地別,身為貴公子的好奇心,不該浪費在一個奴婢身上,那太掉價了。

之前的殷勤審視,可以理解為對未婚妻的好奇;而今知道她的真正身分,若還仍然好奇,就太可笑了。

周樞定定看著她良久,有些艱難地輕聲道︰

「但我就是好奇,怎麼辦呢?」語氣如絲,帶著點不知來由的黏纏與試探。

他們對自身的身分都有清醒的認知,也知道想要在這世道上活得舒心,就是在世俗規則允許的範圍內活著。想叛逆、想張揚、想放肆,都可以,但那都是有底限的,一旦越界,或者企圖反其道而行,就要有無處容身立足的覺悟,因為那是極為可能的下場——

比如說,像知夏這樣的奴籍丫鬟,對主人來說價值等同于物件,想從體面的物件轉化為體面的良民與貴族,如此巨大的身分跨躍,唯一的方法便是爬上貴族的床,得到寵愛,獲得子女。這是社會允許的。

比如說,若是周三少不小心對一個丫鬟太過好奇,動了念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收到身邊,當丫鬟通房最是恰當;若她是有造化的,因寵愛獲得身分提升,不過是個賤妾姨娘,半僕半主子的就這樣在富貴堆里夾著尾巴安分一生,才是正常的結果。

但是這種生活從來不是楊梅的追求,而周樞心中也明白,這個特別的丫鬟正因為非同一般,才招致他如此好奇。

世俗允許的,不是他們要的,于是就成了一個死結。趁一切未晚,放棄,是唯一的選擇。對彼此都好。

楊梅吃完最後一口窩窩頭,抬頭與他深邃的眸光對視。對于這個飽食終日,總是太閑,以致于有一大把時間對她表示出興味的貴公子,她從來沒放在心上過。至少,除了猜測他的意圖、分析他的行為對她是否有害之外,其它的都不在意。

不同世界的人,有什麼好在意的?他的身分再高貴、長相再好、脾性再優,都與她沒有一點干系。也只有企圖爭取成為他床邊伺候的人,才會對他在意,找出他所有的優點,並加以放大,然後給自己傾心的理由,渴望得到青睞,一如知夏。

「如果你我都能活下來,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正好讓你忘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好奇。」楊梅難得給人忠告,看在他即使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沒有勃然大怒,仍然帶著善意的分上,她的口氣,總算帶著點溫度。

周樞突然感到有些狼狽,為著這個女子的冷淡與……不解風情。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但卻也笨得像顆石頭,一點靈性也沒有!

這樣的她,比拒絕或無視更讓他覺得難堪。

雖然,他對她的好奇,還不至于堅持到天長地久,並且轉化為情根深種什麼的,但,她的反應……也實在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畢竟是個貴族公子,而她,不過是個丫鬟。而丫鬟竟敢給貴公子提供忠告?這實在是太逾越了!

周樞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是在氣她的拒絕,而是氣她不知尊卑的逾越!

接下來的時間,周三少看起來仍然是溫文儒雅,神色平和。即使被病痛所苦,也沒帶出一絲脾氣來為難身邊的人。

但感官向來敏銳的楊梅還是隱約察覺了周三少心情很低迷、很不好,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都不再那麼頻繁,甚至刻意不再看她。

但,這又怎樣呢?他是個有身價、有閑情的貴公子,就算落難,也不會輕易被當成隨時可以宰殺的人命輕賤——跟她完全不同。

她得隨時想辦法自救,而他則可以等著成千上百的人來營救他,所以心中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同,理所當然。

她一直在等機會離開。听送飯的嘴碎婆子說,入夜後,會有一名醫者趕過來,到時生病的周三少將可以得到治療。她認為,治療的那段時間,會是很好的機會。由于這間野店立于四面荒郊之地,就算不將他們兩人關

在屋子里看守,他們一個病人、一個小女子,又能走到哪里去?

那婆子可直接說了,這附近方圓百里都沒有人煙,野獸蛇蟲倒是不少,走錯了方向的話,十天十夜都過不到一個人,就算沒有活活餓死,也會被野獸攻擊而亡……這些話當然是在恐嚇他們安分待著不要企圖亂跑,但放眼四望的荒涼,倒也證明那婆子的話有幾分可信。至少徒步逃月兌的話,必然很危險,只要有點腦袋的人,都不會選在這兒逃跑,待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總是更有生路些。

就是因為一般人都會這樣想,所以這兒其實才是最有可能讓她逃月兌成功的地方。

所以她在吃完晚餐後,就立即縮在角落閉目睡覺。她需要養精蓄銳,想逃,就得一次成功,不然她恐怕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樞也不吵她,可能他也沒有太多體力來跟她攀談什麼了,生病加落難,早已把他的身體給磨得疲乏至極,再也沒有辦法維持悠閑貴公子的心情,沒事逗逗她了吧?

這樣正好。

房間里的兩人都在閉目養神,整個空間里有種安靜寧謐的錯覺。雖是落難成階下囚,但因為兩人都沒有神色淒惶,于是便像是互相給了對方一種鎮定的力量,讓他們能在這樣的困境下,隨過而安,即使下一刻,災難可能突如其來……

然後,災難真的來了!

「踫」!從外頭鎖上的門板突然被一記力道重擊。巨大的聲音讓屋內兩人都嚇了一跳,同時睜開眼!

楊梅很快起身,隨手抓了把板凳,挪到床邊放好,坐下。目光緊緊盯住那正被重擊著的門板,想必不久,外頭的人就會破門而入。

周樞從床上半坐起身,看了門板一眼後,注意力便放在楊梅身上,思考著她挪椅子坐到他身邊這個舉動的用意。

重大的撞門聲,自然引來了整間野店所有人的注意,外頭的人聲漸多。許多人都在開口說著什麼,眾聲匯聚成雜音,听不清誰說了什麼。而並不堅固的門板,終于被打破成零散的碎片,一道縴秀的身影率先沖了進來!

「你是周樞?周森的幼弟?」闖進門的女子手持一把短刀,姣美的臉上滿是凶狠的仇恨。

「在下正是周樞。」周樞輕咳了幾聲,淡淡地應道。

「很好!那你就受死吧!」邊說邊揚起短刀,就朝周樞身上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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