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然地看著這群弟兄,每個人的表情或驚或懼,或者是一種被看破般的不在乎,他們的表情是否便是反射出自己的?
他盤腿坐下,其他人則「肅然起立」不敢逾矩地坐下,听他淡淡開口。「我听見你們剛剛的交談,每一句。」
每一句!
那就表示他們的松動異心、猶豫不決,甚至可以說是叛變之心都听得一清二楚?
糟糕……每個人都不約而同模向脖子,努力不去想像自己人頭點地的光景。
「你們怕死?」木然的臉加上緩緩掃視的目光,「想投降于侏皇子?」
「請將軍饒命!」噗咚噗咚!點膝落著跪滿地,人人幾乎面孔朝下要埋到土里去,不敢抬起。
「──會怕死,會想投降,是因為想家嗎?」他自問也自答。「家,爹娘等著你回去,小男孩要找你玩騎馬,小女孩會跟你撒嬌,妻子對你微笑……誰不會想快快回到自己的家?」
好幾張臉孔因這幾句話而大大動容,其中一人甚至壯膽一問︰「將軍……您也想家嗎?」其實更想問的是,您也想投降嗎?
軍心竟已松搖至此!
「想,」他的目光不再掃視眾人,而是投向遙遠且黯黑夜空的某一點。「我也有家,有妻、有子,我同你們一樣想家。」
「那……」不會吧?錦龍將軍這意思……不該也會是想要投降吧?
「侏皇子為人如何?」他忽地改個方向問。
侏皇子為人如何?這問題問得眾人又面面相覷。他──
「他意欲囚父弒手足,以達一統南越的野心。這樣的人對降者會有怎般的處置?」聲音愈問愈輕,卻制造出極端的耐人尋味效果。
「我項上人頭已開價到三萬兩──是的,連我都被誘惑了……但我若降了,你們認為我真的還有命享用三萬兩?或者當下便被侏皇子除去?」
這個嘛……咳咳!
這個嘛……但是……三萬兩,白花花,多誘人哪……
「如果值得,刀在這里。」他動手取下腰際佩戴的武器,「我人在這里。」隨手伸指點點自己心口,安詳地合目以待。
半晌──
遲疑的,還果真有人往前跨一步,深吸一口氣,彎腰拾起那把大刀。
「將軍!」其余的人齊齊大吼,主動迅速擋在他的面前。
「將軍,」哪知持刀者撲通一聲跪地,雙手恭謹盛奉並掉下眼淚,「小人慚愧,日昨還起了不好的念頭……請將軍制裁!」
「起來吧!」他伸臂輕按對方肩頭,雖然仍是一張木然臉孔、口氣不冷不淡,保持持平,「我又豈有怪人之意?好兄弟。只是我們必得上下齊了一條心,不能讓侏皇子有機可趁,否則,我們不就變成一盤散沙,怎麼打得勝這一仗?」
啊∼∼一個好的將領不正該是如此?將心比心,堅定又仁慈,真正能和下屬同甘共苦。
人人羞愧地反省──為什麼先前只想到自身的恐懼和壓力?如果他們的壓力是十,那錦龍將軍不就該是百是千?怎麼還能起了那種卑鄙的歹念,想要殺了這個如此良好的領導者去投誠一個連至親都欲除去的人?眾人情緒又開始高張沸騰。
「將軍,屬下罪該萬死,請賜罪吧!」
「將軍,我阿力絕對跟隨在您身邊啦!死也不離。」
「將軍,還有我啦!」
「將軍──」每個人都爭先恐後表達忠誠。
每個大男人都眼楮泛出很可疑的熱熱紅色,水氣糊了每一雙視線。
「將軍!」天外飛來一筆,一騎快馬,是前哨傳令送消息的小兵,滿臉慌張。「報!有人……有人……有人來犯!」
「侏皇子的人馬?」他一凜,凌厲地站起,一氣呵成的動作又快又有力,虎虎生風得讓眾人斗志整個昂起來燃燒。
現下侏皇子的夜襲非但不教眾人疲倦害怕,反而精神抖擻,恨不得當下就能決一死戰哩!
來吧來吧!只來一批侏皇子的人馬算什麼,就算再來一批,來十批都不怕呵!
但出乎眾人大大意料之外,全副武裝出擊,打照面的是個從未見過的炯目將軍。咦?且慢,難道是──
「想必您就是錦龍將軍吧?在下姓郭,是天朝聖上派來支援的部隊。」
ΩΩΩΩΩ
如虎添翼!
平白獲得充沛兵力,錦龍將軍當下下令戰事速攻速決,再加上士氣先前已然沸沸揚揚地鼓舞起來,一開戰不僅可說是氣勢如虹;簡直可以說是銳不可當!
才三日,原本被侏皇子盤踞的京城四周小城鎮一一收復。
第五日,他們拿下京城,百姓爭先恐後地夾道歡迎。
侏皇子率領殘剩人馬躲入皇城王畿的範圍。
征求了南越皇帝的頷首同意,實行鎖城一計,斷絕皇城所有出入口,弓箭手待命,只要一見人影欲出而行動。
短短十個時辰內,已有數十兵卒中箭,氣絕身亡!
又過了半個時辰,朱色大門悄悄開了一條縫,豎起白旗。
老鼠終究被逼出了洞。
「嘩哈!」頓時一片歡欣鼓舞的喝采,尤其見到侏皇子為首的隊伍各個高舉雙手過頭步出時,喝采聲更加熱烈,可謂歡聲雷動,響徹雲霄!
侏皇子一臉怨恨,腳步因不甘心而拖得吞慢,憔悴、睡眠不足的模樣顯示出他近來並不好過的生活。
他怎樣也沒想到自己會敗北,而且敗北得這般措手不及。
一群皇族成員當眾而出,錦龍將軍和副將隨侍護駕,齊齊注視著侏皇子的前來。
「跪下!」在兩名侍衛強行壓下姿勢,侏皇子已將怨恨表情流露至猙獰的地步,令觀者屏息。
「侏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南越皇帝沉痛的問句,激出侏皇子偌大的怒氣。
「這還不夠明白嗎?皇位應該是我的,不是我那個癆病表大哥的──父皇,為什麼您總是不明白?」
說時遲那時快,侏皇子蠻力橫生,一左一右甩開侍衛,腕袖暗藏的匕首亮出一線鋒芒。
「救駕!」隨著這句呼叱,阿駿、阿淦不假思索率先上前,阿駿撲倒南越皇帝,再回頭,便看見阿淦正以全身的力量努力壓住不住掙扎的侏皇子,其他的人也開始圍在旁邊幫忙。
一確定南越皇帝無恙,阿駿這才返身望向阿淦──他的肚月復赫然插著那把匕首,汩汩而出的鮮血很快由紅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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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皇子匕首上的毒性極烈,一群御醫在最短時間內被召來時,阿淦通體上下的皮膚已呈一抹不自然、銅青泛黑的色澤。
「救他!」見最後一名御醫和先前的人一樣沉痛搖首,阿駿再也按捺不下恐懼和無措,轟轟然咆哮,陡然昂起的氣勢叫御醫們軟腳跪地,腦袋「咚咚咚」磕得響亮。
「皇上饒命!皇後饒命,皇子饒命!將軍饒命啊!」
嗚嗚嗚……怎麼有那麼多「大頭」齊聚一堂呢?每個御醫都冷汗涔涔地怕自己腦袋下一眨眼便要點地。
「張副將的毒素發作得太快,一刻鐘內便已直侵五髒六腑,一時辰內便會不能意識,二時辰後便、便、便──」會死!沒人敢把最後一字講明。
「侏兒他……他真是……」南越皇帝頗受震撼,整個人眨眼衰老了十歲有余。
「來人,將侏皇子押入天牢,問審判決後就地當斬!」即便鑄下大錯的是自己的親骨肉,卻是再也包庇寬容不得了。
連連深呼吸好幾回,阿駿轉頭看向床上那瀕死……親如手足的兄弟,眼眶頓時泛出濕熱。
阿淦也扭頭看他,嘴角努了努,阿駿立即知道他有話要說,趨前俯貼在床邊。
「真……沒用,沒想到我張淦被人小小捅個一刀後就要掛點了。」人世間數大綿長且根本的感情理不該斷;父子、君臣、手足、夫妻朋友之情,若硬是要斷,非斷不可之際,將痛徹心扉!阿駿以往听說書人這麼嘆息似提過,卻沒料到日後的自己會親個兒嘗上一回。
尤其阿淦不只是朋友,更如同自己的手足……如今他卻要失去一個朋友、一個手足了!
像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正在急速流失當中,阿淦必須再好一陣子費力呼吸後,才能又凝神回來。「阿駿……幫我……多照顧阿蓮和……孩……孩子……」
「說什麼笑話,喂!」阿淦的眼神平靜且已認命,但他卻不死心地仍想放手一搏。「阿蓮是你自己的女人,自己負責照顧,別想扔給我找麻煩。」他想要調侃,但卻是哭調的。
「嘖嘖……老大啊……這種油頭的話……你怎麼從我這里搶走了?」阿淦怎不知阿駿的笑容全是假的、裝的?
「兄弟一場……下輩子,我可不要被你欺在頭上……我才是要當老大的……」
那一日,阿駿單膝點地跪在床邊一整夜,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他的心神在游走,知道身旁的人來來去去,呱哩呱啦跟他講著話。
「朕實在對不住你和張副將啊……侏皇子將會被以叛國弒帝的罪名問斬。至于張副將,朕將追封賜謚名為……」
「將軍,這次若不是有你們出手,哀家恐怕便不能保全住傣兒、繁兒,哀家十二萬分感謝……」
「將軍,待我趙傣登基後,定會封你為武相……」
「姜大哥,你已跪在這地上快兩天了。」最後,是素來只會在他面前乖順的繁皇子。
「這不是午膳的餐盤嗎?」滿滿的,一口都沒人動過。「姜大哥,你這樣不吃東西是不行的,雖然,我知道你很難過──」
繁皇子突地說不下去了,被對方那空洞得可怕的眼神看得──不忍也不敢再和那樣的眼神四目交望,「我再去派人送膳食來。」狼狽退出房外。
他欣賞的、崇拜的姜大哥不該是那個模樣,了無生氣的、灰白慘澹的,卻又執意不肯接受別人的關切;尤其是他的關切……那個張淦可以成為他的好朋友、好手足,他繁皇子會做不到嗎?只要姜大哥願意,願意的話……
頗為失意地怔在一片花團錦簇的庭園亭中,繁皇子听見一陣踅音步近,不經意抬頭,便見自己母後領著中原來的貴客,走在前往御醫苑的行廊上──他更加沮喪,卻不免又欣慰──真正能慰撫姜大哥的人終于來了。
「阿駿。」失魂落魄的臉孔被女子的手兒輕輕掬起。
他眨著眼,一回又一回的,確定眼前的不是幻影而是真人後,原本傷痛得猶如死去的心,似乎稍稍復活了一小角兒。
「水兒……」他喃喃著,「你怎麼會在這里?」他不是央求李玉城送她出南越,抵達平安的中原嗎?
「我在中原接到消息,起先還以為你已經……」水兒非常難過、沉痛的搖頭,旋即深吸口氣,「來,和我說話,阿駿。」
說話?有這個必要嗎?而且,「說什麼?」他听見自己呆呆的問。
「說──阿淦的事,」溫柔的聲音催促他,「我知道你和他同是在軍中認識的。那是怎麼認識的呢?你們即便是好手足、好兄弟,可也有沒有如家人似為了一點雞皮蒜毛皮的小事吵過架呢?或者你們說不定還一起做過什麼教人恨得牙癢癢的小貝當哩!說給我听好嗎?」
眼眶從原本干澀的紅痛再度變成幾欲失控的潮濕……
「……在軍中的時候,他就很愛惡作劇了。」終于,在這溫柔得似水的聲音包圍下,他一字字,一句句說起過往。
他一邊說著,記憶便口潮水般洶涌澎湃而至。
他和阿淦可說是以命換命的兄弟啊!他正經,阿淦偏偏就愛搞笑……一張俊臉讓他一論及扎營哪處,便受哪處鄰近城鎮鄉里的年輕姑娘愛慕……沒什麼酒量又愛找人拚酒……在沙場上曾救了自己的驚險一招……
太多太多,十根指尖數都數不完的往事,一一取代原本那又冷又寒的空洞感受,手足之情盈盈漾漾全身。
他不記得自己講了多久,說了多少,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被動的離開地面,坐到床上,嘴巴講得干燥了卻不想喝水,只想深深啜飲眼前專心陪伴他,听他說話的嬌顏。
話聲將于靜止了。
沒等水兒反應過來,他便一把拉過她的身子,往柔軟的鋪面倒下,一寸寸以唇舌吮吻她純然女性化的曲線。
沒有閑雜人等突兀的打擾,這對鴛鴦開始交頸纏綿──
他痛苦、他饑渴、他迫切,不只是單單因為已好一陣子不曾摟抱這具暖玉溫香,也是想平撫痛失阿淦這位至交手足的失落、空洞感,無形的失落想以有形的來多多少少彌補一番……
大手撫著她豐潤的胸,強壯的男性身軀挺腰一下子便深深佔入她的體內,一回合一回合的,由激狂漸漸平息,再由平息漸漸激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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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雲消雨散,過後──
「在中原時,我最先是接得你生死不明的消息,當場便嚇昏了呢!」現在換成水兒說,他听。
「幸好又傳來正確的消息,得知不是你受傷,而是阿淦……雖然這麼說是對不住阿蓮……但我真的好感謝老天。」
肌里分明的平坦胸膛上,螓首披著汗濕秀發,那麼嬌嬌馴馴蜷在他的肩頭上,用軟軟靜靜的聲音,從她重返中原的宮廷皇族,拾回天之驕女的公主身分開始說起,一路听得他目瞪口呆,不得不對懷中小女人「刮目相看」。
「你是中原的公主?!你從不曾對我提過!」有些失控的他詫異的喊。
他喊的,是從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安,和突然感受的隔閡感,他怎能想得到,當初最下等的奴隸身分下,包裹的卻是怎般的千金之軀?
「那不重要。」水兒的口吻很平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想做的是阿駿你的妻子,而不是什麼中原的公主。從我下定決心後,自始至今,不曾變過。」
他震撼了!旋即激動地一把摟緊她,突然間好恨自己的不善言詞,怎麼不多長兩根舌頭?覺得兩具身軀再怎麼深入的親密也比不上終究確定心靈的!
「水兒,我……我……」愛你呵!後頭的話卻怎麼也無法吐露出口。不過,他想,光是看著水兒那張全副了然的臉蛋,便會覺得有些事,卻是不需語言的確實表達也能讓對方心領神會的……
ΩΩΩΩΩ
阿淦的遺體燒成一壇骨灰,這位亦曾在沙場上叱□的英挺副將,永遠長眠。
錦龍將軍再次堅定地辭官,卸甲歸田,打算先和妻子到中原去接自己的寶貝兒子和故人的遺族,將竭盡所能照顧一生。
但南越皇帝哪肯光明正大放棄一位良將?沒奈何,夫妻倆是在他人安排之下,連夜悄悄出宮。
今夜,月圓色正好……
「你真的要走嗎,姜大哥?」繁皇子──那位「他人」先是用討厭的目光看了這位中原公主一眼,才又扮無辜可憐地看著他。
「在下非走不可,繁皇子。」
「做大將軍、做公主究竟有什麼不好,榮華富貴的,不必像小老百姓一樣得操勞于柴米油鹽醬醋茶耶!」
嗚嗚嗚……不死心、不甘心啦!繁皇子仍企圖說服這對八成是瘋了的夫妻。「中原那方不也是有句話這麼說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嗎?你們既然都經歷過那種小老百姓的生活,怎麼還不能明白?」
「繁皇子,」原本但笑不語的中原公主開口了。「此言差矣,做小老百姓有做小老百姓快活之處,請恕我們夫妻倆不識大體,寧可回去做一對貧賤夫妻。」
「你──」繁皇子可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被當面駁回來。
「賤內所言甚是。」更讓繁皇子沒料到的是,錦龍將軍不開口便罷,一開口便是一邊倒的。
「就此別過了,繁皇子。」不等他有反應,錦龍將軍便已挽起這位中原公主的手,一個俐落的動作翻上馬背,口中一聲叱駕,馬蹄輕快騰馳,很快便隱入夜色,留下痴痴不舍的繁皇子。
月亮依舊好端端掛在夜空上,散出圓潤潤的光澤,安詳地將錦龍將軍和他的公主妻子……不!是一對「貧賤夫妻」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