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盡避近來工作量加重,他還是刻意提早收工回家。
尚未進門,便听見安兒宏亮的啼聲,看見白膚的妻子正抱著女圭女圭哄著走動──而這一大一小,都是屬于他的。
「你今天這麼早回來?」水兒怔了一下問,語氣中有的是毫不保留的淡柔喜悅,她已經好一陣子沒和忙得早出晚歸的丈夫好好打個照面,更不必說是說話吃飯了。
「中午剩了菜,我去熱熱。」水兒打算把女圭女圭背在後背,以便雙手拿飯菜去公用的大灶處那里。
「如果我早知道你要回來,一定會重新再做兩道菜。這些東西都是我中午吃剩的……」
「沒關系。」阿駿卻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飯菜,平穩的道︰「吃這些便夠了。你吃了沒?一起吃吧!」
「哦∼∼」見阿駿都坐了下來,水兒便將安兒又從背上解下。「你先吃吧!我先哄安兒睡。」
阿駿沒有先行動箸,他等著,听見水兒在唱,「寶寶睡、寶寶睡,寶寶乖乖好好睡,睡醒就有糖兒吃……寶寶睡、寶寶睡……」
那是她以前負傷的晚上,他曾哼給她听的童謠小調。什麼時候她也學會了?現在換她唱給安兒听呢?
他在桌前靜靜坐著,心神卻痴痴的听著,再回過神,水兒已經笑盈盈的坐在他到面幫他盛飯端碗。
他注視著她,這幾天來,他終于感覺放松,心境平靜下來。
「水兒。」他月兌口而出。看她注視自己,他又突然覺得自己所準備的千言萬語、長篇大論都沒有用了,當她用那雙清亮溫柔如水的眸子看著他,似乎也在教他不必再說什麼,他倆就這麼靜靜坐著一起吃飯、一起過日子,真的不需再說些什麼了!
「我……等我這一陣子忙完後,我們一起把屋子翻新、加蓋。」他驀地這麼說道。
阿淦說得對──不提,不再提過去。
他不提,她不提,那些過去就是「過去」了,不見了。他們將來會一起把屋子翻新,再在翻新的屋內一起吃飯、說話、過日子,這樣不就很好嗎?
「好。」不知是不是听懂他話中的含義,水兒笑了,笑得阿駿忘了吃飯,直想將她用力抱在懷中溫存,其他什麼都不願去想。
其實阿駿和阿淦的「不願去想」,完全是以為掩耳、閉眼就可不聞也不問的鴕鳥心態!
好吧!秘密依舊是秘密,但就擺到一邊去吧!
日子照常繼續過。
但人算哪比得上天掐指!城東鳳池拾起紅瓦頂的小水榭,掛起垂水竹簾。
「今晚要開演木偶劇啦!」這句風聲放得全城的人都情緒沸騰起來。
皇宮專屬的水上木偶劇三年只公開表演一回,一回三天,小老百姓可捧場得很,一日三場是場場人潮爆滿。
「人這麼多呀!」還沒走近鳳池入口,阿駿等一干人全都傻眼,那哪叫什麼人山人海呢?根本就是一片、一堆、一波波全都是頭,黑壓壓成一片。
「嘖!這下就糟了。」看看年過半百的陳伯,再看看已挺著肚子的阿蓮……阿淦這下可傷腦筋了。
「難不成就這樣算了?」阿駿也是看著抱著安兒的水兒,實在不太願意就此放棄,這可是水兒主動提出要求要來瞧瞧這場熱鬧,他怎能不答應?現在又怎能讓水兒失望!
「硬擠進去試試看?」阿駿最後如是說道。「阿淦!」
阿淦立即會意。
兩個男人立即一左一右,默契十足地護在其余老弱婦孺兩旁,一路喊借過,一路施展千斤頂的推擋伎倆,巧妙地撥開層層人潮,終于找到一個能觀賞到舞台的絕佳之處。
「現在要上演什麼戲碼?」
「舞鳳凰、湖神索劍、仙女下凡……啊∼∼噓──要敲鑼開場啦!」
這端人潮騷動才剛平息,那端便在「鏘」的響亮聲中揭開序幕。
戲台左方的樂團開始配上奏樂,現場鬧烘烘地熱鬧起來,人人莫不屏息,全神貫注的欣賞一個接一個的節目。
水兒似乎被那些帶有滑稽木偶的戲碼感到興致高昂,愈看愈入神,口中更不時為了劇情的起承轉合,高潮迭起而叨叨的喃唸不已。
「阿駿,你看你看,那女主角好可愛喔!居然用舞蹈來愚弄男主角哩!」
或是,「啊……這首歌好好听,阿駿,那木偶師待會兒會不會再唱一回呢?」
不然就是,「太可惡了!這男的怎麼這麼壞!如果我是那個珍珍,才不會那般輕易便饒恕那個負心漢!真是……」
阿駿已經特地接手抱過安兒,好讓水兒專心看戲。呵!只見這孩兒也同他娘親一樣眼兒晶亮亮的,不吵也不鬧地乖乖看戲。
長達近一個半時辰的演出後,今回的水上木偶劇表演告一段落,小老百姓各個才帶著心滿意足、神采飛揚的笑容離去。
表演場外一時人聲鼎沸,每個人都意猶未盡地在討論方才木偶戲的演出,他們一行人施施然在歸途上走著。水兒以罕見的活潑姿態,一邊走著一邊興奮地笑著說著,每個人都連帶地感染上她的好心情。
「水兒,難道中原沒有這種木偶劇?」阿蓮同她聊天,順口一問,見她搖頭後又忍不住再問︰「那,中原在慶宴里都表演些什麼?」
一下子,水兒的興奮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極輕極淡的憂傷,可很快又用一記強笑掩蓋過去。
「中原沒有像木偶劇這般生動有趣的表演,不過,如果真有什麼慶典壽宴的時候,會要舞伶出來表演,她們都會穿上輕紗軟綢的衣裳,樂師會用琴、笙、瑟、箏等奏出美妙的曲目,奴婢在天氣熱的時候必須在一旁執扇或焚檀香,桌上會擺有白玉瓜及葡萄釀制的美酒……」水兒驀地停步低頭,雙手緊握成拳。
「水兒?」他立即從旁靠近她的身側,將熟睡的安兒單臂抱緊偎在自己的胸膛上,另一邊騰空出來的手臂緊緊牽住她的小手,暖暖的一握。他不擅長口頭上的安慰,可這一握,卻很溫柔且堅定地流露出他對她沉著、樸實且堅穩的情感。
我或許不能給你什麼錦衣玉食的日子,水兒,但我敢發誓,我和你共吃每一口飯,不離不棄,至死方休……
俄頃,水兒似乎已能自制,也能對眾人露出安之若素的表情。
是這樣的嗎?水兒,你能無聲也無息地感受到我的心思嗎?真的,我可以這麼想嗎?阿駿自顧自的想得開心,卻不知道自己那忠厚的大臉上露出的表情有多噱。
直到阿淦一聲戲謔地喊著,「該走!老大。」
他才倏然回神,紅著臉皮看著其他等著他的人,不懂他們為何臉上都掛著饒富興味的笑意。
「走了走了。」這種上不上、下不下的感受窘透了!
阿駿一手抱著安兒,一手拉著水兒健步如飛,啊∼∼如果他當真飛得起來就行了!
「哈哈哈!」這是阿淦追在後頭的笑聲。
「阿駿這小子該不會是在害臊吧?」陳伯自認沒有老眼昏花。
對!他就是「在害臊」!
ΩΩΩΩΩ
一日之計在于晨。
送阿駿出門上工後,背起喂飽的安兒,水兒提著滿簍的髒衣物,走到河洲加入其他婦女洗衣的行列。
女人的舌頭總是長了那麼一點點,東家有什麼長、西家有什麼短,什麼事兒都能拿來講上一講。
「阿朱他娘,你這身衣服布料可真好看,在哪買的?」
「大寶嬸,今兒我要顧家沒法出門,你到城里去時可不可以順便幫我買點東西……」
「說起我家死鬼,那張嘴巴挑得緊,昨兒的烹魚不過沒灑上分量足夠的檸檬汁,就膽敢給老娘嫌個沒完沒了,哼哼哼……啐他一口還算便宜了!」
「早安,水兒。」阿蓮笑著跟她揮手打招呼,並忙著將身旁挪個空位給她,讓她一起加入八卦圈兒里。
「我說水兒,安兒也半歲有了吧?」剛剛結束前一攤話題,大寶嬸便探頭探腦過來,逗著被背在背上,手腳不安分揮舞的小孩兒。
「是呀!」掐指算算,原來安兒也有這麼大了,原來她做人娘親也有這麼久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她不禁感嘆起來。
「半歲了,你可以把他放下來,讓他爬爬動動,和小孩子們玩去,這樣要學走路也才快些。」
「是這樣嗎?」關于婆婆媽媽經,她目前還在學習當中,對各位「前輩」的指教算是受教了。
「是唄!別成天背著,會累酸、累痛自己的肩膀哩!喂∼∼小桃過來,幫水兒姨姨帶孩子。」另一個熱心的婦女對著在一旁玩耍的孩童們吆喝招手。
水兒心底委實還有些不放心,但看見安兒被小女孩抱去孩童聚集處玩耍開心的模樣,才真正安心下來。
一群婦女便一邊洗衣,一邊分神的注意著孩子,一邊還很神乎其技地又開始閑話家常。
許是安兒是孩童中最幼小的一個吧!她們的話題吱吱喳喳的,淨拿他當作話題主角。
「水兒喲∼∼安兒五官長得可和你像著哩!」
「那臉倒神似他爹親。」
「說到阿駿──」一個青衫婦女像是想起一件事。「前幾日我家男人到鄰城辦事,看朝廷那貼出公告,說是皇上在找人,找那個什麼已經辭官不做而隱居的錦龍將軍哩!」
「這干阿駿什麼事?」其他人奇道,水兒亦有同感。
「我家男人說公告上的畫像可真不得了,什麼器宇軒昂、意態風發……可仔細一瞧,長得倒和阿駿有些神似哩!」這才是重點。
「和阿駿長得像?!」眾人不約而同地齊齊瞠目,然後噗哧大笑。「那怎麼可能!」
「就是呀!」
「誰是錦龍將軍?」唯有水兒模不著頭緒,問著仿佛听見天大笑話的眾人。
是阿蓮告訴她答案,「錦龍將軍可是我們南越國里的大英雄。他呀年少有為、驍勇善戰,好幾年前,中原的皇帝一直想打過來侵佔我們的土地,都虧得錦龍將軍次次斥敵而退,否則,南越人民哪能如今安居樂業?」
「就是就是!」原先的青衫婦女更加進一步贊美,「他可神著哩!傳說只要他往戰場上跨步一站──嘩哈!那天就變了、地就搖了,敵人各個就會丟下武器倒地身亡了!」
「就是就是呀!」更多張的唇舌加入這場贊禮。
「我還听說他身長九尺,長得便如天神下凡。」
「那有什麼!他身旁不是跟隨著一名忠心副將嗎?那听說是他做天神時的座騎瑞獸哩!」
「還有還有啊……」
在差一點給一堆有關錦龍將軍的豐功偉業、歌功頌德給淹沒前,水兒又問出自己想問的事,「既然他這麼偉大,這麼……神奇,為什麼現在又要辭官隱居呢?」
而且,朝廷如今為何又要急著找這位將軍?
軍人就是專門打仗的,還是眼前有什麼大事即將要發生嗎?水兒沒將疑慮問出口,免得引起恐慌。
「對呀!那錦龍將軍為什麼要辭官隱居呀?」
「呿∼∼我知道不就好了,早去好好瞧個一眼,看看他長得有多風光。」
「就是就是。」
「不過我倒是听過個兵講過──唉∼∼就他到我家酒館喝酒時說過,說那錦龍將軍本人其實挺不愛帶兵打仗的。」
「真的假的?」
「你一定是在騙人吧?錦龍將軍斷不可能這麼說──」
水兒听著你一言、我一語的,不禁咂舌──現在話題是轉到什麼風向去了?
然而,這不過是個開端。
「錦龍將軍」這人的名號像是有傳染病似的,才沒幾日,原本听說是貼在鄰城的朝廷尋人公告,也貼到升龍城里來了,而且只要是村里的人見過的,沒有一個不是這麼說的──
「錦龍將軍和阿駿長得可真像呀!」
「錦龍將軍?我可沒那麼偉大。」水兒看阿駿對別人半開玩笑、半刺探的問句都是這麼揮揮手,笑笑地應一句回去。
但她心思細致,總會看見一絲陰霾不悅地浮在阿駿那雙濃眉上頭。
他是為了什麼而感到陰霾不悅的?是因為不耐別人的刺探詢問,或是被說中才不高興的?
她被自己突兀且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
阿駿?
錦龍將軍?
那張老實頭大臉?
長得如天神下凡?
她默默的看著一踏入家門便興匆匆、急呼呼找安兒逗弄的男人……
她把腦袋大大的搖了幾下,告訴自己應是自己想太多了,即便他告訴過她他是在軍隊待過的,但阿駿身上別說看得出任何……嗯∼∼殺人如麻、殘忍血腥的氣息,連一絲教人畏懼恐怖的跡象都沒。
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
但水兒卻也發現他所流露出來的陰霾不悅不僅僅是愈來愈明顯,而且有著漸漸轉濃的傾向。
然後,有一天半夜她發現枕畔無人而清醒時,他正半側著果身昂立在窗前,皎潔的月光分外明亮,映照在他臉上的線條看來……竟有著一股說不出的冷硬殘忍!
那一幕,她不禁屏息,微悚地感覺自己像是撞破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
真的……
真的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嗎?
ΩΩΩΩΩ
現在,「錦龍將軍和阿駿長得可真像呀!」這事兒如雪球般愈滾愈大顆,水兒不論走到哪,便可听見這麼一句,也不知為何討厭起來,趁著進城和阿蓮買東西,水兒也順便找著那張尋找錦龍將軍的公告瞧瞧。
她盯著眼前那張繪有人物的公告──這已是貼遍大街小巷的事物,當沒看見都不行!
那張公告的臉龐確實畫得──咳∼∼夠仔細!
鼻下領上的胡子粗粗黑黑,遮去他一些五官的線條;而亂發濃眉之下的雙眼──盡避不過是張紙畫──卻教人能真實的感受到他那眼神的空洞、邪惡、殘忍、嗜血。
是的……水兒吞了吞口水,這樣的一張臉確實能教人聯想其在戰場上的殺戮,拿著刀劍斬人腦袋如切瓜的光景……
水兒盯著這畫像上的臉,再試著跟浮現在腦海里的那張大臉配合起來,無奈怎麼配都無法合上去,或許臉的大致輪廓能吻合,可那表情……不行!那哪有可能和阿駿搭得上邊?
「呀呀∼∼」盤在腦杓上的發髻在她一個恍神間,被一只小手兒扯動,阿駿送的柄梳應聲落地,安兒的小手可厲害著呢!
「安兒,不乖喔!」她假意嗔斥背在背上的兒子,心下卻為他近來益發的活潑好動感到高興不已。
那些大娘、大嬸說得果然不錯,安兒自從和年紀較大的孩童們玩在一起後,果然像開了竅般,動作舉止愈來愈靈活迅速,周遭人都笑著預測安兒說不定未滿周歲便會站起來舉步了。
「唔……」手中提著重物,身上也背著娃兒,她著實不便傾身彎腰。
「這位大娘,這是你的嗎?」哪知有個善心人士動作更快,先行拾起並平舉到她眼前。
「多謝。」她挺起背脊,望入一張斯文含笑的貴公子面孔。
而才剛一打照面,那貴公子的心中就「咦」地發出一聲,像是詫異不已──她好生面熟呀!
「請問大娘,我們以前見過嗎?」貴公子盯著眼前南越難得一見的白膚少婦……她的粗布衣著平實無奇,怕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便是這不慎掉落的柄梳,可她本身又有股形容不出的月兌俗氣質,教人無法等閑視之。
「公子是富貴中人?小小民婦怎有榮幸?」水兒有禮地將一只手兒伸前。「多謝公子的一臂之力,請將小熬人的東西還我。」
斌公子似乎也覺得不太可能認識眼前少婦,便將柄梳遞出。「這柄梳做得真好,請問大娘是在哪家漆行買的?」不認識歸不認識,但貴公子那針對水兒的熟悉感依舊,心忖著想與她多相處一會兒,情急之下便就拿柄梳當作話題與她攀談。
「這是我的夫婿親手做的,別的地方是買不到的。」水兒才答完,便听見不遠處人潮里有聲音在喊她。
是阿蓮。水兒松了一口氣,對眼前的貴公子有禮地一揖,便往阿蓮的方向走去。
她並不知道,那貴公子注視她的背影好一陣子,直到自己同伴也走來喊人,才放棄苦思般搖頭晃腦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