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街景繁華,屋舍儼然,行人往來如潮。在這塊天子所居的王城里,人人安居樂業。
今日,「錦繡莊」擺起了喜氣洋洋的滿月酒,東道主正是「錦繡莊」的張二當家。
「錦繡莊」顧名思義,便是經營、販售各色布匹織料的地方,絲綢綾羅錦綾布帛,只要能喊得出口的,這兒全數俱全,任客挑選。
「二當家,恭喜!」
「謝謝王世伯賞光,請上座。」
張二當家張仲亞露出俊美的笑容,長袖作揖。「不好意思,今日只是些薄酒便飯,請隨意。」
「二當家恁地謙讓了。」王員外呵呵一笑,接著便左右張望,訝道︰「怎麼沒看見大當家?」
「家兄身體微恙,不便見客。」張仲亞從容應道︰「王世伯找家兄有事?」
「有事——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兒。」王員外捻胡,喟然嘆息道︰「只是,我好一陣子沒看見冠兒了。他——還是那模樣嗎?」
他還是那模樣。
濃眉、峻眼、抿唇、繃臉,面容鎖著一層深深的陰影。
再加上左半臉嚴重的火焚灼傷,不笑時教人瞧得窒息,一笑起來教人想拔腿就逃。
一襲黑衫,腰際只簡單佩掛一只玉塊——那是他唯一能拿來睹物思人的紀念。
將玉塊慢慢捧在手掌心,握緊,任玉塊的冰涼貼在他的肌膚上,仿佛這樣做,自己內心滾燙的火焰便不會燃燒得他痛苦窒息。
異鄉人,異鄉人……
緩緩闔眼,七年來如一日,他眼前浮現的,便是那張時而嬌潑、時而甜笑的小臉,總是那麼逼真好像近在他眼前了,但猛一張開眼,卻仍只看見一室的清寂空虛。
這教他好失落,這感覺格外深沉,卻又格外輕盈虛空。
「蜜絲……」失眠的眼,血絲赤紅,張伯冠仰首泣嘯︰「蜜絲——蜜絲——」
聲聲響,聲聲悲,透牆破門,傳遍整座冠居,教人听得為之欷吁不已。
七年前,張伯冠到天竺做紗麗交易,短期留居異地,學習那里的織造法,在停留在那兒的半年里,他娶了天竺姑娘為妻,妻子即將臨盆,待學成與孩子平安生下來之後,便會一家人返回中原——那時張仲亞光從魚雁書信中便可讀出兄長對嫂子有多疼愛寶貝,東一句蜜絲、西一句蜜絲的……
難怪鐵錚錚男兒如他,也會承受不住一夕發生的變故……
「大哥,你在里頭吧?」張仲亞意思意思敲兩下門。實際上,這句話真是白問的,因為七年來大哥根本不肯踏出冠居一步。「我進去羅!」
門扉「咿呀」一聲開啟,張仲亞舉高手中燈火,照亮僅透過一束窗邊月光的廂房。
背著門口,反手身後,張伯冠凝然不動的身影佇立在鏤空窗欄前,英姿颯颯中帶著教人鼻酸的淒然,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大哥,你晚膳又沒吃了嗎?」看看桌上原封不動的飯菜,張仲亞也只能老調重彈了,「多多少少吃一些吧,不然身子會受不住的。」七年來,張伯冠簡直是用精神意志來支撐體力的,一餐飯有一餐飯沒的,如果身旁沒人盯緊,他是一口也不會去動,就像今天,雖然是張仲亞新生兒的滿月酒,但他仍是一邊對著客人招呼寒喧,一邊還得掛心兄長的情況,老弟難為呀!
張伯冠沒吭聲,只是緩緩轉身,露出清 的五官,來到桌前坐下,揚手舉筷,東挾一口、西挑一嘴,張仲亞緊盯著他,強逼他至少吃完一碗的飯菜才能罷休。
「王世伯今天也來了。」張仲亞坐在兄長旁邊,叨叨念念——七年以來訓練下來的,他都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一個婆婆媽媽了!「他挺關心你的,大哥,而且給我提了個美意……」
邊說邊察顏觀色,張仲亞這些年來已可以從張伯冠的沉默中讀出喜怒哀樂。
「他知道你不願再娶,想為嫂子守喪的心意。但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正妻不娶,侍妾總行吧?他有個喪夫的表佷女,據說長得嬌美動人——」而且,一個成熟的婦道人家,應該不會如豆蔻少女般,輕易被兄長的破相嚇壞,能和兄長相處得來才是吧?
啪啦!一雙筷子重重甩向桌面,鏗然有聲。
「大哥,老人家的話言之有理呀,你也才年屆三十,不算老,的確要有個女人為你打點。你既然不肯要我挑選的婢女妓伶,那娶個侍妾總可以……」
鏘!一只酒杯砸地,刺耳無比。
「大哥——」這不行,那也不行,張仲亞也有些懊惱氣憤了,「你究竟要這樣陰陽怪氣多久呢?你一定不是大哥了,是什麼邪呀魔的附身的吧?我所愛戴、尊敬的大哥,不該是個只想把眼楮遮起來的膽小表。你把我大哥還來!」
張伯冠動也不動,仿佛沒听見弟弟故意刺激他的言語,在弟弟的叫囂聲中悠然起身,緩步走回窗欄前,又恢復原先的冷淡淒然。
「咕咕咕!」
雞啼即起,各行各業紛紛忙碌起來,錦繡莊也不例外。
除了對外收購批賣來自各地的織品,錦繡莊本身更是自行研發獨家新產品。借取天竺進口的紗麗,結合中原上好綾羅的織品技術,取長截短,保留了紗麗薄軟的質地鮮亮的色彩,配合中原仕女裝大膽開胸的設計,一推出便大受歡迎,上至嬪妃公主,下至千金閨秀,爭相以穿著錦繡莊的衣飾為榮,口耳相傳之下,錦繡莊儼成天下織品的第一把交椅,所有的繡娘與女紅,也以能進入錦繡莊的織坊為榮。
僧多粥少,管織坊人事的周大娘在挑選新進人手時,自是格外細心嚴格。
「手伸出來我瞧瞧。」不管個頭高矮肥瘦,這是第一項要求。
被要求的小泵娘乖乖伸出雙手,任憑周大娘翻來覆去審視。
「嗯嗯……」連手帶人,挑剔地觀察一會──好稚氣呀!周大娘再問︰「你年紀多大了,以前待過哪家織坊做事?」工作經驗也是決定是否聘雇的重點之一。
「我是妹妹。」姑娘乖乖應答,眨眼看向一名年紀較長的姑娘玉兒。「跟著姊姊做事。」回答得教人噴飯。
「哦,是這樣的,周大娘。」玉兒忙不迭過來解釋著,「她是我們家最小的七妹,以往不曾見過世面,也沒有什麼一技之長,所以才想請您幫個忙,也讓她進織坊,一邊做些粗活,一邊也可以學點針黹。」
「你家七妹?咦,那不就是听你說過,自九歲被人砸了後腦勺,便一直昏睡不起的小可憐呀?」好幾個姑娘聞言吃驚,問道。
「是啊,是我七妹。」玉兒點頭道︰「日後得請大家多指教了。」
「是這樣啊……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周大娘打量這臉小小、手小小、身體小小,連年紀都看起來小小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恤憫。
「可是這回織坊里想找的是個能手,不是生手哩……這樣好了,我跟我家老頭兒說一聲,將她撥到莊里去當個打雜的吧。」周大娘的丈夫,便是張家的大總管。
「那也行呀!」玉兒高興地直點頭,「有個飯碗就行了。謝謝周大娘成全啊!」
「嗯,那你這妹子叫什麼名字?」周大娘又問道。
「異鄉人!」響亮的,小泵娘開開心心搶著嚷了出來,「異鄉人!我,異鄉人!」
「啥?」
「周大娘,請別怪罪我妹子的胡言亂語。」玉兒趕快站出來打圓場,「七年來,她一定是把腦袋睡得有點糊涂了,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一張眼就有點亂說話,請別在意啊,她做事會很勤快的。」
「我沒亂說話。」小泵娘嘟嘴,憨態中帶了些許嬌潑,「我是異鄉人啦!」
「才不是,你叫月兒,你真的忘了嗎?」玉兒急忙轉頭訓斥她。
「異鄉人!」小泵娘完全不退讓,下巴翹得老高,「異鄉人異鄉人異鄉人異──」
「閉嘴!」玉兒受不了地伸手捂住妹子的小嘴。異鄉人長異鄉短的,七妹打從一清醒後最早開口,說出來的這句話,她說得不煩,他們一家人听得都快發瘋啦!
「這樣好了。」周大娘站出來打圓場,「我折衷一下,喚你異兒可好?瞧,這樣是不是將‘異鄉人’和‘月兒’結合在一塊兒了?」
「異兒異兒異兒……」小泵娘將這名字細細咀嚼了好一陣子,「嗯!」重重的認真頷首,表示接受。
就這樣,小泵娘異兒,帶著一個小小包袱,來到錦繡莊張家大門口前報到。
「打掃的園丁近來走了一個,你到那里做事好了。」大總管橫筆一批,把異兒分到園丁那一組去。
錦繡莊的庭苑甚大,園丁也有好幾個。竹帚一拿,異兒便听從園丁頭老趙的吩咐,來到冠居里的庭苑。
「你听好,這里每兩日都要來掃一次落葉,兩排盆景三日施一次肥,樹叢花叢每日早晚都要灑水,還有這涼亭的石桌石椅啊,一日要擦拭兩回……」絮絮叨叨的,老趙對異兒用力點頭听訓的模樣很是滿意,也很快就交代完畢。
「啊,對了。」轉身欲走之前,老趙又臨時掉頭回來,「丫頭,還有一件事你要記牢,大當家愛靜,從不許人打擾他。而且雖然大當家大多時候是待在屋里頭,但總有出來、在這庭苑走動散心的時候,倘若你看見他,那時候……呃,別害怕,好嗎?大當家真是個好人,只是……嗯,只是……」
只是什麼呢?
異兒眨眨眼,听老趙支支吾吾了一刻鐘仍話不成句。
「哎哎哎,算了。」老趙覺得有些話實在很難說得出口。「反正事情發生時,你遇見了便知道。」
什麼事情?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她又要怎麼知道啊?
異兒左思右想,實在沒個答案,也只能回頭乖乖地開始做自己的事。
庭苑里一片綠樹。
不是桐,也不是榆,更不是哪一種花樹,而是葉面比手掌還長還闊的綠木。也許是樹齡尚輕,高度只高過她頭頂一丁點兒。
她掃落葉掃著掃著,掃成一堆聚到樹下去,看著一堆堆的落葉,她有點蠢蠢欲動,忍不住往上伸長手臂、踮起腳尖,想去扯下一片葉子來玩。
「嘿咻!」踮起腳尖奮力往上跳,小手拚命揮舞著,巴望能構著大葉子中的其中一片。
「嘿咻!嘿咻!嘿咻!」好可惡啊!樹做什麼要長這麼高,她人做什麼要生這麼矮啊?異兒褪去兩只鞋兒,固執性起,對滿地相同的落葉視若無睹,非得要拔到樹上的葉子不可。
嘿咻!嘿咻!嘿嘿咻!嘿──
「哇!」皇天不負苦心人哪!小手終于構著垂得最低的葉尾末端,一抓,葉片被扯了一半下來。
「你在做什麼?」她還不來及得意,身後便響起如雷咆哮,頸後衣襟被一只巨掌一揪一帶一轉,她對上了一張半人半鬼似的猙獰臉孔。
「啊……」異兒瞠目張嘴又結舌。「啊啊啊……」
「怎麼著,看傻了?」張伯冠見她一身奴婢服飾,是個生臉孔,想她應是初來乍到的吧!「哼,沒人告訴你,我這大當家,有張厲鬼臉龐嗎?」唇勾冷笑,倏然迫近,故裝好心地提醒。
「噫……」異兒果然有了反應,就著被人拎在半空中的架勢,大膽地伸出一雙柔荑,貼上眼前的男性臉龐。「嗚……」沒預警的,淚水唏哩嘩啦狂噴出來。
這還不足讓張伯冠訝然,最教他震驚的是──
「異鄉人、異鄉人──」她邊哭邊叫著,邊將自己的小嘴用力貼上他薄抿的唇瓣,親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異鄉人、異鄉人啊!」她又更加得寸進尺,細瘦的手腕圈上他的頸際,將自己柔女敕的臉頰貼上他臉上的燒傷。
「好想見你……好想好想呵,異鄉人、異鄉人──」
張伯冠整個人當場凝成木雕泥塑像,兩丸黑眼珠發了直,只能一直望著眼前的少女。
「異鄉人──」嬌軟的嗓音又喊,他卻感覺自己就像浸入冰冷的江水中──一如當初听見他的天竺妻子——蜜絲的危機噩耗般,渾身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唔……」喊完最後一聲的「異鄉人」,異兒對他露出一朵又甜又親昵的微笑,然後仿佛連吃女乃的力氣都用光了,頭一點、嬌軀一軟,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這位姑娘脈搏正常,氣色頗佳,不像是身體出了狀況才暈倒的。」老大夫在最快的時間內抵達張府──因為被張伯冠七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激烈咆哮給嚇到。
「……所以說,這位姑娘應該是受了什麼巨大的刺激,情緒太過高亢,心思一時承受不住才暈了過去。」老大夫搖頭晃腦做出診斷。
「那要如何治療她才會好?」忽地,張伯冠陰沉的質問。
「這也不必什麼治療,這不是什麼病傷宿疾呀。只要讓這位姑娘休息夠了,她便會自行清醒的。」
是這樣嗎?張伯冠最後冷冷睨了老大夫一眼,極端無禮的背過身去,連理都不理老大夫一下了。
「我送您出去吧。」末了還是張仲亞站出來,送走老大夫,再踅回來,靜靜打量躺在床上的那一個,一邊扭頭默默審視坐在床邊的這一個──
「大哥認識這丫頭嗎?」忍不住要問。「她是新來的,是吧?所以大哥以前便認識她?」
「大哥是怎麼認識她的?」
「大哥是在哪里認識她的?」
不厭其煩,接二連三提出質疑。這不能怪張仲亞有著如此濃烈的好奇心,因為這是七年以來,他首次看見兄長如此「生氣蓬勃」的模樣──盡避是強烈的憤怒、疑惑等等不好的情緒,但仍應該買串鞭炮放來慶祝了,不是嗎?
「不是嗎?」張仲亞再一次自問,不覺放眼打量四下,冠居自從張伯冠從天竺回來後,便全面改布置成深黑的悼喪色調,為那位有緣無分的嫂子守喪,一雙漆黑的深瞳里更是盈滿苦澀的傷痛,和甜美的追憶,皆化成濃稠的悵然,教人不敢也不忍去觸及。
但是,顯然的,今朝卻有人──便是這個暈了過去,被張伯冠親手抱來,放在自己床上睡臥的小丫頭──無意間觸及了張伯冠的傷痛之處。
張伯冠一逕保持沉默,張仲亞也無意對牛彈琴太久,尤其是一頭哞也不哞一聲的牛。唉,這頭牛還是他的親兄長哩!
「這丫頭名叫異兒,是幾日前由織坊那里撥過來幫忙的。」張仲亞見這氣氛太沉悶,又自行開口說了幾句。「我從沒見過你容許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清掃的僕婦,進你冠居的屋內呢!如今這長得不怎麼樣的丫頭片子……」半是好奇半是試探的,張仲亞繞身打算往床邊走得更近一點,半俯子探頭欲打量得更仔細點。
「唰!」一條胳膊突然伸出阻擋住張仲亞的腳步,張伯冠陰惻惻半側過臉,視線定定的看著,張仲亞聰明地高舉雙手呈投降狀。
「不準吵她。」僅僅這麼一句簡短命令,但已經顯露出不尋常的在乎意味,張伯冠自己知或不知呢?
「好。」張仲亞非但不為兄長的態度感到氣惱,反倒有些振奮,高興的點了點頭。
開什麼玩笑,張伯冠意志消沉了七年,如今有個能勾出他「反應」的對象出現,自己開心都來不及,哪會去計較那麼多?
「好好好,我不吵她便是。」張仲亞知趣地掉頭退出門外,不吵不吵,萬一把似乎有那麼點苗頭的「意思」給吵沒了,搞不好就對不起兄長哩!
張伯冠深深幽幽注視床上的睡人兒。
注視得愈久,思緒愈混亂,整個魂魄順著回憶逆流,追溯到七年之前……